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官場,目光所及,一切皆可交易(3 / 3)

這時候,他忍不住有些疑惑:陸虎城為什麼不先出麵疏通一下?如果他 這位市長定了調子,打了招呼,形成市政府的決議,那麼誰也不會說什麼,這 個問題就不會成為問題,而按照陸虎城一貫的風格,按照他跟胡遷的交往,他 對錦繡園區的支持,他應該會這樣做的。

最後,市委書記隻得立刻在病床上開始工作,他向喻中孚做了指示,十 分鍾後,喻中孚向雲州市經偵支隊傳達了市委書記的指示並做出了自己的行動 指示。然後,經偵支隊支隊長親自帶隊,對錦繡園區采取了行動,傳訊了總經 理恭曉和具體負責這個工作的副總經理胡中正,同時凍結了大千房產的資金賬 號。

似乎隻是一種巧合,所有針對胡遷的打擊都在這一天到來,所有的矛盾 都在這一刻爆發。實際上,偶然之中有必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些問 題一直存在,當陸虎城虎嘯雲州之時,這些人和事被壓著,聽不見看不見,但 是,它並非不存在,一旦有人做出揭虎皮之勢,如同揭開五行山那張偈子,這 些人和事就如同孫悟空一樣立刻跳了出來。

葉楊一個人靜靜在辦公室坐了半個小時,他在猶豫,回省城度周末,還 是今天跟陸虎城見見麵?他相信陸虎城此刻也該聽到這些對他非常不利的消息 了,他想看看在這種時候這位猛虎市長的表現,這是一種很奇妙的心理,但對 於葉楊來說,卻似乎很自然。猶如專家都希望做第一觀察者,他之於陸虎城,就是這樣。但是,在幾個好消息之後,葉楊接到一個壞消息,僅僅對於他個人,這個消息才顯得意義重大:孟涵出事了。

兩名蒙麵男子闖進孟涵的宿舍,準備對孟涵進行有準備的傷害,但是孟 涵沒有屈服,她立刻大聲呼叫並堅決反抗,這出乎兩個歹徒的意料,因為驚慌,他們下手比計劃凶狠,直接亮出尺來長的水果刀砍向孟涵,並且在已經倒地的 孟涵身上捅刀,然後逃離現場,前後時間沒有超過三十秒。兩個歹徒臨走的時 候,沒忘丟下一句:“叫你多管閑事!轉告姓葉的,再堵我們佳美的財路,下 一個就是他。”

因為是周五下午,學生已經放學,單身教工本來就少,一般這種時候都 去約會或者參加飯局,整幢樓隻有幾人,再加上歹徒蒙麵,沒有人能夠向警察 提供有用的線索。孟涵被立即送往醫院,流了不少的血,傷勢嚴重,但沒有生 命危險。

葉楊勃然大怒! 這個已經有足夠城府的官員立刻被憤怒的狂潮淹沒:心疼、懊惱、悔恨,

還有對凶手極度的仇恨,他立刻趕到醫院,隔著急救室的玻璃,隻見一頭淩亂 的長發,然後是蒼白的牆、單調冰涼的監測儀器,這增加了他的負疚感,這一 刻,他沒有考慮什麼負麵影響,完全被這種感情占據。那曾經的好,在他的心 底深埋,當風雨中相遇,那記憶又醒來。他長久地佇立在走廊外,想著從前,想著彼此相戀的一點一滴,想著經年相隔而時時的思念,最後,他開始慢慢從 那種情緒中拔出來,開始考慮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誰會是幕後指使的人?

盧忠?這是最容易想到的。以盧忠的跋扈,完全可能做這種事情,兩個 歹徒留下的話也是指向這位前市委書記、現人大主任的公子,但是葉楊沒有就 此結論。有一種奇怪的直覺,他更多地傾向這起暴行跟陸虎城有關,聯係到孟 涵的舉報資料,更有可能是陸虎城布的一個局,希望他衝動之下和盧長貴惡鬥,攪亂目前局勢,轉移視線。他認為陸虎城完全可能這樣做,雖然現在他已經不 是一個小流氓,而是一位道貌岸然的大人物了,葉楊依然堅信這個人完全做得 出這樣下作的罪行來。他鎮定了一下情緒,掏出電話首先向喻中孚提供了一條 線索:從孟涵那位表親開始追查。然後,他撥打了陸虎城的電話。

