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成長是一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1)(3 / 3)

不說車廂社會裏的瑣碎的事,但看各人的座位,已夠使人驚歎了。同是買一張票的,有的人老實不客氣地躺著,一人占有了五六個人的位置。看見找尋座位的人來了,把頭向著裏,故作鼾聲,或者裝作病了,或者舉手指點那邊,對他們說“前麵很空,前麵很空”。和平謙虛的鄉下人大概會聽信他的話,讓他安睡,背著行李向他所指點的前麵去另找“很空”的位置。有的人教行李分占了自己左右的兩個位置,當作自己的衛隊。若是方皮箱,又可當作自己的茶幾。看見找座位的人來了,拚命埋頭看報。對方倘不客氣地向他提出:“對不起,先生,請把你的箱子放在上麵了,大家坐坐!”他會指著遠處打官話拒絕他:“那邊也好坐,你為什麼一定要坐在這裏?”說過管自看報了。和平謙虛的鄉下人大概不再請求,讓他坐在行李的護衛中看報,抱著孩子向他指點的那邊去另找“好坐”的地方了。有的人沒有行李,把身子扭轉來,教一個屁股和一支大腿占據了兩個人的座位,而悠閑地憑在窗中吸煙。他把大烏龜殼似的一個背部向著他的右鄰,而用一支橫置的左大腿來拒遠他的左鄰(2)。這大腿上麵的空間完全歸他所有,可在其中從容地抽煙,看報。逢到找尋座位的人來了,把報紙堆在大腿上,把頭鑽出窗外,隻作不聞不見。還有一種人,不取大腿的策略,而用一冊書和一個帽子放在自己身旁的座位上。找座位的人倘來請他拿開,就回答他說“這裏有人”。和平謙虛的鄉下人大概會聽信他,留這空位給他那“人”坐,扶著老人向別處去另找座位了。找不到座位時,他們就把行李放在門口,自己坐在行李上,或者抱了小孩,扶了老人站在W.C.(3)的門口。查票的來了,不幹涉躺著的人,以及用大腿或帽子占座位的人,卻埋怨坐在行李上的人和抱了小孩扶了老人站在W.C.門口的人阻礙了走路,把他們罵脫幾聲。

我看到這種車廂社會裏的狀態,覺得可驚,又覺得可笑、可悲。可驚者,大家出同樣的錢,購同樣的票,明明是一律平等的乘客,為什麼會演出這般不平等的狀態?可笑者,那些強占座位的人,不惜裝腔、撒謊,以圖一己的苟安,而後來終得舍去他的好位置。可悲者,在這乘火車的期間中,苦了那些和平謙虛的乘客,他們始終隻得坐在門口的行李上,或者抱了小孩,扶了老人站在W.C.的門口,還要被查票者罵脫幾聲。

在車廂社會裏,但看座位這一點,已足使我驚歎了。何況其他種種的花樣。總之,凡人間社會裏所有的現狀,在車廂社會中都有其縮圖。故我們乘火車不必看書,但把車廂看作人間世的模型,足夠消遣了。

回想自己乘火車的三時期的心境,也覺得可驚,可笑,又可悲。可驚者,從初乘火車經過老乘火車,而至於慣乘火車,時序的遞變太快!可笑者,乘火車原來也是一件平常的事。幼時認為“電線木同柵欄一樣”,車站同桃源一樣,固然可笑,後來那樣地厭惡它而埋頭於書中,也一樣地可笑。可悲者,我對於乘火車不複感到昔日的歡喜,而以觀察車廂社會裏的怪狀為消遣,實在不是我所願為之事。

於是我憧憬於過去在外國時所乘的火車。記得那車廂中很有秩序,全無現今所見的怪狀。那時我們在車廂中不解眾苦,隻覺旅行之樂。但這原是過去已久的事,在現今的世間恐怕不會再見這種車廂社會了。前天同一位朋友從火車上下來,出車站後他對我說了幾句新詩似的東西,我記憶著。現在抄在這裏當做結尾:

人生好比乘車:

