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成長是一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1)(2 / 3)

二十一歲、二十九歲、三十八歲,我三進三出友誼醫院,我沒死,全靠了友誼。後兩次不是我想去勾結死神,而是死神對我有了興趣。我高燒到四十多度,朋友們把我抬到友誼醫院,內科說沒有護理截癱病人的經驗,柏大夫就去找來王主任,找來張護士長,於是我又住進神內病房。尤其是二十九歲那次,高燒不退,整天昏睡、嘔吐,差不多三個月不敢聞飯味,光用血管去喝葡萄糖,血壓也不安定,先是低壓升到120接著高壓又降到60,大夫們一度擔心我活不過那年冬天了——腎,好像是接近完蛋的模樣,治療手段又像是接近於無了。我的同學找柏大夫商量,他們又一起去找唐大夫:要不要把這事告訴我父親?他們決定:不。告訴他,他還不是白著急?然後他們分了工:死的事由我那同學和柏大夫管,等我死了由他們去向我父親解釋;活著的我由唐大夫多多關照。唐大夫說:“好,我以教學的理由留他在這兒,他活一天就還要想一天辦法。”真是人不當死鬼神奈何其不得,冬天一過我又活了,看樣子極可能活到下一個世紀去。唐大夫就是當年把我接進10號的那個女大夫,就是那個步履輕盈溫文爾雅的女大夫,但八年過去她已是兩鬢如霜了。又過了九年,我第三次住院時唐大夫已經不在。聽說我又來了,科裏的老大夫、老護士們都來看我,問候我,誇我的小說寫得還不錯,跟我敘敘家常,惟唐大夫不能來了。我知道她不能來了,她不在了。我曾搖著輪椅去給她送過一個小花圈,大家都說:她是累死的,她肯定是累死的!我永遠記得她把我迎進病房的那個中午,她貼近我的耳邊輕輕柔柔地問:“午飯吃了沒?”倏忽之間,怎麼,她已經不在了?她不過才五十歲出頭。這事真讓人啞口無言,總覺得不大說得通,肯定是誰把邏輯擺弄錯了。

但願柏大夫這一代的命運會好些。實際隻是當著眾多病人時我才叫她柏大夫。平時我叫她“小柏”,她叫我“小史”。她開玩笑時自稱是我的“私人保健醫生”,不過這不像玩笑這很近實情。近兩年我叫她“老柏”她叫我“老史”了。十九年前的深秋,病房裏新來了個衛生員,梳著短辮兒,戴一條長圍巾穿一雙黑燈芯絨鞋,雖是一口地道的北京城裏話,卻滿身滿臉的鄉土氣尚未退盡。“你也是插隊的?”我問她。“你也是?”聽得出來,她早已知道了。“你哪屆?”“老初二,你呢?”“我六八,老初一。你哪兒?”“陝北。你哪兒?”“我內蒙古。”這就行了,全明白了,這樣的招呼是我們這代人的專利,這樣的問答立刻把我們拉近。我料定,幾十年後這樣的對話仍會在一些白發蒼蒼的人中間流行,仍是他們之間最親切的問候和最有效的溝通方式;後世的語言學者會煞費苦心地對此作一番考證,正兒八經地寫一篇論文去得一個學位。而我們這代人是怎樣得一個學位的呢?十四五歲停學,十七八歲下鄉,若幹年後回城,得一個最被輕視的工作,但在農村待過了還有什麼工作不能幹的呢,同時學心不死業餘苦讀,好不容易上了個大學,畢業之後又被輕視——因為真不巧你是個“工農兵學員”,你又得設法摘掉這個帽子,考試考試考試這代人可真沒少考試,然後用你加倍的努力讓老的少的都服氣,用你的實際水平和能力讓人們相信你配得上那個學位——這就是我們這代人得一個學位的典型途徑。這還不是最坎坷的途徑。“小柏”變成“老柏”,那個衛生員成為柏大夫,大致就是這麼個途徑,我知道,因為我們已是多年的朋友。她的丈夫大體上也是這麼走過來的,我們都是朋友了;連她的兒子也叫我“老史”。閑下來細細去品,這個“老史”最令人羨慕的地方,便是一向活在友誼中。真說不定,這與我二十一歲那年恰恰住進了“友誼”醫院有關。

因此偶爾有人說我是活在世外桃源,語氣中不免流露了一點譏諷,仿佛這全是出於我的自娛甚至自欺。我頗不以為然。我既非活在世外桃源,也從不相信有什麼世外桃源。但我相信世間桃源,世間確有此源,如果沒有恐怕誰也就不想再活。倘此源有時弱小下去,依我看,至少譏諷並不能使其強大。千萬年來它作為現實,更作為信念,這才不斷。它源於心中再流入心中,它施於心又由於心,這才不斷。欲其強大,舍心之虔誠又向何求呢?

