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每一種選擇都會有遺憾,而每一個遺憾都會有轉機(2)(1 / 3)

我為什麼來辦我想怎麼辦

\/徐誌摩

我早就想辦一份報,最早想辦《理想月刊》,隨後有了“新月社”又想辦新月周刊或月刊;沒有辦成的大原因不是沒有人,不是沒有錢,倒是為我自己的“心不定”:一個朋友叫我雲中鶴,又一個朋友笑我“腳跟無線如蓬轉”,我自己也老是“今日不知明日事”的心理,因此這幾年隻是虛度,什麼事都沒辦成,說也慚愧。我認識陳博生,因此時常替《晨報》寫些雜格的東西。去年黃子美隨便說起要我去辦副刊,我聽都沒有聽;在這社會上辦報本來就是沒奈何的勾當,一個月來一回比較還可以支持,一星期開一次口已經是極勉強了,每天要說話簡直是不可思議——垃圾還可以當肥料用,拿瀉藥打出來的爛話有什麼去路!我當然不聽。三月間我要到歐洲去,一班朋友都不肯放我走,內中頂蠻橫不講理的是陳博生與黃子美,我急了隻得行賄,我說你們放我走我回來時替你們辦副刊,他們果然上了當立刻取銷了他們的蠻橫,並且還請我吃飯餞行。其實我隻是當笑話說,那時賭咒也不信有人能牽住我辦日報,我心想到歐洲去孝敬他們幾封通信也就兩開不是?七月間我回來了,他們逼著我要履行前約,比上次更蠻橫了,真像是討債。有一天博生約了幾個朋友談,有人完全反對我辦副刊,說我不配,像我這類人隻配東飄西蕩的偶爾擠出幾首小詩來給他們解解悶也就完事一宗;有人進一步說不僅反對我辦副刊並且副刊這辦法根本就要不得,早幾年許是一種投機,現在可早該取銷了。那晚陳通伯也在座,他坐著不出聲,聽到副刊早就該死的話他倒說話了,他說得俏皮,他說他本來也不讚成我辦副刊的,他也是最厭惡副刊的一個;但為要處死副刊,趁早撲滅這流行病,他倒換了意見,反而讚成我來辦《晨報副刊》,第一步逼死別家的副刊,第二步掐死自己的副刊,從此人類可永免副刊的災殃。他話是俏皮可是太恭維我了;倒像我真有能力在掐死自己之前逼死旁人似的!那晚還是無結果。後來博生再拿實際的利害來引誘我,他說你還個是成天想辦報,但假如你另起爐灶的話,管你理想不理想,新月不新月。第一件事你就得準備貼錢,對不對?反過來說,副刊是現成的,你來我們有薪水給你,可以免得做遊民,豈不是一舉兩得!這利害的確是很分明,我不能不打算了;但我一想起每天出一張的辦法還是腦袋發脹,我說我也願意幫忙,但日刊其實太難,假如晨報周刊或是甚至三日刊的話,我總可以商量……這來我可被他抓住了,他立即說好,那我們就為你特別想法,你就管三天的副刊那總合式了。我再不好意思拒絕,他們這樣的懇切。過一天他又來疏通說三天其實轉不過來,至少得四天。我說那我隻能在字數裏做申縮,我想盡我能力的限度隻能每周管三萬多字,實在三天勻不過來的話,那我隻能把三天的材料攤成四分,反正多少不是好歹的標準不是?他說那就隨你了。這來笑話就變成了實事,我自己可想不到的。但同時我又警告博生,我說我辦就辦,辦法可得完全由我,我愛登什麼就登什麼,萬一將來犯什麼忌諱出了亂子累及晨報本身的話,隻要我自以為有交代,他可不能怨我;還有一層,在他雖則看起我,以為我辦不至於怎樣的不堪,但我自問我決不是一個會投機的主筆,迎合群眾心理,我是不來的,諛附言論界的權威者我是不來的,取媚社會的愚

