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官場,目光所及,一切皆可交易(2 / 3)

這樣義正辭嚴,近於批評的談話,在蔡鬆坡和他的共事中是第一次,尤 其是當著幾位下屬官員的麵,陸虎城露出驚愕的表情——實際上,這是半真半 假,會議開始他就明白了蔡鬆坡的意圖,他本該保持沉默,但是最後,他決定 還是裝模作樣地抗爭一下,一則保持自己的風格,二則作秀。他相信今天這個 會議的情況會立刻在雲州傳播開去,這固然對他是一個打擊,但同時也有助於 他實施自己深謀遠慮的終極計劃——他看著蔡鬆坡,似乎怔了好半晌,才艱難 地說:“我會不折不扣地執行今天這個會議的精神和指示,請蔡書記放心,也

請蔡書記安心養病,這種關鍵時刻,雲州的同誌,會經受得住考驗的。”

這一周,陸虎城另一個敵人甄擎也沒有閑著。 短短幾天的時間裏,他寫了三篇帖子:《剝開權力的堅果》、《權力之節場》、

《權力之道德律》,層層遞進,步步逼向自己的觀點。

《剝開權力的堅果》一文中,他借用由科學愛好者組成的科學鬆鼠會的 口號“讓我們來剝開科學的堅果”。熱情洋溢而冷靜地宣稱:讓我們來剝開權 力的堅果。文中主要闡述了權力的魔力首先在於它的神秘,由此開始對權力進 行了係統而深刻的剖析。

《權力之節場》一文中,他進一步深刻分析權力的實質和症狀,尤其突 出了權力鬥爭血腥和殘酷的一麵。

最後,在《權力之道德律》一文中,他對道德闡述了一些自己的見解,強調了道德之於官員的重要。

他連續三篇帖子在強華論壇再次掀起一陣討論熱潮,而這三篇帖子加上 最早的《從“鐳鈷驗貪”說起》,形成一個係列,而他的最終觀點,呼之欲出,刺向陸虎城的利刃,已經閃現森森的寒芒。

而在此時,還有一個陸虎城的強敵也在反思,醞釀著新的進攻。 他就是雲州市前市委書記、人大主任盧長貴。 三個月來,人大的工作也無例外地把抗震救災作為主要工作,但是,當

葉楊的工作組重返雲州,他意識到,跟陸虎城清算的日子到了。 在他跟陸虎城權力交鋒的漫長曆史中,無論是幾年前他挾市委書記的權

力對陣當時僅僅是常務副市長或者代市長的陸虎城,還是三個月前以篤定的把 握對陸虎城施以突然襲擊,最後他都輸掉了似乎必勝的戰爭。像所有自以為是 的人一樣,盧長貴一直不認為自己的失敗是因為個人能力,而是歸罪於陸虎城 的運氣,歸罪於省委副書記張紅旗,還有一點點莫名其妙的變故——因此,他 一直耿耿於懷,希望跟這位猛虎市長真正、徹底地較量一下。

現在,他終於等到了這樣的機會,這一周來,好消息不斷:省國資委的 工作組、關小予、蔡鬆坡的態度……所有的矛頭都指向那頭猛虎,那座“虎城” 已成搖搖欲墜的“危城”,似乎隻需要他再搭上一根手指,就會成為壓垮這頭

猛虎的最後一根稻草,他決不能坐失戰機。經過幾天的考慮,他終於拿出了自 己的最後進攻方案,決定給予陸虎城重重一擊,也是他認為的最後一擊。

隻是有一點他沒有想到,殺人者人恒殺之,他一直對陸虎城虎視眈眈,陸虎城也從沒忽視過他。三個月前,得知葉楊工作組到來的那一刻,陸虎城就 開始為他挖掘陷阱,現在,陸虎城準備的刀子已經無聲無息地捅向他的後背,捅向他的兒子盧忠,捅向盧忠的佳美食品公司。省衛生廳接到葉楊轉來的舉報 材料,立刻責成食品衛生監督管理局派出得力的工作組暗中抵達雲州進行調查; 胡遷指使手下漫天撒網式地四處出擊,接到爆料的媒體無不為佳美食品觸目驚 心的行為震動,紛紛派出精兵強將潛入雲州,希望搞到重磅報道。

胡遷再次找到陸虎城,向他強調自己在資金方麵遇到的難題,就快撐不 住了。但是陸虎城明確告訴他,蔡鬆坡剛剛召開了特別會議,不許他動市裏的 錢,他現在也一籌莫展。至少,目前他搞不到錢。