也有人說我是不是一直活在童話裏?語氣中既有讚許又有告誡。讚許並且告誡,這很讓我信服。讚許既在,告誡並不意指人們之間應該加固一條防線,而隻是提醒我:童話的缺憾不在於它太美,而在於它必要走進一個更為紛繁而且嚴酷的世界,那時隻怕它太嬌嫩。

事實上在二十一歲那年,上帝已經這樣提醒我了,他早已把他的超級童話和永恒的謎語向我略露端倪。

住在4號時,我見過一個男孩。他那年七歲,家住偏僻的山村,有一天傳說公路要修到他家門前了,孩子們都翹首以待好夢聯翩。公路終於修到,汽車終於開來,乍見汽車,孩子們驚訝兼著膽怯,遠遠地看。日子一長孩子便有奇想,發現扒住卡車的尾巴可以威風凜凜地兜風,他們背著父母玩得好快活。可是有一次,隻一次,這七歲的男孩失手從車上摔了下來。他住進醫院時已經不能跑,四肢肌肉都在萎縮。病房裏很寂寞,孩子一瘸一瘸地到處竄;淘得過分了,病友們就說他:“你說說你是怎麼傷的?”孩子立刻低了頭,老老實實地一動不動。“說呀?”“說,因為什麼?”孩子囁嚅著。“喂,怎麼不說呀?給忘啦?”“因為扒汽車,”孩子低聲說,“因為淘氣。”孩子補充道。他在誠心誠意地承認錯誤。大家都沉默,除了他自己誰都知道:這孩子傷在脊髓上,那樣的傷是不可逆的。孩子仍不敢動,規規矩矩地站著用一雙正在萎縮的小手擦眼淚。終於會有人先開口,語調變得哀柔:“下次還淘不淘了?”孩子很熟悉這樣的寬容或原諒,馬上使勁搖頭:“不,不,不了!”同時鬆了一口氣。但這一回不同以往,怎麼沒有人接著向他允諾“好啦,隻要改了就還是好孩子”呢?他睜大眼睛去看每一個大人,那意思是:還不行嗎?再不淘氣了還不行嗎?他不知道,他還不懂,命運中有一種錯誤是隻能犯一次的,並沒有改正的機會,命運中有一種並非是錯誤的錯誤(比如淘氣,是什麼錯誤呢),但這卻是不被原諒的。那孩子小名叫“五蛋”,我記得他,那時他才七歲,他不知道,他還不懂。未來,他勢必有一天會知道,可他勢必有一天就會懂嗎?但無論如何,那一天就是一個童話的結尾。在所有童話的結尾處,讓我們這樣理解吧:上帝為了錘煉生命,將布設下一個殘酷的謎語。