與褊淺我是不來的;我來隻認識我自己,隻知對我自己負責任,我不願意說的話你逼我求我我都不說的,我要說的話你逼我求我我都不能不說的:我來就是個全權的記者,但這來為他們報紙營業著想卻是一個問題。因為我自信每回我說話比較自以為像話的時候,聽得進聽得懂的讀者就按比例的減少;一個作者往往因為不肯犧牲自己思想的忠實結果暗傷讀者的私心,這也是應得慮到的,所以我來接手時即使不鬧大亂子也難免使一部分讀者失望的危險(這就是一個理由日報不應該有副刊),你不久許曾聽著各方麵的抱怨,說“從前的副刊即使不十分出色總還是妥妥帖帖看得過去,這來你瞧盡讓一個瘋子在那裏說瘋話,我們可沒有閑工夫來消化,我們再也不請教副刊了”。本來報紙這東西是跟著平民主義工商文明一套來的;現代最大的特色是一班人心靈的疲懶;教一個人能自己想,是教育最後的成功,但一班人與其費腦力想還不如上澡堂躺著打盹去,誰願意想來?反麵說有思想人唯一的目標是要激動一班人的心靈活動,他要叫你聽了他的話不舒服,不痛快,逼著你,張著眼睛看,罵著你領起精神想;他不來替你出現成的主意像政府的命令,或是說模棱兩可的油話,像日報上的社論,或是通知你某處有兵打架某處有草棚子著火,像所有的新聞;他不來替你菜蔬裏添油,不來替你鋪地毯省得你腳心疼;他第一叫你難受;第二叫你難受,第三還是叫你難受。這樣的人來辦報在營業上十九是不免失敗的。也許本來這思想的事業是少數人的特權與天職;報紙是為一班人設的,這就根本不能與思想做緊鄰。但這番話讀者你也許說對。我們那位大主筆先生還是不信,他最後一句話是“你來辦就得了”!

所以我不能不來試試。同時我自己也並不感覺我說話的魯莽;《晨報副刊》嘿!說起來頭大著哩!你們不見晨報的廣告上說什麼“思想的前驅”,這大約是指副刊的。因為我們不能在正張新聞裏找思想,更不能在經濟界什麼界裏找前驅。不,我也很知道晨副過去光榮的曆史,現在誰知道卻輪著我來續貂!所以假如我上麵的話有地方犯什麼褻瀆或誇口的嫌疑,我趕快在這裏告無心的罪;我這一條臂膀能有多大能耐,能舉起多少分量?不靠朋友幫忙是做不成事的,我也很放心是我的朋友(相識或不相識)決不會袖手的,要不然我哪敢冒昧承當這副重擔;我隻盼望我值得你們的幫忙。這回封麵廣告的大字是“副刊的提高及革新”,那大概是營業部擬的啟事,我並沒有那樣的把握,革新還可以說,至少辦事方麵換了手,印刷方麵也換了樣那就是革新,提高的話可就難說了,我就不明白高低的標準在那裏,我得事前聲明;我知道的隻是在我職期內盡我的力量來辦就是。

我自己是不免開口,並且恐怕常常要開口,不比先前的副刊主任們來得知趣解事,不到必要的時候是很少開口的。我盼望不久就有人厭棄我,這消息傳到了我的上司那邊,我就有恢複自由的希望了!同時我約了幾位朋友常常替我幫忙。我特別要介紹我們朋友裏最多才多藝的趙元任先生,他從天上的星到我們腸子裏的微菌,從廣東話到四川話,從音樂到玄學,沒有一樣不精;他是一個真的通人;但他頂出名的是他的“幽默”,誰要聽趙先生講演不發笑他一定可以進聖廟吃冷肉去!我想給他特開一欄,隨他天南地北地亂說,反正他口裏沒有沒趣味的材料。他已經答應投稿;但我為防他懶,所以第一天就替他特別登廣告,生生地帶住了他再說。老話說的“一將難求”,我這才高興哪!此外前輩方麵,梁任公先生那杆長江大河的筆是永遠流不盡的,我們這小報也還得占光他的潤澤。張奚若先生,先前《政治學報》的主筆,是一位有名的炮手;我這回也特請他把他的大炮安在順治門大街的後背。金龍蓀傅孟真羅誌希幾位先生此時還在歐洲,他們的文章我盼望不久也會來光我們的篇幅。我們特請姚茫父餘越園先生談中國美術,劉海粟錢稻孫鄧以蟄諸先生談西洋藝術;餘上沅趙太侔先生談戲劇,聞一多先生談文學;翁文灝任叔永諸先生專撰科學的論文,蕭友梅趙元任先生談西洋音樂。李濟之先生談中國音樂,上海方麵我親自約定了郭沫若吳德生張東蓀諸先生隨時來稿;武昌方麵,不用說,有我們鍾愛的鬱達夫與楊金甫。陳衡哲女士也到北京來了,我們常可以在副刊上讀她的作品,這也是個可喜的消息;我此時是隨筆列舉,並不詳備;至於我們日常見麵的幾位朋友,如西林西瀅胡適之張歆海陶孟和江紹原沈性仁女士淩叔華女士等更不必我煩言,他們是不會曠課的,萬一他們躲懶我要叫他們知道我的夏楚厲害!新近的作者如沈從文焦菊隱於成澤鍾天心陳鎛鮑廷蔚諸先生也一定當有嶄新的作品給我們欣賞。宗白華先生又是一位多方麵的學者,他新從德國回來,一位江西謝先生快從法國回來,專研文學的;我盼望他們兩位也可以給我們幫助。