有的早上早下,

有的遲上遲下,

有的早上遲下,

有的遲上早下。

上了車紛爭座位,

下了車各自回家。

在車廂中留心保管你的車票,

下車時把車票原物還他。

《自己的園地》舊序(節選)

\/周作人

大前年的夏天,我在西山養病的時候,曾經做過一條雜感曰《勝業》,說因為“別人的思想總比我的高明,別人的文章總比我的美妙”,所以我們應該少作多譯,這才是勝業。荏苒三年,勝業依舊不修,卻寫下了幾十篇無聊的文章,說來不免慚愧,但是仔細一想,也未必然。我們太要求不朽,想於社會有益,就太抹殺了自己;其實不朽決不是著作的目的,有益社會也並非著者的義務,隻因他是這樣想,要這樣說,這才是一切文藝存在的根據。我們的思想無論如何淺陋,文章如何平凡,但自己覺得要說時便可以大膽地說出來,因為文藝隻是自己的表現,所以凡庸的文章正是凡庸的人的真表現,比講高雅而虛偽的話要誠實得多了。

世間欺侮天才,欺侮著而又崇拜天才的世間也並輕蔑庸人。人們不願聽荒野的叫聲,然而對於酒後茶餘的談笑,又將憑了先知之名去加以嗬斥。這都是錯的。我想,世人的心與口如不盡被虛偽所封鎖,我願意傾聽“愚民”的自訴衷曲,當能得到如大藝術家所能給予的同樣的慰安。我是愛好文藝者,我想在文藝裏理解別人的心情,在文藝裏找出自己的心情,得到被理解的愉快。在這一點上,如能得到滿足,我總是感謝的。所以我享樂——我想——天才的創造,也享樂庸人的談話。世界的批評家法蘭西(Anatole France)在《文學生活》(第一卷)上說:

“著者說他自己的生活,怨恨,喜樂與憂患的時候,他並不使我們覺得厭倦。……

“因此我們那樣的愛那大人物的書簡和日記,以及那些人所寫的,他們即使並不是大人物,隻要他們有所愛,有所信,有所望,隻要在筆尖下留下了他們自身的一部分。若想到這個,那庸人的心的確即是一個驚異。”

我自己知道這些文章都有點拙劣生硬,但還能說出我所想說的話;我平常喜歡尋求友人談話,現在也就尋求想象的友人,請他們聽我的無聊賴的閑談。我已明知我過去的薔薇色的夢都是虛幻,但我還在尋求——這是人生的弱點——想象的友人,能夠理解庸人之心的讀者。我並不想這些文章會於別人有什麼用處,或者可以給予多少怡悅;我隻想表現凡庸的自己的一部分,此外並無別的目的。因此我把近兩年的文章都收在裏邊,除了許多諷刺的“雜感”以及不愜意的一兩篇論文;其中也有近於遊戲的文字,如《山中雜信》等,本是“雜感”一類,但因為這也可以見我的一種癖氣,所以將它收在本集裏了。

我因寂寞,在文學上尋求慰安,夾雜讀書,胡亂作文,不值學人之一笑,但在自己總得了相當的效果了。或者國內有和我心情相同的人,便將這本雜集呈獻與他;倘若沒有,也就罷了。——反正寂寞之上沒有更上的寂寞了。

再來跑一趟野馬

\/徐誌摩

伏園:

方才我看了《東方雜誌》上譯的惠爾思那篇世界十大名著,忽然想起了年前你寄給我那封青年應讀書十部的征信,現在趁機會答複你吧。我卻不願意充前輩板著教書匠的臉沉著口音吩咐青年們說這部書應得讀的,那部書不應得念的;認真地說,我們一輩子讀進去的書能有幾部,且不說整部的書,這一輩子真讀懂了的書能有幾行——真能讀懂了幾行書,我們在這地麵上短短的幾十年時光也就盡夠受用不是?貴國人是愛博學的,所以恭維讀書人不是說他是兩腳書櫃子,就說他讀完了萬卷書——隻要多就可以嚇人,實在你來不及讀,書架上多擺幾本也好,有許多人走進屋子看見書多就起敬,我從前腦筋也曾簡單過來,現在學壞了,上當的機會也遞減了。

