我能說啥呢?我是公安局長不假,可對這件事實在無能為力,隨之,我不由思考起反腐敗的事。多年來,大家都在喊這個口號,還有的說,要是殺掉一大批腐敗分子準能產生震懾作用。可是你們現在看到了嗎?反腐敗是好事,可要看反腐敗的印把子落到誰手裏,你們看,落到屠龍飛手裏,會是什麼結果?如果真要殺一大批,由他說了算的話,恐怕首先殺的是我和周波。
重壓之下,必有懦夫。我去看守所的第二天,周波的表舅就交代了“問題”,檢察院辦案人員立刻來到公安局,要把周波帶走。我聞訊後趕到刑警大隊,問周波到底有沒有問題。我以為他會說沒有,想不到,他當著檢察人員的麵說:“有。不過嚴局你放心,他們把我逼急了,我就都說出來!”
天哪,他是什麼意思啊!難道,他真的有問題?他真的花過不該花的錢?還有,他說的,他們要是把他逼急了,就都說出來,指的是什麼呀……
我的心忽忽悠悠的沒有底。
周波去了檢察院就沒回來,也被送進了看守所,而且異地關押,關進江新市看守所了。
問題嚴重了。
交代了問題的表舅出來了,恢複了自由,可以回去繼續開煤礦了。可是,他通過別人給我捎過話來,他交代的問題是,他曾經借給過周波四萬元人民幣,周波說是要用它求人辦一件大事。他當時說不要了,周波說一定還,不過到現在還沒還上。
天哪……
看來,周波上次跟我說的是假話,他說,借這錢是買樓、給母親看病用的,現在卻成了求人辦大事,這……
可是,這算什麼呢?我請教了法製科長。法製科長說:“受賄的前提是替他人謀取不正當利益,他是求別人辦事向表舅借的錢,而不是給表舅辦什麼事,所以這恐怕構不成受賄。”我問:“可是,他用這四萬塊錢求人辦事了,而且還是一件大事啊!”法製科長歎息說:“那就要看辦什麼事了,如果是用這筆錢給自己謀取不正當利益,恐怕就構成行賄了。”
如果不是謀取不正當利益,誰會白白把四萬元送人哪?
可是,內幕到底怎麼回事呢?如果真是行賄,周波為什麼還那麼理直氣壯呢?
三天過去,周波還是沒有回來。人都進去了,提拔的事自然泡湯了。
那麼,尉軍呢?既然周波的事不行了,尉軍的事也先放一放吧!
可是,梁文斌不幹,他找到我說,不能因為周波出事而影響尉軍,在他的堅持下,我不太情願地上了黨委會,梁文斌事前肯定做了工作,黨委委員們都沒什麼異議,順利通過。梁文斌說,提拔正科一事需要縣委研究,但是去黑灘派出所任所長一事是局黨委就能決定的,所以要先行成文下發,而且通知了尉軍。
想不到,我提拔周波沒提拔成,卻遂了尉軍的心願。
我的心有點堵,不,很堵,可是,沒有辦法。
然而,物極必反。誰也沒想到,就在這時候,事情發生了變化。
這天,耿才敲開了我的門,引進來一個人,說:“嚴局,這是黑灘十三號礦的金礦長,他有事要找你!”說完就出去了。
我有點兒奇怪,打量了一下進來的這個人。四十多歲、長得挺粗俗的,不過穿著挺氣派,開煤礦的肯定有錢。我客氣地請他坐下,問他有什麼事。金礦長就說,他是來告尉軍的。
什麼……我心猛地一跳,問他告什麼。他說,告尉軍在他的煤礦入權力股,還告尉軍多年來從他那裏拿走人民幣五十多萬。說著,把腋下夾著的黑皮包打開,從裏邊拿出賬本兒,翻開一筆筆賬目讓我看,可以說是證據確鑿,鐵證如山。
他說:“我聽說,周大隊長因為一點小事兒都抓起來了,尉軍的事比他大多了,你說該怎麼辦吧!”