葉楊打這個電話前十分鍾,經過一些準備和思考,胡遷懷著異樣的情緒 撥出了陸虎城的號碼。

陸虎城接到胡遷電話的時候,他正在雲州一家毫不起眼的咖啡屋,跟袖 子和袖子的老師莫留意在一起。

這一天,陸虎城陸續接到喻中孚有關馮全、謝疤癩的報告,出乎意料,但沒有驚慌,他鎮定自若地對喻中孚下達了合乎一位市長身份的指示。接著,五點剛過,他再次接到喻中孚的請示,蔡鬆坡要求經偵支隊對錦繡園區采取適 當的措施。

“中孚同誌,請你堅決執行這個指示。要快,要有力度,這是市委和市

政府的共同決定。”他正氣凜然地下達命令。蔡鬆坡沒有事先跟他溝通就斷然 做出這種指示,明顯是對他有什麼看法,這是一個壞兆頭,但喻中孚能夠在行 動之前向他請示,這是有利的態度。他用了一句模糊的話來強調自己的態度,似乎可以誤解為這個指示實際上是他和蔡鬆坡經過商量的共同決定,雖然不一 定能夠糊弄住公安局長,但他隻能這樣做。他正在考慮接下來該做點兒什麼,突然接到了袖子從別墅打來的電話,她的老師莫留意想見他一麵。

陸虎城知道袖子有這樣一位老師,這幾年來,袖子總是把她的畫拍成圖 片後在網上傳給莫留意進行交流。但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從省城來雲州。難道,她也跟這一場權力鬥爭中的某人有關?袖子在電話中帶著哀懇,陸虎城遲疑了 幾秒鍾,答應了。

莫留意一身素潔卻雅致的衣裙,身材頎長,相貌不是特別出眾,但是長 期從事藝術工作熏陶出來的氣質讓她成為一個美麗的女人。

莫留意也在打量陸虎城。當她在左岸水榭見到袖子的時候,心中一凜。 她巡視了別墅,並無一絲男人的痕跡,袖子依然跟幾年前一樣單純,但是,這 幢價值昂貴的別墅依然是一個問題,她詢問袖子,袖子吞吞吐吐,最後,莫留 意瞪著袖子命令說:“我要見那個人。”

在老師的強大威勢麵前,袖子給陸虎城打了電話。 袖子沒有說陸虎城的身份,莫留意想當然地認為她將會見到一個誌得意

滿的成功商人,說不定還是大腹便便、戴著碩大的金戒指,但是陸虎城擊碎了 她的預想。陸虎城主動同她握手,“我是雲州市市長,陸虎城。莫老師您請坐。”

莫留意微微一笑,坐下,轉身對袖子說:“袖子,你先去那邊坐坐,我 跟陸市長說說話。”

袖子猶豫著,慢慢走開。 他們翻著酒水單,陸虎城的電話突然響了。他抱歉地對莫留意點點頭。

因為今天是不同尋常的一天,他一直在接聽電話,沒有調成振動。他走到窗口,是胡遷。五分鍾後,他重新回到座位。

莫留意一直在觀察陸虎城,從他接電話,到他走回來,他在思考。 電話再次響起,陸虎城低頭看來電顯示:葉楊,臉上不由露出古怪的表情。

他再次離座,這一次,電話很短,因為陸虎城已經做出決定,他將坦然麵對一切。 “陸市長公務繁忙啊!”

對於第一次見麵的這個女人,陸虎城第一句話是:“最近遇到了一點兒 麻煩。說小也小,說大的話,也許過幾天,坐在你麵前的就不再是一位市長。”

陸虎城表現出的坦率和鎮定一瞬間就擊中了莫留意。或者,是因為從事 藝術工作的女人,心中總是保存著美好的柔軟的一處神秘所在,隻會在某個莫 名的時刻對某個人莫名地開放。接下來,是一段愉快而美好的時間,在談話的 最後,陸虎城說:“我想,我可以相信你。我有一個請求,你能夠幫我照顧袖 子一段時間嗎?最好帶她離開這個城市。”

這個時候,莫留意才突然記起,她約這個男人見麵,本來是因為袖子。

莫留意和袖子離去後,葉楊到達。 “怎麼約在這種地方?”葉楊打量著咖啡屋,淡定的態度中帶著一種異

常的從容,毫不掩飾地流露出某種心理優勢。 “約在哪裏有差別嗎?”陸虎城淡淡地說。 “現在好像不是喝咖啡的時間,你也不應該有這種悠閑的心情,陸市長。”