我並不是完全看不起數量、麵積、普及教育、平民主義等等:“看不起什麼”是一種奢侈品,您得有相當的身份,我哪配?但同時我有我的癖氣,單是多,單是“橫闊”,單是“豎大”,是不容易嚇倒我的。譬如有人對我說某人學問真不錯,他念了至少有二千本書——我隻當沒有聽見。第二個朋友對我說某人的經曆真不少,他環遊地球好幾回,什麼地方都到過——我隻當沒有聽見。第三個朋友報告我某人的交遊真廣,那一個不是他的好友——我隻當沒有聽見。反過來說:假如我聽說某人真愛柏拉圖的《共和國》,他老是念不厭;或是某人真愛某城子某山某水,那裏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鳥一間屋子一條街道都像是他自己的家裏人似的;或是某人真懂得某人,全世界罵他是賊,他一個人說他是聖人;——這一說我就聽見,我就懂得了。到過英國的誰沒有逛過大英博物院——可是先生您發見了個什麼;您也去過國王油畫館不是,您看中了那幾幅畫?近幾年我們派出去的考查團很多,在倫敦紐約的街道上常見有一群背後拖著燕子尾巴的黃臉紳士施施地走著路,像一群初放出籠的扁嘴鴨子,他們照例到什麼地方一定得遊玩名勝的——很好,很好,不錯,不錯,真不錯,紐約的高樓有五十七,唔,五十八層,自由神像的腦袋裏都爬得進去,我們全到過,全看過,真好。你如其不知趣再要往下問時,他們就到他們的抽屜裏去找他們的報告書給你看,有圖有表頂整齊的報告書,這裏麵多的是材料。真細心的調查,不錯,維也納的強迫教育比柏林的強迫教育差百分之四零二,孟騫斯德比利物浦多五十三個紗廠十五個鐵廠;不錯不錯,我們是調查教育的,我們是調查實業的,不錯不錯,下回你到外國去,我有朋友介紹給你。

念書也有這種情形。現代的看書更是這個問題了。從前的書是手印手裝手釘的;出書不容易,得書不容易,看書人也就不肯隨便看過;現在不同了,書也是機器造的,一分鍾可以印幾千,一年出的書可以拿萬來計數,還隻嫌出版界遲鈍,著作界沉悶哪!這來您看我們念書的人可不著了大忙?眼睛還隻是一雙,腦筋還隻是一副,同時這世界加快了幾十倍,事情加多了幾十倍,我們除了“混”還有什麼辦法!

再說念書也是一種冒險。什麼是冒險,除了憑你自己的力量與膽量到不曾去過的地方去找出一個新境界來?真愛探險真敢冒險的朋友們永遠不去請教向導;他們用不著;好奇的精神便是他們的指南。念書要先生就比如遊曆請向導;穩當是穩當了,意味可也就平淡了。結果先生愈有良心,向導愈盡責任,你得好處的機會愈少。小孩子瞞著大人偷出去爬樹,就使閃破了皮直流血,他不但不嚷痛哭,倒反得意的;要是在大人跟前吃了一點子小虧,他就不肯隨便過去,不嚷出一隻大蘋果來就得三塊牛奶糖去補他的虧。這自走路自跌跤就不怨,是一個教育學的大原則。我媽時常調著我說,你看某人的家庭不是頂好的,他們又何嚐是新式!某家的夫婦當初還不是自相情願的,現在糟得不成話。誰說新式一定好老式一定壞?我就不信!我就說:媽呀,你懂事,你給我打譬如:年輕人恨的不是栽筋鬥,他恨的是人家做好了筋鬥叫他栽。讓他自己做筋鬥栽去,栽斷了頸根他也沒話說!

婚姻是大事情,讀書也是大事情。要我充老前輩定下一大幅體麵的書目單吩咐後輩去念,我就怕年輕人回頭罵我不該做成了筋鬥叫他去栽。介紹——談何容易!介紹一個朋友,介紹一部書,介紹一件喜事——一樣的負責任,一樣的不容易討好;比較的做媒老爺的責任還算是頂輕的。老太爺替你定了親,要你結婚,你不願意,不錯。難道前輩替你定下了書,你就願意看了嗎?