“那麼能否做做雲電的工作呢?” 陸虎城搖頭:“我想你可能也知道了,省國資委突然派了一個工作組進

駐雲電,具體為什麼而來不太清楚,但是這種時候,就算不是衝我、衝那筆錢 而來,孔向東肯定也要在心中做個權衡,要首先為自己打算,這筆錢,也不可 能被工作組忽視。”

“那我隻能等著別人來接收我的大千房產了。”胡遷低聲嘟噥著。 “僅僅隻是有這種可能,並不一定就會成現實。”陸虎城冷冷地說,“如

果這筆錢按協議轉成雲電持股,僅僅表示大千集團對大千房產不能絕對控股,並不表示大千房產就會換幟易主。”

胡遷默然。當初為了節省一些規費和名正言順地使用雲州方麵的資金,雲州國有資產投資公司在大千房產中占了百分之三十五的股份,但是如果這種 時候把這八千萬轉為雲電的股權,大千集團就將失去對大千房產的絕對控股權,這正是他深深擔憂的。誰知道失去絕對控股權後,會發生什麼?

他沉默了很久,才又問:“真的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 陸虎城搖頭:“除非你能夠搞定葉楊。一切的源頭都是因為這個人。” “我搞不定。除非你命令我去謀殺他。”胡遷臉色怪異地說,似乎是在

開玩笑,又像是在發泄心中的不滿,“但是就算殺了這個人又有什麼用?隻有

激起西川省委的憤怒和更大的決心。” 兩人都沉默起來。

“也不全是壞消息。我知道有工作組和媒體來查佳美,我估計以盧忠的 衝動和狂妄,他說不定會做什麼傻事。”陸虎城突然冒了一句。

胡遷一愣,隨即醒悟過來:這是陸虎城對他的暗示。 他在心中歎了口氣,不得不佩服陸虎城的反應敏銳、手段厲害,但是,

這跟以前的感覺有些不同,他和他的聯盟似乎發生了質的變化,這隻猛虎的厲 害現在不是讓他完全感到欣喜,而是增加了一些擔憂和寒意。

可是現在,他還必須跟他合作,胡遷遲疑半晌,低聲道:“他應該會做 傻事的。”

從工作組重回雲州,僅僅一周時間,這一場席卷雲州所有權力人物,影 響甚至遠超剛剛過去的地震的權力鬥爭開始進入慘烈的白刃戰鬥,各路神仙各 施所能,奮勇出擊。就在這個時候,改變這場戰爭進程和格局的兩個小人物橫 空殺出:一個是“11·7 事件”的肇事者,一個是陸虎城家失竊的元凶。

馮全今年二十七歲,江城人,單身,身材瘦小,相貌清秀,性格內向,進入大千房產兩三年也沒有給人留下一點兒深刻的印象,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沉 默訥言得近乎害羞的人,在去年十一月七日那個夜晚,莽撞地開著挖掘機衝向 要拆遷的樓房。本來是想威脅那些堅守的釘子戶,但是因為沒有控製好,挖掘 機撞垮了那幢二層樓房的牆壁,一共壓住了三人,一位老人重傷,送醫院後搶 救無效死亡,另外兩人輕傷。馮全當即被控,後來經法院判決過失殺人,判處 六年有期徒刑。

當然,這是公安的審訊記錄,真實的情況有一些出入。那個夜晚,蘇小 軍把當晚行動的人分批召集到公司辦公室裏進行訓話。蘇小軍是萬大誌的司機,公司一切非法的糾紛基本上都是由他出麵具體解決,蘇小軍殺氣騰騰地煽動說: “給我弄,今天一定全部推平!隻要不死人,我保你們卵事沒有。”

似乎的確是這樣的,他們有政府下達的拆遷文件,有警察幫助維持秩序,從江城組織了幾卡車身強力壯的年輕人來幫忙,對方妄想用一些老弱病殘來阻 止大千房產拆遷,無異於螳臂擋車。進入大千房產這麼久,馮全也見識了公司 兄弟在左岸水榭中的一些所作所為,一些非常過分,近於違法的行為,並沒有

受到警察和法律的過問和懲罰,似乎正如蘇小軍宣稱的那樣,大千房產是市裏 扶持的重點企業,老板胡遷手眼通天、後台強硬,這增強了他的信心,因為希 望得到賞識,那天晚上他主動請纓並且一馬當先,但是結果卻是六年的徒刑。 宣判之後,馮全沒有去想冤死在他手下的人,隻覺得自己虧大了,尤其 是這半年多來,他似乎是被遺忘了,除了他的父母,公司從來沒有專門派人來 探望過他,並且當初要他一力承擔所有責任而承諾的保外就醫和一筆十萬元的 賠償,在付了兩萬元後再無下文,他母親去問過,根本見不到萬大誌、恭曉和 胡遷,隻有蘇小軍對他母親簡單解釋了幾句,說目前公司資金緊張,錢以後再 考慮,同時,最近風聲很緊,死者家屬一直在鬧,保外就醫也隻有以後再說。