葉楊坐下,調侃地說。 “我的心情不悠閑,但你的心情似乎也應該不好吧。”陸虎城反譏道。 一瞬間葉楊的臉色變了,但他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憤怒——孟涵這份血債

遲早會討回來,但不是現在,他不能因為個人的情緒影響工作。“說正事吧。” 他狠狠地瞪著他。

“你約我,不會是想勸降吧?” “你覺得是,那就是。坦白從寬。” “你認為我會這樣做嗎?” “你不會。”葉楊瞪著陸虎城好一會兒,搖頭。

“何況你就真認為你勝了?你以為馮全翻供,查封了錦繡園區,就足以 宣布你的勝利?葉廳葉組長,這一切跟我有什麼關係呢?”陸虎城小聲地笑了 起來。

葉楊怔了一下,他當然不會圖一時嘴快,這時候就掀開謝疤癩和黃青瑜,以及盧長貴和關小予這些底牌。他優雅地攤開手:“好吧,我承認勝利還早。”

陸虎城擺出同樣的好整以暇:“葉廳,你們到雲州調查,作為地方黨委 和地方政府,配合是毫無疑問的,可是看看你這段時間,那種聲勢,隻差沒有

到雲州廣場敲鑼打鼓地宣揚了。你們這樣做,會不會對我們地方政府的工作產 生了某些不良的影響呢?同時,是不是有些違背省委的指示,損害地方一級政 府的威信呢?”

“你這是在扣帽子了。”葉楊嗬嗬笑了,“工作組如何開展工作,這是 工作組的事,如果有問題,我這工作組長會承擔相應的責任,這不勞陸市長指 教。”

“我可以說得更坦白一些嗎?”陸虎城挑釁地問。 葉楊做了一個但說無妨的手勢。 “我想我下麵的話有些難聽,希望葉廳做好心理準備。我不明白你為什

麼一開始就要針對我,坦白說吧,這個工作組任何人都看得出來,並不是來調 查什麼‘11·7 事件’的,而是針對我陸某人的,是吧?”——他征詢地望著 葉楊,但葉楊麵沉如水——“所以,我剛才並不是指責工作組的具體工作,而 是覺得葉廳你這個人,似乎對我有種天生的敵意。這很好理解,你和我,誰都 無法忘記資州的事。但是,葉廳,作為一名國家幹部,作為一位共產黨員,作 為工作組組長,你為什麼要把這種情緒帶到工作中來呢?”

葉楊苦笑。他再次領教陸虎城的無賴。“這是你的偏見。而且,資州的 事過去那麼久了……”

“恰恰相反,是你的偏見。”陸虎城反駁,“資州就是如此,或者,我可以說,從一開始你就是如此。從你是你,我是我,就會如此。像你這種人,生來就會 對我這種人有偏見,直接說,就是看不起我這種人,你不要不承認,你自己認 真想想,你是不是這樣?”

“我是哪種人?你又是哪種人?”葉楊有些愕然。 “你是‘猶如絢麗的鑽石一般既貴重又稀有的人’,而我,是光著腳參

加賽跑的窮孩子,不幸的是,我們居然參加同樣的仕途競賽。”陸虎城哈哈地 笑起來,滿臉譏誚之色,“我們之間具有本質的差別,你有一個了不起的家庭,所以骨子裏有一種根深蒂固的高高在上,你一直看不起我這種從泥土裏站起來 的人。”

陸虎城把手伸出去,在葉楊麵前用力捏拳道:“但我並不因此而心理失衡。 人並非生而平等的,我接受這個現實,但是,並不代表我會接受你的輕蔑和偏 見。所以在資州,我跟你道不同不相謀,最後互捅刀子。或者,你可以說我有

些招法不夠光明,但是,我也可以說你不過因為家庭的庇蔭而已。” “我們可不可以不談這些,隻談工作如何?”葉楊不願在這種問題上糾纏,

在陸虎城麵前,他良好的家世現在居然成了他的軟肋,比拚無恥,他遠遠不是 陸虎城的對手。

“一切奉陪。今天。”陸虎城雙眉一挑,“你的還是我的?” “似乎我們的工作現在已經融合在一起了。”葉楊意味深長地說。 “你還是那樣自信,但我看來,是一種自以為是。”陸虎城冷笑。 “難道不是嗎?至少有一個點,是我們工作交集所在:錦繡園區。陸市