就說惠爾思先生吧。他的學問,他的見解,不是比我們高明了萬倍。他也應了《京報》記者的征信,替我們選了十部名著,當然你信仰我還不如你信仰他;可是你來照他的話試試去。他的書單上第一第二就是《新舊約》書,第三種就是我們自己家有的《大學》,第四是回族的《可蘭經》……得了,得了,那我早知道,那是經書教書,與我們青年人有什麼相幹!您看,惠爾思的書單還不曾開全早就叫你一句話踢跑了。不,就使你真有耐心趕快去買《保羅書》《可蘭經》《中庸》《大學》來念時,要不了十五二十分鍾你不打哈欠不皺眉頭才怪哪!

不,這事情真的沒有那麼容易。青年人所要的是一種“開竅”的工夫;我們做先生的是好比拿著鑽子錘子替他們“混沌”的天真開竅來了。有了竅,靈性才能外現,有了竅,才能看、才能聽、才能呼吸、才能聞香臭辨味道。“愛竅”不通,比如說,哪能懂得生命?“美竅”不通,哪能懂得藝術?“知識竅”不通,哪能認識真理?“靈竅”不通,哪會想望上帝?不成,這話愈說愈遠愈不可收拾了!得想法說回來才好。記得我應得說的是那十部書是青年人應該讀的。我想起了胡適之博士定下的那十本書目,我也曾大膽看過一遍。慚愧!十本書裏至少有九本是我不認識它的。碰巧那天我在他那裏,他問我定的好不好;我吞了一口唾液,點點頭說不錯。唔,不錯!我是頂佩服胡先生的,關於別的事我也很聽他話的,但如其他要我照他定的書目用功,那就叫我生吞鐵彈了!

所以我懂得,誘人讀書是一件功德——但就這誘字難,孔夫子不可及就為他會循循地誘人進徑;他決不叫人直著嗓子吞鐵彈,你信不信?我喜歡柏拉圖,因為他從沒有替我定過書目,我恨美國的大學教授,因為他們開口是參考閉口是書。

Up! Up! My friend, and clear your books;

Why all this toil and trouble?

……

Books! It\\u0027s a dull and endless strife.(4)

這是我的先生的話!你瞧,你的哪兒比得上我的!頂好是不必讀書——

Come hear the woodland linnet,

How sweet his music! Oh my life.

There\\u0027s more of wisdom in it.(5)

可是留神,這不讀書的受教育比讀書難;明知畫不成老虎你就不用畫老虎;能畫成狗也就不壞,最怕是你想畫老虎偏像狗,存心畫狗又不像狗了。上策總是做不到的;下去你就逃不了書;其實讀書也不壞,就要你不靠傍先生;你要做探險家就不要向導;這是中策。但中策也往往是難的,聽你的下策吧。我又得打比喻。學生比如一條牛(不要生氣,這是比喻),先生是牧童哥。牧童哥知道草地在那裏,山邊的草青,還是河邊的草肥——牛,不知道。最知趣的牧童就會牽了他的朋友到草青草肥的田裏去,這一“領到”,他的事情就完了,他盡可以舒舒服服地選一個陰涼的樹蔭下做好夢去,或是坐在一塊石頭上掏出蘆笛來吹他的《梅花三弄》。我們隻能羨慕他的清福。至於他的朋友的口味,他愛咬什麼,鳳尾草還是團邊草,夾金錢花的青草還是夾狗尾巴的莠草,等等,他就管不著,也不用管。就使牛先生大嚼時有牛虱來麻煩他的後部,也自有他的小尾巴照拂,再不勞牧童哥費心。

這比喻盡夠條暢了不是?再往下說就是廢話了。其實伏園,你這次征求的意思當作探問各家書呆子讀書的口味倒是很有趣的,至於於青年人實際的念書我怕這忙幫不了多少;為的是各家的口味一定不同,寧波人喜歡打翻醬缸不怕口蒿,貴州人是很少知道鹽味的,蘇州人愛吃醋,杭州人愛吃臭,湖南人吃生辣椒,山東人咬大蒜,這一來你看多難,叫一大群張著大口想嚐異味的青年朋友跟誰去“試他一試”去?