最後一擊是葉楊的工作組。 他從母親口中知道這個工作組是專門為調查“11·7 事件”真相而來,但

令人驚異的是,無論是工作組,還是大千房產,都沒有來找過他。工作組的工 作似乎完全變成了安撫遇難者家屬,而公司,似乎根本就沒有考慮過他會有什 麼異常,擔心過他會翻供或者其他什麼的。這不僅是一種輕視,也是一種侮辱,他們認為他不可能也不敢,這讓馮全惱羞成怒,為了扳回局麵,挽回自己的損 失,他決定弄點兒什麼事出來,讓他們——工作組和公司——知道他的厲害,讓他們知道他的重要性。

他的性格是那種通常所謂的強烈自尊和強烈自卑的綜合體,因為自卑而 異常自尊,因為自尊而不能容忍別人對他的忽視,總想做點兒什麼來突出自己,這就是他在去年那個夜晚為什麼會表現得那樣衝動的原因,也決定了現在他做 出的選擇。

當監獄開展例行幫教工作,號召犯人檢舉揭發,將功贖罪時,馮全不再 沉默。考慮這件事很可能是因為蘇小軍和萬大誌欺上瞞下,從中短了他的錢、 擺了他的道,他把矛頭直接指向蘇小軍和萬大誌。他這時候並沒有想到,這種 揭發,因為性質發生改變,很可能讓他的刑期不會得到減輕,隻會加重。

相比馮全的年輕幼稚、思想簡單,謝疤癩是一個狡猾的老江湖。這跟他 三十多年的偷扒盜竊經曆有關。他在他那個行業,具有一定的權威和地位,很 多西川道上猖狂一時的飛盜慣偷都是他的徒弟,他的名字二十年前就被警方登 記在案,是貨真價實的“名人”,這限製了他的事業進一步發展,不得不在年 富力強就提前進入退休時期。實際上,他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做過違法犯罪的勾

當了,一則怵於警方的打擊,二則他在批發市場開的兩個商鋪生意不錯,基本 上算是改邪歸正,重新做人了。

但是今年春季過後,他的一位朋友來找他:“老謝,有件事隻得麻煩你了。” 他的語氣充滿真誠的歉意,但不容拒絕。

“曲哥,你說,隻要老謝做得到的,沒有二話。”謝疤癩首先拍了胸脯。 並非因為他和曲哥感情深厚,而是曲哥的實力和個性決定的。曲哥雖然還算不 上雲州叱吒風雲的大哥,卻也是有名的黑道混混,手下有一幫兄弟,最重要的 是他個人心狠手辣的名聲,謝疤癩知道自己得罪不起,無論他要說什麼,先把 麵子給足絕對是錯不了,這是老江湖的一貫做法。

曲哥小聲地說完他的要求,謝疤癩驚懼地跳了起來,曲哥拉住了他:“老 謝,真的隻有麻煩你了。托我的人我得罪不起,也拒絕不了。”

謝疤癩聽懂了曲哥的話,看起來是在請求,實際上是在命令,看起來是 說他拒絕不了那個幕後指使的人,實際上是謝疤癩不能拒絕他。然後,曲哥拿 出三疊百元大鈔遞給他:“我知道老謝多年未曾活動了,所以也不能虧你。先 付三萬,事成後再拿兩萬。”

曲哥走後,謝疤癩開始思考整件事。曲哥不會跟他開玩笑,他也不會無 緣無故用三萬塊來玩,這個幕後指使的人能夠提供一位市長家如此詳細的資料,隻能證明這個人是一個真正的大人物,同時,敢於向一位號稱猛虎的市長發起 挑戰,毫無疑問也是一位超級強人,如果可能,像他這種小角色,最好還是不 要卷進這種巨人之戰。他已經不是毛頭小子,早過了想出風頭揚名立萬的年齡,但是,現在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已經落到了他的頭上,他明白曲哥說的,他不能拒絕,雖然做了這件事可能後患無窮,但如果他拒絕了,很可能馬上就 是滅頂之災。想通這一點後,他決定按曲哥的指示去做,至於以後的事,誰也 管不了那麼多了。