長不能否認吧?”葉楊單刀直入。 “好吧,那就說說錦繡園區吧。反正我們遲早會說到這個問題。”陸虎

城的臉沉下來,“葉廳,你知道錦繡園區是我一手抓的項目,你來雲州抓不到 我的辮子,就想從這裏發難,想一舉打掉我的根基,葉廳,十多年了,你還是 跟以前一樣狠毒,或者,我應該換一句話:你這位紀檢幹部真是名不虛傳,具 有敏銳的洞察力,總是能夠一下子就找到對手的要害出招。”

“那你想過你為什麼會在錦繡園區上出問題嗎?”葉楊問。 “葉廳,我不得不再次提醒你,你不要再誘導我的話,這一套並不適用

於我和你。我必須糾正你,首先,不是我在錦繡園區上出問題,如果有問題,也隻是開發方沒有按照有關政策條文辦事,相關的人員會自己承擔相關的責任,而我,作為雲州市市長,會對雲州的所有問題都承擔一定的責任,這是必然的,具體到錦繡園區上,隻是一個領導責任,並且中間還隔著一個分管副市長關小 予同誌。”陸虎城義正辭嚴地說,“還有一點,希望你不要這樣自鳴得意,得 意忘形。據我看來,開發方這次的問題,也並不算多嚴重的一個問題,怎麼處 理,雲州市委和市政府會嚴格按照有關的政策法規辦事,也許,會讓滿腔熱望 的葉廳失望。”

“你認為蔡書記這一次會再次成為你的盾牌?” “這是雲州地方黨委和政府的工作,我想沒有必要向葉廳彙報吧?葉廳,

正像我不能代替蔡書記做決定一樣,你也無法替代他。” 突然之間,葉楊感到萬分沮喪,他麵對的是一個如此強悍、狡詐的對手,

針插不進,水潑不進,像一顆“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的銅豌豆,他怎麼可能想到在這種時候來跟他見麵,甚至還抱著某種幻想?這樣的人會聽

從他的勸說?這樣的人能被他挽救?他已經勝劵在握,根本用不著這樣,如同 垓下的楚漢兩軍,勝負即分,劉邦何必在這種時候去見十麵埋伏中的霸王?無 論他如何紆貴屈尊,委曲求全,項羽會服軟?

“那麼,我可以請問陸市長一個問題嗎?”葉楊靜靜地問。既然已經對 這位猛虎徹底失去了信心,那麼,他就開始做點兒有用的具體工作,“一個地 方城市建設超前發展,意味著地方財政承受著巨大壓力……”

“不必繞圈子,你想從哪裏捅我刀子我還看不出來?一個城市的發展過 程中,總會出現一些問題,這很正常,不能用有色眼鏡去看整個政府工作,用 放大鏡去看出現的問題。說大一點兒,社會進步,曆史發展就是要委屈一些人,就是會出一些異常的情況,對於整個曆史潮流來說,這是太小的一件事,絲毫 不能阻擋時代前進。正如一個焦急的回鄉人,當他在路上的一家小旅館裏留宿 一夜時,他會為了旅館牆壁上的一點汙漬和老板吵個沒完嗎?雲州發展了,你 為什麼還要斤斤計較於一些點點滴滴的問題呢?”

“我暫時不跟你討論發展帶來的問題,我承認一位政府官員追求政績總 的來說值得肯定,政府工作必須要上項目,要有數據,但你就能因公徇私,胡 作非為?像錦繡園區這樣的政府重點工程,省裏的重點項目,為什麼要由大千 集團來開發呢?胡遷是你和我都非常熟悉的人,這個人的背景是什麼你比我更 清楚。”

“背景?黑社會?現在我們是一個法製社會,一切要講證據。我隻知道 他現在是江城市的人大代表。當然,我們現在是私聊,不必這麼嚴肅。但你也 不應該這樣首先進行有罪推論。”陸虎城不屑地一哂,“或者,你肯定還懷疑 我跟他有什麼行賄受賄吧?作為雲州市市長,我必須選擇一家最有實力,能夠 把這個項目做得最好的房產公司來做錦繡園區,同時,這個項目是進行了公開 招標的,並且是在當時的市委書記盧長貴同誌領導下進行的,我不認為讓大千 集團來做這個項目有什麼不妥。葉廳,我隻得又把話題回到最初:似乎凡是我 做的事,在你眼中,都會變色。葉廳,你沒有親自做過基層工作,你永遠不會 明白基層工作的困難和無奈,你以為所有的政府工作都是像你一樣坐在辦公室 裏指揮若定,都可以簡單而鮮明地分辨是非對錯,不是這樣的。這就是我和你 的家庭、成長的差異,這就是我們對於這個世界的不同認知,這是我和你的悲 劇。”