這是就我個人相知的說,我們當然更盼望隨時有外來精卓的稿件,要不然我們雖則有上麵一大串的名字,還是不易支持的。酬報是個問題;我是主張一律給相當酬潤的,但據陳博生先生說晨報的經濟也很支絀,假如要論文付值的話報館破產的日子就不在遠,我也知道他們的困難,但無論如何我總想法不叫人家完全白做,雖則公平交易的話永遠說不上;這一點我倒立定主意想提高,多少不論;靠賣文過活的不必說。拿到一點酬報可以多買一點紙筆,就是不介意稿費的,拿到一點酬勞也算是我們家鄉話說的一點“希奇子”,可以多買幾包糖炒良鄉吃。同時我當然不敢保證進來的稿件都有登的希望,雖則難免遺珠,我這裏選擇也不得不謹慎,即使我極熟的朋友的來件也一樣有得到“退還不用”的快樂。我預先聲明保留這點看稿的為難的必要;我永遠托庇你們的寬容。

一個單身漢對於結了婚的人們的行為的怨言

\/蘭姆

我是一個單身漢,一向費了好多時間,去記下“結了婚的人們”的缺點,借此來安慰自己,因為他們告訴我,我始終過現在這種生活,是失丟了許多高尚的快樂。

我不能說人們同他們妻子的吵嘴曾經給我什麼很深的印象,或者怎樣地更堅固我這類與社會組織相衝突的主意,這類主意我是早就打定的,卻是為著一個更結實的理由。走到結了婚的人們的家裏,最常使我生氣的是一種和這個大不相同的錯誤:——那錯誤是他們太相愛了。

也不是太相愛了:這句話不能夠說清我的意思。並且,我何必因此生氣呢?他倆為著要更親密地彼此相伴,把自己兩個同世上別人分開,單單這種舉動早已含有他倆彼此偏愛勝過世上一切人的意思。

可是我所不滿意的是他們那樣不隱藏地現出他們的偏愛,他們那樣無恥地在我們單身漢麵前排場,你隻須同他們一起一會兒,他們絕對要使你覺到,用些間接的諷示或者分明的直言,“你”不是這個偏愛的對象。有些事情當暗暗地含在意內或者僅僅姑以為然時,並不會開罪於人;可是一說出來,那就存有不少的侮辱意思了。若使一個人跑去招呼他最初認識的長得不漂亮或者穿得不講究的年輕姑娘,蠢鈍地對她說她的容貌或者財產配不上他,這種人真該挨踢,因為他太無禮了;可是這個意思也同樣包含在這件事實裏麵,當他有向她求婚的路子同機會,卻始終沒有想向她求婚。這位年輕姑娘也會很明白地知道了這個意思,可是沒有個明理的年輕姑娘會想拿這個來做吵嘴的理由。同樣地一對結了婚的人們沒有什麼權利,配用話或者同說出的話差不多是一樣地分明的臉孔來告訴我,我不是那種有幸福的人——姑娘所中意的人。我自知我不是那種的人,這已經是很夠了;我不愛受這樣繼續不斷的提醒。

