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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波已經是正科級,他如果當副局長,不存在級別問題,隻需要串一串位置就行了,隻是,我說了不算,要由縣委決定。可是,必須有人推薦。

那麼,誰來推薦呢?當然是單位的主官兒,這個主官兒當然是一把手,也就是我這個局長。我們公安局自屠龍飛離開後,一直空著個副局長崗位。憑我和漢英的關係,跟他說一聲,周波的提拔應該不成問題。

可是,我不能這麼隨意推薦,因為,在公安局還有個主官——政委。我不通過他,直接跟縣委領導談,也不是不可以,但我不是那種人,這麼重大的事,怎麼能不事先跟黨委副書記、政委串連呢?

於是我去了梁文斌辦公室。

梁文斌的辦公室和我不在一層樓,他和政治處、紀檢委、督察大隊等部門在四樓。當我走到他門口時,恰好尉軍從裏邊走出來,他看到我有點尷尬,說是來找政委彙報一下隊伍建設上的事情,然後就走了。我感覺到他說的不是真話,而且很快被事實證明了。

梁文斌聽了我要推薦周波任刑偵副局長時,眼睛閃了一下,沒有馬上表態,而是現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在我的追問下,才一邊思考一邊說:“要說條件嗎,周波確實具備,不過,他剛提拔正科半年多,再提副局長,是不是快了一點兒?啊,我倒沒什麼,關鍵是大家夥兒怎麼看,別人怎麼看。”

我說,周波的人品、能力和工作成績有目共睹,他又不是靠自己活動爬上來的,怕別人怎麼看幹什麼?我們是從工作出發,有什麼怕的,至於別人,我問他指的是誰。

梁文斌這時說出了尉軍,而且理由還挺充分。

梁文斌說:“嚴局,我知道你對尉軍有看法,我對他看法也不好,可是你想想,周波和尉軍,原來一個是刑警大隊長,一個是治安大隊長,是平級,可尉軍是後備幹部而周波不是,結果呢,周波提了正科級,尉軍原地不動不說,還從大隊長變成了教導員,現在呢,周波又要提副局長……你說,要是咱們換了尉軍,會怎麼想?”

梁文斌的話讓我一時不知說啥好。

“改革”之後,尉軍從治安大隊長變成了教導員,耿才說他表現還可以,沒跟他搗亂,但也不怎麼幹工作,整天搭拉著腦袋,心事重重的,不知想些什麼。這無可厚非,你貶了人家,還不許人家有點兒情緒嗎?可是,耿才反映的另一些問題我就不能不重視了。他說,自他接任後,一些行業場所、礦山企業老板明裏暗裏跟他說,這些年,尉軍沒少勒他們的大脖子,數額還不少。更讓我重視的是,在我來之前,他已經跟黑灘煤礦的一些礦主說了,他要提副局長,需要活動經費,那些礦主給他湊了幾十萬,據說錢已經花了,可是沒想到我忽然來了,搞了“改革”,讓他的夢想泡湯了。

聽了這個信息我很憤恨,對尉軍花錢買官兒的做法憤恨,可是,在憤恨的同時,我也感到很大的壓力。為什麼?因為,他的錢已經花了,那麼,花到誰身上了?肯定是掌權的人,能影響到他官運的人,如果這樣,我這個“改革”不但損害了他的利益,也損害了那些收錢者的利益,所以,他們一定對我心存怨恨。何況,他們不能白花人家錢吧,花錢就得幫人辦事吧,他們要想辦事,就得通過我吧,所以這些壓力早晚落到我頭上。可是我已經打定主意,我在任上時,絕不能提拔重用這個人,不是我對他有成見,而是他這樣的人實在不行,說白了,他是公安隊伍中的敗類,沒把他清出去就便宜他了,還想提拔?不可能!這種人,手裏有錢,上邊再有人說話,一旦提了正科級,很容易就串成副局長,幾年過去,沒準兒就是華安公安局的局長了。如果這樣,就是給華安公安局造孽,給華安人民造孽,我絕不答應。

但是,現在有人為他說話了,說話的是政委,我的第一副手,所以我好一會兒沒說話,同時心裏閃過一個念頭:他是不是也花過他的錢?

所以,我想了想說:“尉軍找你說什麼了?”

他顯然知道我剛才碰到尉軍了,就沒有回避,而是直率地說:“對,他確實找過我,剛才還找過。你是局長,要抓全麵,百事纏身,大家有話也不好跟你說,我跟你不一樣,當的是政委,又主管隊伍這一塊,他們不好跟你說的話自然就找我說,我就起點橋梁作用,把他們的意見反饋給你。”

我問:“那,你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把尉軍也提拔成副局長?”