葉楊沉默地凝注著陸虎城,很長時間。 “我知道你想聽什麼,我也不妨告訴你。”陸虎城放肆地笑了,“是的,

正是因為大千集團,才出現了‘11·7 事件’這樣的惡性事故,你想把這筆賬 算到我頭上?我告訴你,這是不可能的。大道理前麵我已經說過了,我說點兒 實際的吧。一個好的項目,經過層層的環節到最後實施,會走形變樣,尤其是 像錦繡園區這樣的大型項目,其中最關鍵的一個環節,就是拆遷。很多人,一 些刁民,不配合政府的工作,一心隻想從政府這裏撈錢,獅子大開口,處處刁難,設置障礙。要拆除一個釘子戶,出動十幾個部門,幾十號人都沒有辦法,而大 千集團恰恰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解決這個難題,事半功倍,所以,為了保證這項 政府重點工程順利、按時實施,有時候必須使用一些變通的辦法,就是這樣。”

“看看,這就是一位市長的真實想法!要求正當權益的普通市民在你口 中成了刁民。”葉楊攤攤手,“光是憑你這句話,我就可以從道德上直接宣布 你有罪。我們政府官員是人民公仆,我得給你上上課,提高一下你的政治素質。”

“如果你也來做做基層工作,你就不會在這裏高談闊論,振振有詞,擺 出這副道貌岸然的模樣。”陸虎城無謂地笑笑,“或者,這就是我做市長,而 你做監察廳長的原因。”

“真是好口才。”葉楊擊節讚歎,“正義,多少罪惡假其名而為之。不 知道陸市長冠冕堂皇的辯白之下,隱藏了多少真實的罪惡勾當。”

他抬手製止了陸虎城的反譏:“陸市長,我有時覺得你真聰明,簡直是 個無法對付的厲害角色,但有時又覺得你真是愚蠢,不可救藥,這種時候,你 還在心存幻想。”

“是宣判?還是宣戰?”陸虎城用一種誇張的挑釁回敬。 “對於一場必定勝利的戰爭,就像一場知道比分的球賽,還有必要宣戰?” “那就是宣判了。但我還是要說,一切皆有可能,誰也不能保證自己會

笑到最後。既然不能進行兵棋推演,那麼,我隻能說走著瞧了。”陸虎城冷冷 地說。

無論葉楊是如何想的,無論葉楊為什麼要來跟他說這些,他將按照他一 貫的風格,繼續自己的鬥爭,這一次,他的鬥爭就是:自我拯救。

從葉楊重回雲州那一刻起,他就開始了這個行動,但是,似乎是從更早 的時間,從三個月前葉楊的工作組第一次到雲州,甚至,從當年他跟胡遷第一

次不法交易開始,他就做了某種準備。

這個時候,寧夏忐忑著撥打了蘇裙的電話。 “您好,我是寧夏。”

電話那邊有幾秒鍾的沉默,然後是一個冰冷的聲音:“我想,我們沒有 什麼可談。”然後立即壓了線。

寧夏握著話筒,腦中一片茫然。她預想到了這種局麵,還是不知所措,而同時,蘇裙也同樣腦中一片茫然。

聽到寧夏自報身份的時候,那一刻她也失去了思考,她早就設想過這種 情境,但是當寧夏真的出現在她麵前的時候,她的第一感覺還是像個被抓現行 的小偷,無地自容,第一反應就是逃跑,所以她立刻強作鎮定地掛了這個電話,同時,因為心虛而態度傲慢。

接下來,她發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呆,內心惶然,一片空落落的,如同一 個驟然失重的人,急於抓住什麼來穩定自己,最後,她恢複了一個曆經滄桑女 人的冷靜和精明。這是一個轉折點,她認為,既然寧夏已經知道了她的存在,她和陸虎城以後的關係就將改變,她的生活也將改變,她感到了某種自然的危 險和緊迫感,她想到了她的谘詢公司,她清醒過來,讓她從容運籌的時間肯定 不會太多,她必須盡快開展自己的工作,獲得現實的利益。雖然,她一直對陸 虎城充滿信心,但是,經過這麼多年的世事沉浮,她懂得這世上沒有一定的事,誰能夠保證一切呢?