住在6號時,我見過有一對戀人。那時他們正是我現在的年紀,四十歲。他們是大學同學。男的二十四歲時本來就要出國留學,日期已定,行裝都備好了,可命運無常,不知因為什麼屁大的一點事不得不拖延一個月,偏就在這一個月裏因為一次醫療事故他癱瘓了。女的對他一往情深,等著他,先是等著他病好,沒等到;然後還等著他,等著他同意跟她結婚,還是沒等到。外界的和內心的阻力重重,一年一年,男的既盼著她來又說服著她走。但一年一年,病也難逃愛也難逃,女的就這麼一直等著。有一次她狠了狠心,調離北京到外地去工作了,但是斬斷感情卻不這麼簡單,而且再想調回北京也不這麼簡單,女的隻要有三天假期也迢迢千裏地往北京跑。男的那時病更重了,全身都不能動了,和我同住一個病室。女的走後,男的對我說過:你要是愛她,你就不能害她,除非你不愛她,可那你又為什麼要結婚呢?男的睡著了,女的對我說過:我知道他這是愛我,可他不明白其實這是害我,我真想一走了事,我試過,不行,我知道我沒法不愛他。女的走了男的又對我說過:不不,她還年輕,她還有機會,她得結婚,她這人不能沒有愛。男的睡了女的又對我說過:可什麼是機會呢?機會不在外邊而在心裏,結婚的機會有可能在外邊,可愛情的機會隻能在心裏。女的不在時,我把她的話告訴男的,男的默然垂淚。我問他:“你幹嗎不能跟她結婚呢?”他說:“這你還不懂。”他說:“這很難說得清,因為你活在整個這個世界上。”他說:“所以,有時候這不是光由兩個人就能決定的。”我那時確實還不懂。我找到機會又問女的:“為什麼不是兩個人就能決定的?”她說:“不,我不這麼認為。”她說:“不過確實,有時候這確實很難。”她沉吟良久,說:“真的,跟你說你現在也不懂。”十九年過去了,那對戀人現在該已經都是老人。我不知道現在他們各自在哪兒,我隻聽說他們後來還是分手了。十九年中,我自己也有過愛情的經曆了,現在要是有個二十一歲的人問我愛情都是什麼?大概我也隻能回答:真的,這可能從來就不是能說得清的。無論她是什麼,她都很少屬於語言,而是全部屬於心的。還是那位台灣作家三毛說得對:愛如禪,不能說不能說,一說就錯。那也是在一個童話的結尾處,上帝為我們能夠永遠地追尋著活下去,而設置的一個殘酷卻誘人的謎語。

二十一歲過去,我被朋友們抬著出了醫院,這是我走進醫院時怎麼也沒料到的。我沒有死,也再不能走,對未來懷著希望也懷著恐懼。在以後的年月裏,還將有很多我料想不到的事發生,我仍舊有時候默念著“上帝保佑”而陷入茫然。但是有一天我認識了神,他有一個更為具體的名字——精神。在科學的迷茫之處,在命運的混沌之點,人唯有乞靈於自己的精神。不管我們信仰什麼,都是我們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導。

父子應是忘年交

\/馮驥才

兒子考上大學時,閑話中提到費用。他忽然說:“從上初中開始,我一直用自己的錢繳學費。”我和妻子都吃了一驚。我們活得又忙碌又糊塗,沒想到這種事。我問他:

“你哪來的錢?”

“平時的零花錢,還有以前過年的壓歲錢,攢的。”

“你為什麼要用自己的錢?”我猶然不解。

他不語。事後妻子告訴我,他說:“我要像爸爸那樣,一切都靠自己。”

於是我對他肅然起敬,並感到他一下子長大。那個整天和我踢球、較量、打鬧並被我愛撫地捉弄著的男孩兒已然倏忽遠去。人長大,不是身體的放大,不是唇上出現的軟髭和頸下凸起的喉結,而是一種成熟,一種獨立人格的出現。但究竟他是怎樣不聲不響、不落痕跡地漸漸成長,忽然一天這樣的叫我驚訝,叫我陌生?是不是我的眼睛太多關注於人生的季節和社會的時令,關注那每一朵嫩苞一節枯枝一塊陰影和一片容光,關注筆尖下每一個細節的真實和每一個詞語的準確,因而忽略了日日跟在身邊卻早已悄悄發生變化的兒子?

我把這感覺告訴給朋友,朋友們全都笑了,原來在所有的父親心目裏,兒子永遠是夾生的。

對於天下的男人們,做父親的經曆各不一樣,做父親的感覺卻大致相同。

這感覺一半來自天性,一半來自傳統。

1976年大地震那夜,我睡地鋪。“地動山搖”的一瞬,我本能地一躍而起,撲向兒子的小床,把他緊緊擁在懷裏,任憑雙腿全被亂磚亂瓦砸傷。事後我逢人便說自己如何英勇地捍衛了兒子,那份得意,那份神氣,那份英雄感,其實是一種自享。享受一種做父親盡天職的快樂。父親,天經地義是家庭和子女的保護神。天職就是天性。