同時,五萬塊也不是一筆小錢。他看過一個節目,一張嶄新的百元鈔票 可以吊起一個成人,那麼五百張百元大鈔,完全可以吊起他這個竊賊。

經過踩點,按照曲哥提供的情況,他輕輕鬆鬆地摸進陸虎城的家,拿到 了那個指使曲哥的人想要的東西。他把東西交給曲哥的時候,曲哥把餘款如數 給了他——這在這位黑道凶徒來說,是很罕見守信的行為,謝疤癩以為他至少 會扣一萬去。“沒事了,你就按你平時怎麼著就怎麼著,有事我會通知你。”

果然沒事,四月底的時候,曲哥再次出現在他門市:“老謝,還得麻煩你。 出去玩兩個月吧。”他遞了一疊百元大鈔給他。依然是那種麵無表情的冷漠,但是謝疤癩感覺得出曲哥有些異樣,似乎有絲驚慌藏在那張麵具之下。

別無選擇,謝疤癩去了瑞麗,雲州很多人在那裏混,而且那裏距邊境近,曲哥沒有告訴他底細,如果事情不可收拾,他幹脆去緬甸。

地震發生後,他向家裏打了電話,幸好一切平安,但是心中的牽掛開始 積攢,他不是一人吃飯全家不餓的年輕人,他老了,他在雲州有老有小,還有 一份小小的家業,夏天來臨,他悄悄地潛回雲州。

他走後,沒有人來家裏查問過他,這讓他稍微放了一點兒心,回來第三天,他開始出門,去批發市場關心自己的生意,中午的時候,一個朋友約他去批發 市場旁邊的小餐館喝了兩杯,兩點鍾左右,他帶著一點醉意返回門市,但沒有 喪失警惕。

除了很少幾個心理素質特別出眾的人,一切心懷鬼胎的不法之徒,都會 從很多細節暴露心中的膽怯和緊張,謝疤癩最大的特點就是他遊移的目光,還 有就是他的機警。他經常好好地走著,突然會停下來,轉身進了街邊的商店,似乎是去買包煙、拿個打火機,或者突然停下來,拿出手機裝作打電話,實際 上是在借玻璃反光、眼角的餘光和路人的表情觀察身邊有無異常。這是他多年 養成的一種習慣,可以用“狐疑”“狼顧”來形容,有時候他也認為沒有什麼 必要,尤其是他已經洗手收山多年,但這種怪僻可能這一生也無法改變,在很 多時候,能夠發揮奇效,這個中午,就拯救了他。

快到門市的轉角前,他蹲下來,似乎是係鞋帶,探頭張望,他發現門市 前有一位陌生的男子,正在向他妻子詢問什麼。他的打扮明顯不是客戶,十來 米遠處的車站站台有兩個男人在交談,似乎在等車,他從這兩個人冷漠的表情 中找到了他熟悉的那種氣質,他在立刻轉身逃離之前還冷靜地發現有一輛舊的 桑塔納車停在他的麵前,他記下了車號。

十分鍾後,他通過熟人詢問到了這輛車是刑警大隊的,基本上是屬於副 大隊長許挺一人專用。什麼樣的案子需要動用一位刑警副大隊長親自出馬?謝 疤癩毫不費勁地醒悟過來,除了市長家那件竊案,他這一生所有的案子加起來 都隻在治安大隊管轄之內。

別無選擇,他隻有逃跑,離開這個城市,但是,一位熱心的大娘扼殺了

他的希望。許挺他們在門市守株待兔,半個小時後,他們直感今天行動的失敗,帶著沮喪離開。上車的時候,大娘叫住了他們:“公安同誌,你們不是找謝二 嗎?剛剛他還在這裏呢?怎麼,沒有碰到?”

這句話讓許挺心裏涼了半截,他們已經打草驚蛇。憑他對謝疤癩這種慣 偷的了解,肯定又是一躲幾個月。但是這一刻,副大隊長顯示出過人的專業素 質,來不及沮喪,而是努力捕捉最後的機會,他立刻打電話向局長喻中孚求助,十分鍾後,緊急行動的命令傳達到雲州所有在崗警察。

根據一貫的經驗,追捕逃犯的第一個小時最為關鍵。因為逃犯這一小時 內的行動是可以預測的,“交通、旅館、現金”是所有逃犯三位一體的需要,他們隻需要在相應的口子:車站、銀行、逃犯可能求助的親友、賓館飯店、出 租車上設置阻擊就有希望獲得成功。事實證明了這種經驗的正確性。他們毫不 費力地在長途車站發現了謝疤癩,他正等著一位朋友送錢來。他完全沒有料到 雲州警察會為他這樣一個小偷擺出如此陣仗。