炫學同誇富可以弄得使別人很難堪;但是它們還能夠有點好處。特意搬出來做侮辱我用的學問或者偶然會增長我知識;在富人的屋裏,在許多古畫中間——在他的獵苑同花園裏——我最少有暫時享用的權利。但是結婚幸福的誇示卻連這些聊以減輕苦痛的好處都沒有;那是種十分道地,沒有補償,沒有限製的侮辱。

結婚,就是從最好的方麵去著想,也隻是一種獨占,而且是一種最易招忌的獨占。一般得到什麼獨享的權利的人們常有一條狡計,他們盡力地使人們看不到他們所占的便宜,這麼一來那班運氣趕不到他們的人們既是不大看出他們所得到的好處,或者會因此不大想去爭這個權利。但是這群婚姻上的獨占者卻反將他們的獨享權的最可憎的部分強放在我們麵前。

天下裏我所最討厭的是新婚夫婦臉上射出的十分自得同滿意,——尤其是在姑娘方麵。那是等於告訴你,她在世界上已經得個歸宿,“你”不能夠再對於她有什麼希望了。的確,我是沒有希望的;也許我並不希望。但是這是屬於那類事實,應當,像我前麵所說的,認為大家知道的,不該明說出來。

這班人們常拿出頂驕傲的神氣,以為我們沒有結過婚的人們對於許多事情是沒有經驗的,若使這種神氣不是那樣子不合理的,卻會叫我更感到不快。我們肯承認他們對於本行的神秘,是比沒有福氣享受那權利的我們更懂得透徹;可是他們不甘於拘束在這個範圍裏麵。若使一個單身漢敢在他們麵前說出自己的意見,雖然是關於最不相幹的題目,他們會立刻止住他的口,以為是個沒有說話資格的人。不,我認得有一個結了婚的年輕姑娘,最可笑的是她出嫁還不到兩星期,當討論一個問題時候,我不幸同她的意見相反,那是關於銷賣給倫敦住民的蠔要怎樣培養才是最適當的,她居然冷笑一聲問我,像我這樣一個老單身漢怎配說也懂得些這類的事情。

我前麵所講的可說是算不得什麼,若使拿來同這班東西後來的氣焰一比較, 當他們開始生了小孩子時候,他們多半是會有小孩子的。我一想到小孩子是多麼普通的東西——每條街同死胡同裏總是有一大群的小孩——最窮的人們在這方麵常常是最富有的——結婚了而得不到這種寶貝的人們是多麼少數的——多麼常見,這班小孩子長大時候變壞了,使他們父母的一場癡望終於落空,走上罪惡的路,結果是窮困,丟臉,上絞架等等——我實在說不出,就是要我的命,也是說不出生了小孩會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地方。若使小孩子真正是雛鳳,世界上一年隻生一個,那還可以有個借口。但是當他們是這麼普通——

我並不是說到生了小孩子後,她們對於丈夫的居功。這件事讓他們自己去管。但是為什麼不是她們的天生奴隸的“我們”也該獻上香料,沒藥同乳香——我們的貢物同表示我們讚美的敬禮,——我真是莫名其妙。

“少年時所生的兒女,好像勇士手中的箭”:我們“詩篇”裏指定給女人產後感謝式時候用的優美的祈禱文是這樣說。“箭袋充滿的人便是有福”:我也是這樣說;但是可不要讓他將滿袋的箭朝著沒有武器的我們發射;——就讓他們化做一束的箭吧,可是不要來擦傷我們,刺殺我們。我常常看出這類箭是帶有兩個箭鏃的:它們有兩個鐵叉,這個打不準時,那個一定會打準。比如,當你走到一個住滿了小孩子的家庭,若使你剛好沒有去睬他們(你或者心裏想著別種事情,不去理他們天真的擁抱),他們就斷定你是個頑梗的,怪脾氣的,小孩子的厭惡者。反過來說,若使你覺得他們是特別有趣的——若使你愛上了他們可喜的態度,認真地來同他們一起亂跳亂鬧,他們的父母一定要找出些理由,將他們調動出房外:故意說他們嚷得太厲害了,或者是喧鬧得太過了,或者說——先生是不喜歡小孩子的。用這個,或者用那個鐵鏃,那支箭總能夠打傷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