她立刻拿出通訊名錄,按圖索驥給那些目標名字撥打電話,她不再客氣 和委婉,直接要求他們在周一將預付款打到她公司的賬號,對於幾位不太合作 的開發商,她使用了赤裸的威脅,但是她沒有想到,她的話被其中一位早有準 備的開發商錄了音,同時,另一位在辦公室接聽她電話的開發商,當感覺到她 的來意不善時,使用了免提鍵,跟他的一位公司副總一起聽了她的電話。

這也是正在實施自救的陸虎城沒有想到的。他的計劃中,蘇裙是一枚準 備用來算計何恒的棋子,但他沒有想到,棋子具有自己的意識和生命,她會自 己做出判斷,然後選擇自己的行動。而她的每一個行動都可能對整盤棋的局勢 引起連鎖反應,對陸虎城產生重大的影響。

華燈初上,陸虎城獨自打車來到錦繡園區。 萬大誌引他來到一號樓,點頭示意他上去。 一號樓作為商業園區最大最重要的小商品批發市場,主體工程已經修到

第二層。這幢樓,陸虎城爬上爬下過很多次,這是他作為雲州市市長來最重要、 最顯而易見的政績,是他的跳板、陣地,但是現在,似乎也將成為他的枷鎖。

他一步步踏著沒有扶手的樓梯走上去,腳步聲回蕩在整幢大樓。 穿過林立的鋼筋,在二樓的天台上,胡遷坐在一堆磚上,眺望著遠處燈

火輝煌的城市發呆,零碎的星光,一點一點地,在他的肩上積了厚厚一層。陸 虎城走過去,在另一堆磚上坐下來:“為什麼要約在這裏來見麵?演《無間道》?”

“也許,這裏就是我的無間地獄。”胡遷轉過頭,他的臉隱藏在黑暗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不錯的比喻。這裏曾經寄托我們共同的野心,現在也可能成了我們共 同的雷區。”陸虎城苦笑道,“所以說,如果我們要毀滅,就從這裏開始吧。 那麼,胡總是如何考慮的?你跳下去,或者我跳下去?還是我們一起從這裏跳 下去?”

陸虎城盯著胡遷,表情淡漠中透著殘忍和堅決。 “這句話似乎應該我來說。”胡遷怔了一下。 “誰說都一樣,重要的是行動。”陸虎城譏笑,“你跳,我也跳。這不

是泰坦尼克的誓言,這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責任。胡總,你肯定認為我 背叛了你,背叛了我們曾經的約定,所以,我隻能用行動來表示我對你的歉疚。 我不是糊弄你,從這裏跳下去,我並不留戀,我不會在乎——我的兒子、我的 妻子、我死後的聲名,我這市長看起來已經做到頭了。就像一個商人,如果失 去了他所有的財富,他活著還有什麼意義?我如果失去手中的權力,空留下生 命有什麼用?留下來讓人羞辱?看別人得意?”

“你為什麼總是把我的話搶了呢?”胡遷歎了口氣,“我們可以跳下去,但是,我的兒子不應該跳下去,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胡總,中正不會有事的。他不過是配合調查,按照《房地產管理法》,最多不過沒收預售款,再加點兒罰款,還夠不上犯罪。”

“這還不夠嗎?”胡遷提高了聲音,“沒收預售款,這種時候,對大千 集團就是傷筋動骨的打擊,也沒有辦法還雲電的錢,還有,這種事平時可能沒

有什麼,但現在是關小予在煽風點火,再加上葉楊坐鎮,誰知道會不會給中正 另外弄點兒事出來?”

他盯著陸虎城那張表情淡然的臉,恨不得狠狠一拳打過去,但是,現在 他隻有委曲求全:“陸兄弟,算我求你。雖然我知道你很為難,但這時候隻有 你出麵打招呼了。你是市長,也是猛虎,喻中孚不會不聽你的。從前,你還是 代市長,他不也乖乖地聽你的?”

“從前是從前,而現在,你也說了,是非常時期,所以喻中孚未必聽我的,而且,這是蔡鬆坡親自下達的指示。”因為胡遷的態度,陸虎城也放低了聲音,溫和地說,“也許你認為他是軟蛋,但是,他畢竟還是市委書記,代表著地方 黨委,一把手。還有,他這次是認真的,共產黨員一旦認真起來,那是誰都無 法抵擋的。”

“但是你當初的承諾呢?”胡遷遲疑半晌,還是忍不住指責,“當初你 說你能解決,所以大千集團才向雲電借這八千萬的。”

“誰知道會發生地震,會有這麼多事呢?現在我……” “還是陸兄弟你早有打算!”胡遷突然打斷了他,“你不是讓羅四維搞

了個什麼《國企改革中的國進民退》,準備發在哪裏?《雲州日報》還是《西 川日報》?”