一位便衣微笑著走了過去,挨謝疤癩坐下:“兄弟,去哪兒啊?” “接個人。”謝疤癩努力控製著自己的驚慌。

“接誰啊?” “接舅子。從鄉下來,鄉下人,怕他走丟。”謝疤癩嗬嗬笑著說。 刑警點了一支煙,遞給對方,然後緩緩地說:“我們審嫌疑犯的時候,

有很多辦法分辨他是否在說謊。比如回答一個問題時,對問題的生硬重複就是 典型的撒謊。剛才我問‘接誰啊’,你應該直接回答‘舅子’,而不是‘接舅 子’。”

謝疤癩苦起了臉:“大哥,你逗我啊。” 刑警心情愉快地摸出手銬:“狗日的謝二,全局都被你驚動了,老子不

玩玩你玩誰?自己把手拿出來。”

半個小時後,胡遷接到了這個消息。 這是葉楊工作組重返雲州的第二周的周五。在這一周內,胡遷無法再鎮

定從容地坐鎮幕後指揮。 跟陸虎城談話後,胡遷就明白,除非他采取破釜沉舟、兩敗俱傷的戰術,

否則他無法讓這位猛虎市長像從前一樣跟他同進同退。但是現在還不到最後時

刻,他還不能這樣做,哪怕是威脅也會傷害他和陸虎城本來已經變得敏感和脆 弱的關係。不到萬不得已,無可救藥,他絕不願失去一位市長的“友誼”。所 以,他現在唯一能做的,隻有自己拯救自己,具體來說,就是要在這短短不到 十天的時間內,籌到八千萬,保衛他對大千房產的控股權。

經過痛苦的思考和艱難的選擇,他在周一回到江城,跟黃青瑜見了麵,這一次,他不再保持男人的尊嚴和大哥的風度,他向黃青瑜坦誠說明自己的困 難,希望她能夠采取某種暗箱操作的方式幫他渡過眼前這個難關。他承諾了豐 厚回報和安全保證,但是黃青瑜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你這是讓我犯罪!我 決不會這樣做。我不會把自己的前途寄托在你的一個虛幻承諾和保證中。我知 道你交遊廣闊,不僅陸虎城,省上也有很多握有實權的朋友,但是,我還是不 相信你能保證我一輩子安然無事。

在胡遷準備亮出另外一種手段之前,兩位黃青瑜公司的員工突然出現在 他們見麵的茶樓,跟她打招呼,然後三個人一齊離去。毫無疑問,這個女人早 有安排,對他保持了足夠的防範,不給他任何施展威脅的機會。胡遷帶了幾位 兄弟隨行,但是在公眾場所,除非他們能夠在一秒鍾內製服三位女人,並且不 讓她們影響到別的茶客,否則就可能釀成一樁爆炸性新聞。胡遷明智地放棄了 行動,憤怒地看著黃青瑜揚長而去,從那一刻開始,她的電話關機,人也從江 城消失,無論胡遷采取什麼辦法,都聯係不到她。

胡遷隻好回過頭把進攻的方向對準孔向東。但是這位國企老總似乎是預 先得到了什麼警告,或者說他本來就足夠老練,他的手機總是在秘書那兒,他 的秘書總是回答孔總正在陪省國資委工作組的領導,胡遷無可奈何,他現在要 說的話肯定不會通過一位秘書轉達,而一旦下班,這個電話就立刻關機,孔向 東也像黃青瑜一樣,似乎去了火星。

最後,胡遷親自召開了大千房產總經理恭曉和董事長廖遠清參加的三人 會議,商議解決目前困境的辦法。幾乎不用任何考慮,他們不約而同地取得共 識,如果沒有其他的融資辦法,現在就把錦繡園區開盤銷售是唯一可行的辦法,但是,他們麵臨的困難是,大千房產還沒有拿到預售許可證。

頒發預售許可證有很大的可操作性。從前雲州的規定是投入總建築金額 百分之二十五後即可取得預售資格,後來房產市場開始加強規範和管理,針對 不同類型的房產開發有不同的標準,像錦繡園區這樣的批發市場,按照規矩需

要封頂才能銷售。但也不是一概而論,有一些情況可以提前,比如是招商引資 項目、政府重點扶持工程等,可以特批,甚至,如果市委或者市政府主要領導 出麵做了強調,打了招呼,也可以提前進行預售。

實際上,雲州的房產市場基本上沒有按照規定嚴格執行,一般來說,幾 乎所有的樓盤,隻要地基起來了,修到一兩層或者投入達到總建築金額三分之 一,都開始進行預售,那張預售許可證隻要房管局房政科長簽字,由分管副局 長批示便可以順順當當地拿到手,而監管單位在大力發展雲州建設這個大帽子 下,一般都是睜隻眼閉隻眼,裝作視而不見。錦繡園區按照雲州的慣例本也可 以開盤賣房,但是因為地震,才出了一個文件,所有在建工程必須先進行全麵 審查才能進入市場,現在要馬上辦預售許可證,可能有一定的難度,所以恭曉 立刻提出:“是不是胡總給李主任打個電話?”