我讓他好好說說,到底怎麼回事。
金礦長歎息一聲說,說來話長了。自從尉軍當上治安大隊長之後,他的煤礦就開得不順,尉軍總是找毛病刁難他,特別在炸藥這個環節上,把他為難壞了,後來一看實在擺不平了,就托人向尉軍問話,到底想幹什麼?尉軍就提出要入股,可是沒有錢。但是,他也不白入,說入了股以後,煤的銷路由他包了。金平沒辦法,隻好答應,煤礦給他兩成的股份。前些年煤炭滯銷,他確實也在銷售上起了一些作用,所以金平也就認了。可是,這幾年,煤價起來了,是賣方市場,根本不愁銷路。尉軍一分錢不投入,每年分幹股,他有點兒受不了。可受不了也得受,人家是治安大隊長,卡著自己的脖子啊。他正犯愁呢,平地一聲春雷響,尉軍免去了大隊長。金礦長說:“我一聽這消息可樂壞了,今後再也不受他勒了。人家耿大隊一上任就跟他不一樣,啥都按規定辦,一點兒也不刁難我們,我上趕著給好處人家都不要。可沒想到,我聽到消息說,尉軍又要上黑灘派出所長當所長了,這不又騎到我脖子上了嗎?我可再也受不了啦,所以來找您了!”
聽著金平的話,我心裏忍不住一陣狂喜。我本能地感覺到,這事不但能遏製尉軍,還能幫上周波的忙。所以,立刻把紀檢人員召過來,給金礦長做筆錄,要求他們在核實後,依法轉交給檢察院。
立刻有人慌神了。
先是梁文斌急慌慌地來到我辦公室,聽了情況後,又氣又急,轉來轉去不知說啥好。再接著,政法委書記霍世原親自趕來詢問情況,聽完後也是打了好幾個轉轉走了。第二天一大早,金礦長又來到我辦公室,低著頭不好意思地說:“嚴局,這……這個案子,我是說,我昨天跟您說的那些事,都是假的,您別當回事,算了吧,我把話都收回……”
這……
我立刻明白了怎麼回事,嚴肅地說:“那怎麼行?你是玩我們公安機關還是玩我這個局長?說報就報,說撤就撤?哪有這麼簡單的事?再說了,你的證據都提供了,怎麼能說是假的呢?”
金礦長唉聲歎氣地說:“局長,都怪我,都怪我,實在對不起,要不,您處罰我吧,怎麼處罰都行,這事,您就別再追了,也別往檢察院過了……”
我說那他必須跟我說實話,到底出了什麼事?
他說,尉軍聽到消息後找了他,向他賠禮道歉,說保證再也不提入股的事了,以前花他的錢,也會慢慢退給他,隻求他把案子撤了,還說……
我說:“還說什麼?”
金平:“他還說,隻要我不再追究,周波很快就能放出來!”
這……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金礦長說:“嚴局,您是過來人,應該明白咋回事。尉軍跟檢察院的屠檢是老鐵,他的錢不是自己花的,最少得給他分一半,所以……”
金平不說了,我也不想再問了。
怎麼辦?
按理,應該追下去,把尉軍、屠龍飛都牽進來,讓他們也進看守所,而且金平提供,他們倆勒卡的絕不是金平一家煤礦,如果把這些都查出來,他們會吃不了兜著走。何況,這些混蛋也太壞了,自己幹出這種缺德事,卻把同樣的罪名扣到周波頭上。
可是,追查下去,又會是什麼結果呢?
肯定困難重重。首先,這不是我的職權範圍,最後必須移交給檢察院,落到屠龍飛手中,那時,你還能查得下去嗎?
對,你可以監督案件的調查處理情況,盯著他們,可以把問題向上級反映,可是,如果這樣的話,你還有精力顧上你的本職工作,你的終極目標嗎?
所以,隻能到此為止了。
不過,有個前提條件,那就是,周波必須恢複自由身。所以我故意沉著臉說:“讓我考慮考慮再說吧!”
金礦長走了。
之後,梁文斌、霍世原自然也都上來了,都主張我到此為止。第二天,周波一身輕鬆地回來了。
隻能到此為止了。有賬不怕重算,等時機成熟,倒出手來再跟他們較量。
周波回來了,可不等於事情完了。我把他找到辦公室,拉下臉來,問他那四萬元到底怎麼回事?是求什麼人辦什麼事了?想不到,周波說出一個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卻又完全在情理之中的事。
他說:“那四萬元我送給屠龍飛了。”
什麼……
他繼續說:“他當上刑偵副局長之後,掐半拉眼珠子看不上我,我感覺出來了,要是不跟他搞好關係,早晚他得把我撥拉走,更別說提拔重用了。所以,在提拔副科級那次,我就從我表舅那兒借了四萬元送給了他……嚴局,這事是我心中的一個傷疤,我真不願意提它,可是,我不說明白,你是不會放過我的。我這次進去也是豁出去了,如果他真想往死裏整我,我就說出來。跟你說吧,我送他錢的時候,是留了證據的,這兩天我正琢磨說不說呢,他卻突然把我放了!”