陸虎城怔住,然後苦笑:“胡總,你又偷看我的底牌。”他的神情並不驚慌。 “我給了羅四維一筆錢。我覺得每個人都得為自己負責,為自己的親人

留條後路,尤其是這種非常時刻,我認為他不應該把所有的一切都押在你身上,萬一你闖不過這一關呢?我給了他一個合理的建議,最後他表示接受。”胡遷 坦然地說。

“我不會責怪他,每個人,尤其是男人都會這樣做,四維也完全應該這 樣做。”陸虎城笑笑,“我也不會責怪你。你這樣做,解除了他的後顧之憂,他隻會更加堅定地站在我的身旁跟我一起麵對這次考驗。這正是他會要你的錢 的原因。”

“那麼,你是早就打定主意要出賣我了?大象打架,小草受苦,陸兄弟,你跟葉楊鬥,為什麼一定要拿我做籌碼?”

“我不也一樣曾經作為你的籌碼嗎?”陸虎城淡淡地說,“現在我沒有 什麼牌可打,隻好……或者我們可以說得坦白一些,葉楊一直抓住我和你的關

係不放,如果這一次雲電能夠入主大千集團,將是國有資本的一次巧妙運作,也是雲州政府一次極大的勝利,尤其是在目前這種形勢下,具有重要的政治意 義。對於我本人來說,也是意義重大,將狠狠地反擊葉楊,封住很多人的嘴,從而幫助我安全度過這次審查。”

胡遷木然。陸虎城無恥的嘴臉,像希臘神話中的美杜莎,所有看見她模 樣的人都會變成石頭。權力也許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妖,它不會改變人的形狀,但會讓人的心變成石頭一樣冷硬,當年他把陸虎城引入權力這個節場,而現在,曾經的龍套變成影帝,他已經無法控製這頭猛虎了。

“但是我將從此失去對於大千房產的控股。”胡遷痛苦地說:“你知道 這意味著什麼。”

任何人都知道控股權對於一個商人的意義。現代戰爭中最重要的一點是 爭取戰場上的主動權。生意場上,隻有擁有控股權,才能夠擁有主動權。

“我知道,你上次已經說過了。但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讓則寬闊,少 則豐富。退一步海闊天空。再怎麼說你的股份還是存在的,你還是大千房產的 大股東,也許,每年的收益和分紅並不會因為董事長換人而減少。”陸虎城幹 巴巴地勸慰,聽在兩個人的耳中,都有些像是在譏諷。

“我一直想給中正留下一個漂亮的舞台,你打碎了我的夢,你傷害了一 個老人的情感。”胡遷喃喃說。

“不是我,是葉楊!還有關小予和盧長貴,你應該把這筆賬記到他們身 上。”陸虎城反駁,“大千房產也並不是什麼漂亮的舞台,誰也不能讓它漂白。 三代才能夠出一個貴族,你兒子身上貼著你的標簽,我們都不能自欺欺人,糊 弄自己。”

胡遷似乎沒聽見陸虎城的話,目光凝注著遠處的天幕,夜風從兩人之間 吹過,這是一個舒爽的仲夏夜,良久,他才低沉地說:“如果我兒子出了什麼 事,我賺再多的錢又有什麼用?”

他的聲音平淡而幹巴,但陸虎城完全明白一位父親對兒子的感情,也完 全明白其中包含的深意。這不僅是哀求,也是一種威脅。

他們相交這麼多年,這是第一次,但也可能是最後一次。一位真正的黑 道大哥,他會巧妙地運用自己的影響,施展一種含而不發的威懾,逼迫對方就 範,他會盡量使用輕劍而不是揮舞大棒,使用威脅而避免暴力,但是,如果威

脅無法達到目的,一旦被徹底拒絕,就可能變成真實的打擊。尤其是從胡遷這 樣一位黑道大哥口中說出來。

這麼多年來,胡遷對他一直保持著溫和的謙讓,但是陸虎城並沒有忘記 他的真實身份。這一刻,他也感到有一些微微的驚惶,但是立刻被另外一種更 強烈的情緒淹沒,他做了個深呼吸,說:“罪魁禍首是我,不是你兒子,他們 想對付的是我,不是胡中正,那麼,要徹底解決這一切,就必須從我身上做起,包括雲電的借款,所有的一切,都必須從源頭來,一句話,如果我們不想從這 裏跳下去,隻有一個辦法:保我。”陸虎城坦然地說。

胡遷沉默。 陸虎城繼續勸說:“胡總,你既然知道了我的考慮,那就再配合我一次吧!