他口中的李主任是建委主任李博,他知道這個大權在握、年輕高傲的建 委主任跟胡遷具有某種隱秘的關係,通過李博向房管局長打招呼應該不是難事,但是胡遷搖了搖頭,心中苦笑。他們關係是不錯,並且有賄賂行為存在,但是 這種時候,雲州一片風聲鶴唳,這位仕途還長的建委主任,肯定會拒絕這種明 目張膽的違規行為。同時,他也沒有考慮請陸虎城出麵,陸虎城也會拒絕,理 由差不多跟李博一樣。

他淡淡道:“我可以跟他們聯係。但是這些官老爺辦事的效率一向很差,我們時間緊,恭總,看看有沒有什麼變通的辦法先做起來。一邊賣房一邊做預 售證的工作。”

他無法言明他跟陸虎城之間微妙的暗鬥和真實的裂痕,任何時候,哪怕 是他和陸虎城反目,如果可能,他還是願望維持某種假象,起到狐假虎威的作用。

恭曉皺了下眉,沒有猶豫就答應下來:“好的,我和廖總商量,然後召 集公司的骨幹集思廣益,一定會找到辦法解決這個難題。請胡總放心。”

作為大千房產的總經理,恭曉比掛名的董事長權力還要大一些,他承擔 了更多的具體工作,參與的內幕更多,這時也必須承擔著更多的責任。他明白 他肯定不應該,也不能拒絕胡遷的指示,那麼,他還不如爽快地應承下來,另 想辦法。

當然,他也完全清楚胡遷所謂的“變通辦法”,他隨便都可以找出一些來,但是說到底,沒有哪一種會不踩紅線。這些所謂的變通辦法能夠存在並且發揮

作用,隻不過是因為地方政府的故意忽視而已。一旦什麼時候雲州政府認真起 來,任何變通的辦法,無論你多麼自圓其說,最終都是違法犯紀。尤其是現在 雲州政局如此複雜,將來是什麼樣子,局中人尚且沒有把握,他這局外人如何 敢輕易做出賭博性的冒險行動?同時,今天也感到了胡遷的異樣,這讓恭曉覺 得自己要采取一種穩妥的辦法來操作,而這個操作的核心和目的,就是首先要 保護自己。胡遷逼他,他決定把這個燙手的山芋傳遞給另外一個人:胡中正。 他召來自己的學生和營銷部門一起開會,討論如何盡快想辦法解決眼前 的資金缺口,年輕人沒有沉住氣,也沒有看出背後隱藏著什麼,他雖然有些奇 怪,但是立刻開始開動腦筋進入到解決問題的思考中。毫不困難,他認為應該 預售——實際上,恭曉為什麼會把營銷部門召來開會,就是一個再明顯不過的 提示。同時,胡中正按照慣例提出了幾種解決的辦法:排號費、誠義金、VIP

會員,所有冠冕堂皇的名義下,都是收取部分房款,都是一種變相的預售。 恭曉做出一副既驚喜又羞愧的樣子嘖嘖稱讚:“胡總考慮得很周到很全麵,

非常不錯!這個工作就由胡總來全權負責,具體實施吧。” 胡中正有些矜持地接受了這個任務,他覺得責無旁貸,完全沒有意識到

非常時期這個工作具有的危險。就像一條河的流動,從這裏開始,做了一個小 小的轉折,對於後麵整個事情的結局也有了另外一種必然。

經過一天的準備,大千房產在雲州電視台、《雲州日報》、《雲州晚報》 和雲州在線上同時投放廣告,播出了錦繡園區開始排隊的消息。周五一早,錦 繡園區售樓部被圍得水泄不通,十多位服務小姐被前來谘詢的人群淹沒,幸好 恭曉經驗豐富,對這種情況早有預備,立刻向萬大誌求助,調來了數十名身強 力壯的工人才勉強維持好秩序。

中午,胡中正壓抑不住興奮之情向父親打電話彙報,僅僅一個上午,他 們已經收了七百多萬的排號費,還有更多的人在觀望權衡,思考選擇,相信在 這種人氣和氣氛的影響下,這些人中的大部分都會乖乖地交錢簽約,三天的預 售完全可以達到預計的籌款目標,甚至有超額的可能。