話又得說回來,肯看書終究是應得獎勵的。就說口味吧!你跟湖南人學會吃辣椒,跟山東人學會吃大蒜,都沒有什麼,隻要你吞得下,消得了;真不合式時你一口吐了去漱漱口也就完事不是?就是一句話得記在心裏:舌頭是你自己的,肚子也是你自己的,點菜有時不妨讓人,嚐味辨味是不能替代的;你的口味還得你自己去發現(比如胡先生說《九命奇冤》是一部名著你就跟著說《九命奇冤》是一部名著,其實你自己並不曾看出他名在那裏,那我就得怪你),不要借人家的口味來充你自己的口味,自騙自決不是一條通道。

我不是個書蟲;我也不十分信得過我自己的口味;竟許我並不曾發現我自己真的口味;但我卻自喜我從來不曾上過先生的當,我寧可在黑弄裏仰著頭瞎摸,不肯拿鼻孔去湊人穴的鐵鉤。你們有看得起我願意學我的,學這一點就夠了。趁高興我也把我生平受益(應作受感)最深的書開出來給你們看看,不知道有沒有十部——

《莊子》(十四五篇)

《史記》(小半部)

道施妥奄夫斯基的《罪與罰》

湯麥司哈代的Jude the Obscure(6)

尼采的Birth of Tragedy(7)

柏拉圖的《共和國》

盧騷的《懺悔錄》

華爾德裴德(Walter Pater)Renaissance(8)

葛德《浮士德》的前部

George Henry Lewes(9)的《葛德評傳》

夠了。

一年的長進

\/周作人

在最近的五個禮拜裏,一連過了兩個年,這才算真正過了年,是民國十三年歲次甲子年了。回想過去“豬兒年”,國內雖然起了不少的重要變化,在我個人除了癡長一歲之外,實在乏善可陳,但仔細想來也不能說毫無長進,這是我所覺得尚堪告慰的。

這一年裏我的唯一的長進,是知道自己之無所知。以前我也自以為是有所知的,在古今的賢哲裏找到一位師傅,便可以據為典要,造成一種主見,評量一切,這倒是很簡易的辦法。但是這樣的一位師傅後來覺得逐漸有點難找,於是不禁狼狽起來,如瞎子之失了棒了,既不肯聽別人現成的話,自己又想不出意見,歸結隻好老實招認,述蒙丹尼(Montaigne)的話道“我知道什麼?”我每日看報,實在總是心裏糊裏糊塗的,對於政治外交上種種的爭執往往不能了解誰是誰非,因為覺得兩邊的話都是難怪,卻又都有點靠不住。我常懷疑,難道我是沒有良知的麼?我覺得不能不答應說“好像是的”,雖然我知道這句話一定要使提倡王學的朋友大不高興。真的,我的心裏確是空澌澌的,好像是舊殿裏的那把椅子,——不過這也是很清爽的事。我若能找到一個“單純的信仰”,或者一個固執的偏見,我就有了主意,自然可以滿足而且快活了,但是有偏見的想除掉固不容易,沒有時要去找來卻也有點為難。大約我之無所知也不是今日始的,不過以前自以為知罷了,現在忽然覺悟過來,正是好事,殊可無須尋求補救的方法,因為露出的馬腳才是真腳,自知無所知卻是我的第一個的真知也。

我很喜歡,可以趁這個機會對於以前曾把書報稿件寄給我看的諸位聲明一下。我接到印有“乞批評”字樣的各種文字,總想竭力奉陪的,無如照上邊所說,我實在是不能批評,也不敢批評,倘若硬要我說好壞,我隻好仿主考的用腳一踢,——但這當然是毫不足憑的。我也曾聽說世上有安諾德等大批評家,但安諾德可,我則不可。我隻想多看一點大批評家的言論,廣廣自己的見識,沒有用朱筆批點別人文章的意思,所以對於“乞批評”的要求,常是“有方尊命”,諸祈鑒原是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