梁文斌:“那倒不一定,可是,給個正科級總還可以吧!”

正科級?尉軍?憑什麼?他幹的那些事你不是不知道,怎麼能在這時候當作籌碼提出來,跟周波的提拔做交易呢?

大概,我心裏想的在臉上露了出來,梁文斌很聰明,他的話馬上變了:“嚴局,我是為你考慮,盡量少樹敵。論素質,尉軍確實沒法跟周波比,不過呢,為了避免周波提拔受幹擾,我們必須考慮一下他的情緒。”

好像有點兒道理。我問:“你到底怎麼想的,說吧。如果合理,也不是不可以。”

梁文斌就說了:“尉軍提了好幾次了,他不想在治安大隊待了,寧可下去,我想,能不能給他個正科級安慰一下,讓他下去當個派出所長……”

這不失為一個妥協的辦法。因為,派出所長是可以配到正科級的。但是,我馬上想起耿才對我反映的一些事,想起在改革時他對我提過的請求,所以立刻警惕起來:“他是想去黑灘派出所吧?”

梁文斌:“對,當初把他拿下的時候,他就提出來過,咱們沒答應。治安大隊長下去當派出所長,這本身就是貶哪,而且去的還是農村派出所……”

我說:“那裏是礦區!”

梁文斌說:“那也是從上往下走啊?現在,周波要當副局長了,他要當個派出所長咱們都不答應,是不是太那個了?而且不止他,還有那麼多人看著呢,我也是為周波擔心,事情做得太過分,萬一有人在後邊給他鼓搗事,就不好了!”

聽著梁文斌的話,看著他一動一動的嘴巴,我的大腦迅速地旋轉著。此時我進一步看到,梁文斌這個人不止是軟弱膽小,而且,在政治素質上也有很大差距,最明顯的,是缺乏正義感、原則性。現在看,他跟尉軍有相當交情,甚至花過尉軍的錢。但是,考慮到局長政委之間的關係,考慮到班子的團結,我不能不認真對待他的話。屠龍飛已經讓我開出去了,總不能再把政委也開出去吧……

於是,我猶豫地說:“你說得也有道理,可是,黑灘派出所現在有所長啊,要是讓尉軍去,還得調整……”

沒等我說完,梁文斌就接過去:“這好辦,黑灘派出所的喬所長都五十二了,讓他回縣局,在機關哪個科室安排個職位,人家在下邊幹了這麼多年,也該照顧一下了嘛!”

看來,他已經成竹在胸了。

我妥協了。讀者一定也失望了,這不應該是我的性格。

可是,我的解釋還是:我是五十五歲,不,已經過了一年了,我已經五十六虛歲、五十五周歲了,不是年輕人了,我不能任著自己的性子做事,必須考慮到方方麵麵,所以,就做了這個不太情願的妥協,或者說交換。

所以我說:“既然你這麼認為,那就這麼辦吧!”

梁文斌一下子高興起來:“那好,咱們馬上去找縣委談,其實,要不是屠龍飛壓著,周波早就當上副局長了!”

我心裏明白,他真正高興的是尉軍而不是周波。

霍世原是政法委書記,按理,應該先向他彙報一下,可是我為避免出意外,還是直接找了漢英。漢英聽了我們兩個人的彙報,說他早就聽說周波是個人才,既然局長政委都推薦他,縣委也會支持的。不過,還得先跟霍書記串連一下,就把霍世原叫了過來。霍世原聽了這話,有點意外,看了我和梁文斌一眼,流露出不高興的眼神,顯然是因為我們繞過他直接找了漢英。他遲疑著說:“周波……人倒行,能力也沒說的,可是……剛提了正科時間不長,就當副局長……”我急忙說:“霍書記,不拘一格選人才嘛,再說,周波已經是正科級,當副局長不是提拔,隻是換個職位罷了。”梁文斌也說:“是啊,當年,屠龍飛一年之內三級跳都沒人說啥,周波比他慢多了,有啥不行的?對了,我們還有個想法,黑灘派出所的喬所長到口了,準備讓他回縣局,在機關哪個科室安排個角色,派治安大隊教導員尉軍頂替他去當所長,他是老後備幹部了,所以擬在這次提為正科,請縣委考慮。”霍世原聽了這話,就不說什麼了。漢英說,既然霍書記沒意見,下次常委會就上會。