因為解決了心腹大患,胡遷鬆了一口氣,沒有過問具體的細節,後來證 明這是一個可怕的疏忽。事情走到這一步,似乎預兆著整個錦繡園區項目開始 收獲,像李嘉誠獎勵自己一塊餅幹一樣,中午胡遷獎勵了自己半瓶紅酒,然後 開始愉快的午睡。三點左右,他被電話吵醒,他還來不及生氣,就被謝疤癩被

捕的事震住了。他立刻召來萬大誌商量對策,無論如何,謝疤癩被捕,對於他 們,都不是一件好事。

如果說這個消息還不算重大打擊,那麼接下來另一個壞消息完全稱得上 是噩耗:雲州警方接到了馮全翻供的通報。堡壘總是容易從內部攻破,天知道 馮全除了檢舉揭發蘇小軍外,還交代了些什麼?他又知道些什麼內情?胡遷強 作鎮定地指示萬大誌安排蘇小軍立刻離開雲州,暫避風頭,而且萬大誌也要做 好隨時被警方傳訊的準備,

胡遷開始隱隱感到恐懼,他所構建的王國似乎開始搖晃,支撐這個宮殿 的重要支柱:代表官場勢力的陸虎城,代表黑道暴力的萬大誌,還有最重要的 資金,都出了問題,而且還有黃青瑜這一顆可能直接傷害到他的炸彈。

他猜想謝疤癩現在是否招供?不知道這個狡猾的慣偷猜得到多少內幕? 但現在去做這種無謂的猜測已經無用,那麼現在,他還能夠做點兒什麼?陸虎 城?恢複他和陸虎城從前那種休戚與共的關係無疑是最好的,但用什麼辦法? 他不明白陸虎城為什麼會突然轉變對他的態度?他知道了些什麼?就算陸虎城 猜到了謝疤癩的幕後指使是他,他也應該理解他這樣做的原因。或者,他可以 用袖子來對付陸虎城?

胡遷心中掠過一絲不忍。是的,他當初安排袖子和陸虎城認識,是有企圖,但這幾年看著袖子慢慢成長,幾乎算是他的半個女兒,不到絕境,他絕對不想 傷害她,把她攪進這些汙濁的罪惡中來。當然,如果真到了那種地步,如果必 須要犧牲她,他還是會的。

雖然有些沮喪和憤怒,這兩個消息還沒有讓胡遷慌亂,下午五點,最後 一擊到來,雲州市經偵支隊從工地上帶走了恭曉和胡中正,同時,售樓處貼了 封條,所有收到的排號費被暫扣,大千房產的資金賬戶被凍結。

這個消息,徹底把胡遷擊暈了。 而這一天,對兩進雲州,工作一直沒有重大突破的葉楊來說,卻是喜訊

不斷。

首先是上午,盧長貴給他打了個電話,他說經過認真的思考,準備給省 委書記顧紹毅寫封信,回顧了自己在雲州這麼多年的工作,對於目前雲州的現 狀,結合自己的經驗提出了一些建議,同時,對於雲州班子,尤其是陸虎城,坦率地向省委表達了自己的意見,但是具體意見是什麼,他沒有告訴葉楊,雖

然他們彼此心知肚明。 接到這個電話的那一瞬間,葉楊有些吃驚,他差點兒以為盧長貴是為佳

美食品而來,但是他馬上醒悟過來,盧長貴不可能知道他在其中做了什麼,就 算盧長貴眼線厲害,得知是他轉交的檢舉材料,盧長貴也不會這樣冒失地直接 打電話向他發難——陸虎城也許還有這種可能。他相信這位人大主任的政治素 質。

電話聽到一半的時候,葉楊有些發愣,盧長貴為什麼要對他說這些?向 省委書記,或者說向組織反映情況,表達自己的意見,是每一位黨員幹部的權 利和責任,也是屬於盧長貴個人的事,他用不著向葉楊彙報,他的級別比葉楊 還高,就算葉楊現在是省紀委委派的工作組長,某種程度上能夠代表省紀委和 省委,但也隻是具體到“11·7 事件”。