你明天跟雲電談一下,暫時就按借款協議規定那樣,把借款變成股權,我讓四 維把那個稿子也發出去,然後,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去省城。”

“張紅旗?”胡遷問。 “是的。我要自救。救我,就是救你的兒子,救你的大千房產。”陸虎

城沒有正麵回答。他不會告訴他所有的權力內幕。實際上,他準備去見嚴宇。 “是不是我不得不跟你合作?”胡遷說。他的臉在陰影裏,看不見他的

表情。

“十年前你來雲州見我時,我也問過自己同樣的問題。”陸虎城平靜地 回答。

很長的一段沉默時間,兩人眺望著遠處的夜色,臉色冷峻。胡遷在心中 做最後的權衡:要麼接受這個人的訛詐,眼睜睜地看著大千房產易主,要麼…… 突然之間,那些往事一一浮現:他們第一次見麵時這個人憤怒不屈的表情,在 資州最後一次飲酒那種心死的冷漠,對付張紅旗,對付寧仲一,對付盧長貴……

陸虎城靜靜地等待著,這是最重要的一個時刻。他懷疑自己是否過於殘忍,過於無恥。他想起很多年前,眼前這個“老人”對他淡淡地說“我們不是朋友,我們隻是合夥人”,想起這個人那些罪惡的行徑,想到他的仕途浮沉,他的表 情漸漸變得坦然。

胡遷轉過身來,看著陸虎城,做他們這一生中最長的一次對視,最後,胡遷說:“認識你,也算是我胡遷生而有幸。”

他輕輕歎氣,半是譏誚半是無奈。但這句話是表示他接受了陸虎城的要求,

表示他最後屈服答應,雖然有些不情不願。他們都是理智的人,經過權衡,這 是最有利於彼此的選擇。當然,他們都清楚,這是城下之盟,現在他們雖然還 保持合作,他們之間的裂痕像一條大峽穀那樣不可愈合。

陸虎城站起身,皺了皺眉,說:“那麼,那件東西是否該還給我了?” 看著胡遷不解的表情,陸虎城笑了:“小偷已經招供,他是受人指使,

東西也早被人拿走了。我想,拿走東西的人應該是你吧?” 他這是訛詐。實際上,他不知道謝疤癩是否招供,更不敢確定胡遷是否

就是幕後主使或者是搶在警察之前先找到了謝疤癩,但他可以斷定胡遷也不知 道謝疤癩現在的情況。

“好,我會派人給你送回來。”胡遷絲毫也沒有遲疑。他在這一瞬間完 全讀懂了陸虎城的心思,但他沒有辦法拒絕,這樣做對他們都有好處。

這個時候,盧長貴坐到了書房的書桌前,拿出信紙,準備寫信。 作為雲州曾經的市委書記,盧長貴的消息並不閉塞。 這一天,他得到對手頻頻失利消息的同時,也得到了針對佳美食品調查

的報告,還有,針對孟涵的襲擊。他當然也知道這個女教師跟葉楊的過去,他 毫不費力地想到,這肯定又是陸虎城一招借力打力的毒計。

他拿起電話,遲疑了一會兒,最終放棄了跟葉楊通話的打算,這種事越 解釋越說不清,何況他摸不清葉楊對於孟涵現在的態度,他不會愚蠢到主動去 揭破這一層關係,索性保持沉默。但是,這並不代表他不行動。

最後,他決定立即給省委書記顧紹毅寫信,他已經認識到,不趁這個機 會徹底把陸虎城拿下,他在雲州以後的日子就會一直充滿荊棘,他不奢望一個 愉快的晚年,他所有的一切:兒子、事業、名聲都可能承擔風險,他必須在這 時候對陸虎城施以最後一擊。雖然,這也會給他帶來不良影響,但是現在他已 經不是市委書記,不再那麼患得患失了。

顧書記:

您好! 作為一名忠誠的共產黨員,一名黨和人民培養多年的幹部,我必須

誠實地向組織彙報我的思想,向組織反映我對雲州市市長陸虎城的一些看法。

從七年前……

寫到這裏的時候,盧長貴停了下來,抬頭凝視,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牆 壁和時間,回到了他一生中最值得記憶的時光。

七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