至於來自傳統的做父親的感覺,便是長者的尊嚴,教導者的身份,居高臨下的視角與姿態……每一代人都從長輩那裏感受這種父親的專利,一旦他自己做了父親就將這種專利原原本本繼承下來。

這是一種“傳統感覺”,也是一種“父親文化”。

我們就是在這一半天性一半傳統中,美滋滋又糊裏糊塗做著父親。自以為對兒子了如指掌,一切一切,盡收眼底,可是等到兒子一旦長大成人,才驚奇地發現自己竟然對他一無所知。最熟悉的變為最陌生,最近的站到了最遠,對話忽然中斷,交流出現阻隔。弄不好還可能會失去了他。人們把這弄不明白的事情推給“代溝”這個字眼兒,卻不清楚:每個父親都會麵臨重新與兒子相處的問題。

我想起,我的兒子自小就不把同學領到狹小的家裏來玩兒,怕打擾我寫作,我為什麼不把這看作是他對我工作的一種理解與尊重?他也沒有翻動過我桌上的任何一片寫字的紙,我為什麼沒有看到文學在他心裏也同樣的神聖?我由此還想起,照看過他的一位老婦人說,他從來沒有拉過別人的抽屜,對別人的東西產生過好奇與眼羨……當我把這些不曾留意的許多細節,與他中學時就自己繳學費的事情串連一起,我便開始一點點向他走近。

他早就有一個自己的世界。裏邊有很多發光的事物。直到今天我才探進頭來。

被理解是一種幸福,理解人也是一種幸福。

當我看到了他獨立的世界和獨立的人格,也就有了與他相處的方式。

對於一個走向成年的孩子,千萬不要再把他當作孩子,而要把他當作一個獨立的男人。

我開始盡量不向他講道理,哪怕這道理千真萬確,我隻是把這道理作為一種體會表達出來而已。他呢?也隻是在我希望他介入我的事情時,他才介入進來。我們對彼此的世界,不打擾,不闖入,不指手畫腳,這才是男人間的做法。我深知他不喜歡用語言張揚情感,崇尚行動的本身;他習慣於克製激動,同時把這激動用隱藏的方式保留起來。我們的性格剛好相反,我卻學會用他這種心領神會的方式與他交流。比方我在書店買書時,常常會挑選幾本他喜歡的書,回家後便不吭聲地往他桌上一放。他也是這樣為我做事。他不喜歡添油加醋地渲染,而把父子之情看得天地一樣的必然。如果這需要印證,就去看一看他的眼睛——兒子望著父親的目光,總是一種徹底的忠誠。

所以,我給他所翻譯的埃裏克·奈特那本著名的小說《好狗萊希》(又名《萊希回家了》)寫的序文,故意用了這樣一個題目:忠誠的價值勝過金子。

兒子,在孩提時代是一種含義。但長大成人後就變了,除去血緣上的父子關係之外,又是朋友,是一個忘年交。而隻有真正成為這種互為知己的忘年交,我們才能獲得完滿的做父親的幸福,才擁有了實實在在又溫馨完美的人生。

車廂社會

\/豐子愷

我第一次乘火車,是在十六七歲時,即距今二十餘年前。雖然火車在其前早已通行,但吾鄉離車站有三十裏之遙,平時我但聞其名,卻沒有機會去看火車或乘火車。十六七歲時,我畢業於本鄉小學,到杭州去投考中等學校,方才第一次看到又乘到火車。以前聽人說:“火車厲害得很,走在鐵路上的人,一不小心,身體就被碾做兩段。”又聽人說:“火車快得邪氣,坐在車中,望見窗外的電線木如同柵欄一樣。”我聽了這些話而想象火車,以為這大概是炮彈流星似的凶猛唐突的東西,覺得可怕。但後來看到了,乘到了,原來不過爾爾。天下事往往如此。

自從這一回乘了火車之後,二十餘年中,我對火車不斷地發生關係。至少每年乘三四次,有時每月乘三四次,至多每日乘三四次。(不過這是從江灣到上海的小火車。)一直到現在,乘火車的次數已經不可勝計了。每乘一次火車,總有種種感想。倘得每次下車後就把乘車時的感想記錄出來,記到現在恐怕不止數百萬言,可以出一大部乘火車全集了。然而我哪有工夫和能力來記錄這種感想呢?隻是回想過去乘火車時的心境,覺得可分三個時期。現在記錄出來,半為自娛,半為世間有乘火車的經驗的讀者談談,不知他們在火車中是否作如是想的?