怎麼會這樣?
就應該是這樣,這樣就合理了。
一種深重的悲哀之情從心頭升起,我想起法製科長的話,行賄的前提是,為他人和自己謀取不正當利益,那麼,周波謀取的是不是正當利益呢?憑他的能力,為人,是完全勝任刑警大隊長角色的,現在還要提拔他為副局長,可是,他送錢所要得到的,隻是保住自己刑警大隊長的位置,提拔為副科級……
這不能算是不正當利益,而是正當利益。
為了獲取正當利益而給人送錢,還算行賄嗎?
我真的很悲哀。
悲哀之後,我又很憤慨:“周波,你告他,一定要告他!”
周波說:“不,不但不能告,剛才的話也到此為止。這件事除了我隻有一個人知道,就是邢姐。當時,她也勸我這麼做,所以我跟她說過,而且她幫我留下了證據,一旦出事會站出來證明。可是,不到萬不得已我不能說出來,現在的風氣完全顛倒了,如果我說出來,別人會怎麼看我?會覺得我這人不行,給人送錢還告人家,而且,憑我能告得動屠龍飛嗎?所以,這事隻能爛在肚子裏,他要不逼我太狠,我是不會往外說的。”
悲哀完全籠罩了我的身心。
周波又安慰我說:“嚴局,他們這麼做,既是為了報複我,也是對付你,他們是給我們搗亂,讓我們沒心思去查他們的事。現在我出來了,咱們用實際行動回擊他們!”
說得對,我沒看錯人,他真的很有頭腦,完全夠刑偵副局長的料。
我再次找漢英,漢英很快召開常委會,通過了周波任刑偵副局長的決定,而丁英漢隨之提拔為刑警大隊長。
尉軍卻沒當成黑灘派出所長。金平雖然不再告他了,可是,影響已經形成了,我有充分理由否了上次黨委會的決定,在這種情況下,梁文斌也不好說什麼了。
周波的任職令下達了,他走進我的辦公室,壓抑著興奮向我表達由衷的感激之情,並說今後一定處處聽我的招呼。我說他說得不準確,他不能忠於我個人,他效忠的是黨和人民。他心裏隻要時刻想著公安事業,想著百姓,就是對我的報答。我提拔他是為了工作,是想著有一天我走了,能給華安留下個好苗子,留下一個有正義感的局領導。周波聽了雙腳使勁兒一磕,給我敬了個舉手禮:“嚴局,如果有一天我辜負了你的希望,我就不是人!”
我和耿才也談了一次話。他告訴我說,周波被整進去,尉軍又提起來,他實在看不下去了,所以找了金礦長,動員他站出來舉報尉軍……
我深深地感激耿才,從他的身上我感到,正義的力量是永遠也扼殺不了的,如果有他們生存的環境,他們一定會站出來同邪惡力量鬥爭的。
這一頁就這麼揭過去了。
現在,可以回過手來,繼續幹應該幹的事情了,這事情當然是偵查賈氏兄弟的犯罪線索。可惜,這麼長時間過去了,尤子輝還是沒有蹤影,失蹤的秀秀也沒有什麼發現,下一步從哪兒著手呢?我跟周波商議了一下,他說,這兩條線索暫時沒工作可做,隻能寄望於李強失蹤案了。
可是,這條線索也不樂觀,目前我們隻有胡連有提供的情況,而他人又已經槍斃了,嚴格地說,這件事甚至很難立案,充其量,我們隻能說,李強失蹤了,很可能被賈氏兄弟殺害了。可如何偵查下去,連方向都無法確定。
艱難,真的很艱難。我說過,打擊黑惡勢力,技術層麵上也存在相當困難,他們雖然作惡多端,卻也詭計多端,我們是隻聽轆轤響,不知井在哪兒。何況,這些事都是前幾年發生的事。何況,賈氏兄弟又不是常人……
難道,就因為時間的遷移,他們的罪惡就可以不受懲罰嗎?
不,犯罪一定要得到懲罰。
可是,證據在哪裏?線索在哪兒?