我和梁文斌離開縣委,心裏很高興,雖然做了一定的妥協,可畢竟能讓周波當上刑偵副局長了,等他任了職,再提拔一個可靠的刑警大隊長,刑偵這一塊我就可以放心了……

可是,我高興得太早了,次日上午,漢英就把我和梁文斌又找到他的辦公室,霍世原、縣委組織部韋部長都在場,漢英把一封信放到我們麵前。

2

這是封檢舉信,信封上寫著華安縣委書記漢英同誌收,內容是檢舉周波的,裏邊寫著,周波有重大腐敗問題,身為公安民警,卻跟表舅合夥開煤礦,而且用開煤礦的錢行賄買官兒,還有他多年來辦案中的貪贓枉法等一大堆問題。

霍世原和組織部韋部長也各拿出同樣的一封信,看來,寫信的人很明白誰在提拔幹部中起作用,這三個人的三票,在提拔使用幹部上的分量太重了。

我的怒火一下升上來,一拍桌子說:“這是匿名信,是整人,不能信。”

漢英、霍世原和韋部長互相看了一眼。

霍世原說:“可是,信裏說得可是言之鑿鑿,縣委不能置之不理呀,夏書記,你說呢?”

漢英問組織部韋部長什麼意見。

韋部長說:“這些年形成了一個慣例,對匿名檢舉信,一般不進行調查,因為這樣的信太多了,可是,如果信中檢舉的問題非常明顯,非常嚴重,就另當別論了。”

霍世原問:“難道這封信中列舉的問題還不嚴重嗎?”

我說:“霍書記,這隻是封檢舉信,說的不一定是事實。”

霍世原說:“那也得重視啊,現在上級可是再三強調,提拔幹部不能帶病上崗,群眾舉報了這麼多問題,我們不理不睬,照樣任命,萬一出了問題,誰負這個責任?”

組織部韋部長看著漢英,不再表態。

我和梁文斌也看向漢英。

漢英想了想說:“那就先調查一下吧,不過,一定要注意方法。”

我的心有點慌,真的有點慌。因為公安部有規定,公安民警也包括公務員不許經商辦企業。當然,這條規定限製不住那些有本事的人,因為誰也不會傻到自己直接去當老板,往往是找個代理人出麵,誰來查也沒辦法。而這個代理人,或者是可靠的親屬,或者是莫逆的朋友。所以我也保不準周波是不是也在暗中幹這種事。不過,我有一種直感,周波不像那種人。

盡管這麼想,可我還是心裏沒底,因為這封匿名信確實言之鑿鑿,不但說周波和他的表舅合夥開礦,而且還指出,他多次為表舅違法違規跟有關方麵斡旋,如果沒有利益相連,他能這麼做嗎?甚至,他在哪一年哪一個月,找過什麼部門斡旋都寫到了……

周波能是這種人嗎?

晚上下班的時候,我找到周波,要他請客,請我吃飯,而且要去他家吃。他很驚訝很不解,說要吃飯可以去飯店,家就別去了。可是,我非要這樣不可,他沒辦法,隻好領我去了他家。

周波的家在一幢半新的居民樓裏,從外觀上看,還過得去。走進屋子,我看到的是二室一廳、總麵積約八十平方米的一個單元,除了踢腳線和門邊包了,就是普通的白灰牆了,沒幾件像樣的家具,倒是一個大書櫃引起了我的注意,裏邊擺著好多書,曆史、文學、藝術都有,相當一部分是刑偵業務書籍,還有好幾本是介紹外國警察的。過了一會兒,他當小學老師的愛人回來了,手裏拎著塑料袋,裏邊裝的是肉類和蔬菜,這是她接到周波的電話後,為了招待我而買的。在我的強烈要求下,她隻炒了簡單的四個小菜,我們就一起吃起來。吃飯時,周波的兒子回來了,夫妻倆介紹說,兒子已經十三歲了,今年夏天就考初中,所以放學較晚。我們邊吃邊嘮,很快,我還知道周波有個母親,最近去他哥哥家住了。

離開周波家以後,我放了點兒心,因為我親眼看到,周波的家境一般,不可能是腐敗分子。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他表麵裝成清貧,把大筆大筆的錢存到銀行裏了。不過我看不出他是這樣的人。在周波送我回局路上,我突然問起,他是否跟誰合夥開著煤礦。他聽了我的話,一下結巴起來,起初嚇我一跳,還以為他真有問題呢,可是,他說出的話卻讓我稍稍放了點兒心。

他說:“嚴局,是不是有人整事了?對,肯定是,一聽我要提拔,他們坐不住了……”

接著,他對我說,他是有個表舅在黑灘開個小煤礦,他也確實幫過一些忙,一是有些地痞流氓敲詐勒索時,他去“鎮”過,再就是表舅在辦理一些手續遇到刁難時,他托人幫過忙。在使用炸藥上,因為尉軍卡得厲害,他不得不求屠龍飛出麵,找尉軍說話,才把事情解決了。

他說:“要說我幫表舅的忙我承認,可是說我跟他合夥開煤礦,純粹是胡說八道。嚴局,是有人背後鼓搗我吧?”