盧長貴接下來的話打消了葉楊的疑惑。他說,他在雲州工作了這麼多年,對雲州有深厚的感情,希望能夠看著雲州在黨的領導下一天天建設得更加美好,不希望它受到任何損害,同時,他在雲州工作這麼久,對於雲州的人和事非常 了解熟悉,如果葉楊在雲州工作上遇到什麼困難,需要他幫忙的時候盡管開口。 這些話經過了一位老官僚的語氣轉換,變得含蓄委婉,冠冕堂皇,多少還有點 兒放不下身架的樣子,但葉楊毫不費力地聽出這位人大主任希望結盟之意。由 盧長貴再想到三個月前就迫不及待地跟他攤牌表態的關小予,看來陸虎城真的 很能得罪人。他的猛虎戰術,固然能夠龍騰虎躍,平步青雲,但也因為鱗爪飛 揚,傷人不少。

三點左右,他比胡遷更早一些得到了於強從許挺那兒搞來的情報,雲州 警方抓獲了可能是陸虎城家失竊案的盜賊,這讓葉楊充滿振奮。雖然許挺說那 賊口風很緊,又是老油條,暫時還沒開口招供,但這有什麼?他相信雲州警方 的專業,這賊越是抵抗,越是證明他從陸虎城家偷走的東西重要,也許撬開這 賊嘴之時,就是陸虎城的末日。

緊接著,他接到了喻中孚親自通報的情況,因為馮全是“11·7 事件”最 關鍵的案犯,所以公安局長第一時間就轉給了工作組。葉楊又驚又喜,同時,也有些羞愧,醒悟到自己工作的失職。他記起何克平幾次提醒他,他卻一直沒 有從最直接的工作入手,而是一門心思圍繞陸虎城下功夫。或者,他認為案子 本身不會有什麼隱情或者突破;或者,他私心裏,還是不想直接去碰案子本身,

害怕一旦提出某種不同結論,會跟整個雲州官場的對立;又或者,自己的境界 還是有局限,顯得狹小,一開始就把正常的事件調查傾向為權力鬥爭,沒有完 全、正確地理解省委的意圖,他感到深深的羞愧和不安。

接下來,付倫佑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是黃青瑜從省城打來的——她 一直保存著這位紀檢幹部的手機,她說她決定跟工作組合作,揭發胡遷和陸虎 城的某些行賄受賄行為,她有證據,她保證這一次會全力配合,絕對不再反悔。 她要求付倫佑去省城和她見麵,宣稱她現在處在危險之中,既不敢待在江城,更不敢來雲州。

沒有辦法,葉楊雖然對這種出爾反爾的女人有點兒厭惡,但工作還是工作,他讓付倫佑立刻去省城,如果有必要,請省廳協助保護她的安全。

最後,將近五點的時候,是關小予的電話。 省國資委的工作組他無法在葉楊麵前表功,這一次倒可以大大方方地炫

耀。實際上,一看到大千房產的廣告,他就又驚又喜,他不敢相信老狐狸胡遷 這種時候會露出這種破綻,或者,他是以為有陸虎城罩著,又是慣例,所以有 恃無恐?但是那是平時,現在是非常時期,關小予肯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他 不僅是分管副市長,而且現在又專項負責震後在建工程的普查工作,他自然要 名正言順地出手打擊敵人。再沒有比看到對手愚蠢地觸雷更愉快的事了,關小 予心中充滿殘酷的快意。下午,他提前離開了雲州,親自到了省城蔡鬆坡的病 房,聲稱接到群眾舉報,大千房產在沒有房產預售許可證的情況下,私自開盤,同時,錦繡園區也還沒有通過震後普查。

這種違規行為本來應該是由建委派人去檢查並做處理,但是關小予解釋 說,建委主任李博是陸虎城賞識的人,是陸虎城親手提拔的年輕幹部,這種時 候自然不會聽他這副市長的,所以他才來向市委書記反映情況聽取指示。因為 他和陸虎城已經正麵為敵,進入白刃戰,所以一切攻擊都變得毫無顧忌,

蔡鬆坡看著眼前這張沉著鎮定,似乎正氣凜然的臉,完全能夠看出它背 後藏著的陰暗心思,險惡用心。他宣稱的舉報肯定不是唬人,這位副市長自己 就很可能做這種事情,他不是鄙視他,現在的年輕人,身陷權力鬥爭中,什麼 事情都可能做得出來,但是,現在不是評論個人道德品質、以個人好惡做出決 定的時候,他必須正視這個問題,違規是肯定的,但是這種事情,隻要不出事,大家都睜隻眼閉隻眼,過去也有很多這種先例,或者,如果他還在雲州,他先

出麵打個招呼,也應該坦蕩無阻,但是令人遺憾的是,他一直不在雲州,一直 像個廢人一樣躺在病床,他覺得有愧於自己的職責,無論如何,他都必須要向 省委組織部和省委書記再做申請,早些調整雲州的班子,不能再這樣維持下去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