我的眼前一片迷茫,可是,我的信心卻沒有動搖,我相信,隻要我耐心等待,不懈地努力,曙光就一定會出現。
曙光真的出現了,出現在淩晨的時候。
3
手機鈴聲把我從夢中喚醒,我摸索著把手機放到耳邊,傳來的是個粗聲粗氣的男聲:“你是嚴局長嗎……你別管我是誰,我告訴你,李強被賈二殺了,扔到井裏了……”
沒等問他是誰,電話已經撂了,我看了看,是部神州行。
睡意立刻不翼而飛。
我立刻給周波打了電話,然後起床洗漱穿衣,收拾停當,周波也敲響了我的門,這時,天已經亮了。
我們開始分析這個電話。
電話是部神州行手機,基本上沒有查到機主的希望,所以,我們重點分析的是電話的內容。
首先可以確認,打電話的人是個知情人。引起我們特別注意的是那句話:“扔到井裏了。”
意思很明顯,李強被害後,屍體被扔到井裏了。
如果找到這口井,就能找到李強的屍體,找到屍體,案件就可能突破。
問題是,這口井在哪裏?是哪口井?
我和周波分析後得到了共識:不會是水井,如今,縣城裏老式的水井基本消滅,要想找那種水井,一般應該到郊區菜農和農村去找。可是,無論菜農還是農村,他們的井都在使用,李強失蹤已經快二年了,應該早就發現了。
所以,不會是這種井,它應該是一口廢棄的井,廢棄的水井……或者……
周波說:“是礦井,一定是礦井,是廢棄的礦井,這在我們華安太多了,黑灘礦區,到處都是報廢的小煤井!”
聽了周波的話,我們的分析立刻中止,周波立刻帶領刑警大隊和技術大隊有關人員,前往黑灘礦區一帶,搜查報廢的礦井,三天後給我打來電話:“嚴局,你快來……”
他說,他們發現了一具屍骨。
黑灘礦區距縣城約一百五十華裏,藏在一片山凹中,方圓幾十華裏。我來華安後,看過它兩次全貌,都是遠眺,即便來過黑灘幾次,看的也都是生活區和生產區。現在,當我來到這裏,放眼望去時,被它的麵貌深深地震撼了:到處是報廢的礦井,到處是黑乎乎的煤矸石,到處是開裂的地麵,到處是因地麵開裂而傾倒、歪斜、坍塌的破舊房屋……已經是初夏季節,可是,這裏很少能看到生機,即使有幾處沒有被礦石、煤灰所侵占,掙紮著綻出幾縷綠色,也顯得沒有生機、沒有希望,反而點綴得這片天地更加破敗、蒼涼。
發展是硬道理。我知道,多年來,黑灘礦區確實為國家、也為華安作出了相當大的貢獻,它確實富了一部分人,可是,這種發展和富裕,付出的代價也太大了些,到底是不是使廣大人民群眾真的富裕了,也有待研究。而給我、給所有看到這片土地的人、給華安人民最直接的感受是,這是一片殘酷的土地。我看過一些這方麵的資料,說那些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在礦區開采結束後,開采的公司、老板,必須恢複開采前的生態原貌。可不知為什麼我們國家沒有實行這條政策,或許是我不懂這個行業,國家不是沒有這方麵的政策規定,而是有卻沒有執行。那就不知是政府的責任,還是開礦的老板們的責任了,我無權過問。我隻是個公安局長,我的職責隻是破案,現在我來到這裏,不是來檢查生態的,而是要親眼看一具屍骨或者叫遺骸的。
屍骨在礦井底下。
這是個斜井。
肯定有讀者沒到過煤礦,更沒下過煤井,我稍稍介紹一下。煤礦分露天煤礦和地下煤礦兩種,露天煤礦上邊覆蓋的土層很淺,隻要用挖掘機挖開,就可以直接采煤了,而且越采越深,越采越寬,慢慢就形成了個巨大的、甚至達幾公裏幾十公裏的開采區,裏邊道路盤旋,機械鳴叫,車輛絡繹不絕;地下煤礦則覆蓋土層很深,多在幾十米甚至幾百米的地下,這樣的煤礦開采必須挖井,深入到地下。這種煤井分為立井和斜井兩種。立井就是筆直地向地下鑿去,待見到煤層後,再橫向挖掘巷道開采,人是靠著升降機出入井口的。斜井則不然,它傾斜著向地下伸展。盡管說是斜井,可它的傾斜度實在太小了點兒,太陡了點兒,而且黑乎乎的一直往前往下伸去,看不到頭,膽量小的根本不敢往下走。
屍骨就發現在這樣的一個礦井裏。
我曾經下過一次這樣的礦井,說真的,很恐懼,稍微收不住腳,就會一個跟頭栽下去,不知會是什麼結果。可是,讓我害怕的倒不是摔下去,而是那種感覺,那種恐懼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