聽著他的話,看著他的表情,覺得不像是假的,可這種時候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就用眼睛直直地盯著他問:“周波,你看著我的眼睛,你能不能用你的人格保證,你說的話是真的,沒有欺騙我?”

周波迎著我的目光:“嚴局,我起誓,我要是真的跟我表舅合夥開煤礦,我不是人,我不得好死……媽的,倒是有人開煤礦,可沒人管,卻扣到我頭上來了!”

他都氣糊塗了,不知說什麼好了!

我覺著,周波沒有說假話,鬆了口氣又勸起他來:一定要正確對待,隻要你沒事,別人愛說啥說啥,愛咋調查咋調查。

調查組是由縣委組織部和紀檢委聯合組成的,他們先到了周波表舅的煤礦,到工商和煤炭管理部門,查登記,查賬目,然後再找周波表舅本人,找礦裏人員了解周波是否有合夥或者入股之事,最後才找周波談話。這時,調查組沒有再問這個事,而是轉移了主題,問起他是否在表舅的礦上得過好處,這下子把周波問住了。他愣了愣問:“你們指的好處是什麼?”調查人員幹脆地說:“當然是錢。”周波說:“錢……我跟表舅借過錢,這也算嗎?”調查組讓他說清楚,在什麼情況下跟表舅借過錢,還沒還。他就交代了,一是買現在住的那個住宅樓時,錢不夠,向表舅借過;二是去年母親生病住院時借過,現在已經還了三分之一,還有三分之二沒還。表舅說不要了,但是他不是花別人錢的人,一定要還。調查組沒再問別的,就讓他離開了。事後周波氣憤地跟我說:“難道,我跟表舅借錢也是問題嗎?多虧我能把得住自己,不然還真讓他們整了!”

調查組把調查結果向縣委作了彙報。漢英打電話告訴我,根據調查的結果看,周波沒啥問題,讓我放心,這兩天就開常委會研究他的事。電話撂下後,我卻高興不起來,我有一種感覺,覺得事情不會這麼順利過去……

果然,第二天,檢察院反貪局就上來了,他們還讓我看了省高檢和市中檢領導在一封舉報信上的批示,要求華安縣檢察院認真調查處理。

檢察院果然認真,他們不但順著上一批調查組的路線重新調查了一遍,還把周波的表舅傳到了檢察院押了起來,說他包庇周波。他“不說實話”、也就是不揭發檢舉周波就不放人。架勢拉得很明白,非把周波整進去不可。我氣壞了,先後給檢察長費鬆濤和漢英打電話,問這是怎麼回事。費鬆濤告訴我,反貪局的一攤由屠龍飛負責,這案子他不好過問。漢英也覺得為難,最起碼,從表麵上看,檢察院是履行職責。而屠龍飛放出風說:“這回他犯到我手裏了,誰說話也不行。要反腐敗,就得頂住壓力,我是豁出去了!”

他成反腐英雄了!

可是,我們公安局這邊亂套了,局內局外,議論紛紛,說啥的都有,周波更是又沮喪又無奈,對我說:“你查我行,可你扣我表舅幹什麼?有這麼辦案的嗎?難道屠龍飛就可以無法無天嗎?”

我也知道這是胡來,可是沒有辦法。那天,我去看守所檢查工作,一個監舍內突然有人大叫起來:“冤枉,局長,我冤枉啊……”正是周波的表舅,我問他喊什麼。他說他是蒙冤被檢察院押起來的,屠龍飛親自帶人審他,讓他檢舉周波的問題。還說,不檢舉就別想再開煤礦,而且,在審訊時還打了他。說著還揭起衣服讓我看身上的傷痕,說是屠龍飛親手打的,接著就哭起來,說他一個開煤礦的,檢察院為啥對他這樣,他該去哪兒說理啊?又說,他進來不要緊,他不在煤礦不好辦哪……話裏話外還透露出點兒什麼,我的感覺是,他有點承受不住了。正說著,檢察院駐所檢察員走過來,我問他這是怎麼回事,他支支吾吾地也說不清楚,後來把我拽到一旁說,屠龍飛的事,連檢察長都沒辦法,他有啥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