第一個時期,是初乘火車的時期。那時候乘火車這件事在我覺得非常新奇而有趣。自己的身體被裝在一個大木箱中,而用機械拖了這大木箱狂奔,這種經驗是我向來所沒有的,怎不教我感到新奇而有趣呢?那時我買了車票,熱烈地盼望車子快到。上了車,總要揀個靠窗的好位置坐。因此可以眺望窗外旋轉不息的遠景,瞬息萬變的近景和大大小小的車站。一年四季住在看慣了的屋中,一旦看到這廣大而變化無窮的世間,覺得興味無窮。我巴不得乘火車的時間延長,常常嫌它到得太快,下車時覺得可惜。我歡喜乘長途火車,可以長久享樂。最好是乘慢車,在車中的時間最長,而且各站都停,可以讓我盡情觀賞。我看見同車的旅客個個同我一樣地愉快,仿佛個個是無目的地在那裏享樂乘火車的新生活的。我看見各車站都美麗,仿佛個個是桃源仙境的入口。其中汗流滿背地扛行李的人,喘息狂奔的趕火車的人,急急忙忙地背著箱籠下車的人,拿著紅綠旗子指揮開車的人,在我看來仿佛都幹著有興味的遊戲,或者在那裏演劇。世間真是一大歡樂場,乘火車真是一件愉快不過的樂事!可惜這時期很短促,不久樂事就變為苦事。

第二個時期,是老乘火車的時期。一切都看厭了,乘火車在我就變成了一樁討厭的事。以前買了車票熱烈地盼望車子快到。現在也盼望車子快到,但不是熱烈地而是焦灼地。意思是要它快些來載我赴目的地。以前上車總要揀個靠窗的好位置,現在不拘,但求有得坐。以前在車中不絕地觀賞窗內窗外的人物景色,現在都不要看了,一上車就拿出一冊書來,不顧環境的動靜,隻管埋頭在書中,直到目的地的到達。為的是老乘火車,一切都已見慣,覺得這些千篇一律的狀態沒有什麼看頭。不如利用這冗長無聊的時間來用些功。但並非歡喜用功,而是無可奈何似的用功。每當看書疲倦起來,就埋怨火車行得太慢,看了許多書才走得兩站!這時候似覺一切乘車的人都同我一樣,大家焦灼地坐在車廂中等候到達。看到憑在車窗上指點談笑的小孩子,我鄙視他們,覺得這班初出茅廬的人少見多怪,其淺薄可笑。有時窗外有飛機駛過,同車的人大家立起來觀望,我也不屑從眾,回頭一看立刻埋頭在書中。總之,那時我在形式上乘火車,而在精神上仿佛遺世獨立,依舊籠閉在自己的書齋中。那時候我覺得世間一切枯燥無味,無可享樂,隻有沉悶、疲倦和苦痛,正同乘火車一樣。這時期相當地延長,直到我深入中年時候而截止。

第三個時期,可說是慣乘火車的時期。乘得太多了,討嫌不得許多,還是逆來順受吧。心境一變,以前看厭了的東西也會重新有起意義來,仿佛“溫故而知新”似的。最初乘火車是樂事,後來變成苦事,最後又變成樂事,仿佛“返老還童”似的。最初乘火車歡喜看景物,後來埋頭看書,最後又不看書而歡喜看景物了。不過這會的歡喜與最初的歡喜性狀不同:前者所見都是可喜的,後者所見卻大多數是可驚的,可笑的,可悲的。不過在可驚可笑可悲的發見上,感到一種比埋頭看書更多的興味而已。故前者的歡喜是真的“歡喜”,若譯英語可用happy或merry。後者卻隻是like或fond of(1),不是真心的歡樂。實際,這原是比較而來的;因為看書實在沒有許多好書可以使我集中興味而忘卻乘火車的沉悶。而這車廂社會裏的種種人間相倒是一部活的好書,會時時向我展出新穎的page(篇頁)來。慣乘火車的人,大概對我這話多少有些兒同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