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嗎?奶奶老了,沒多久人做了,可是她虎牙還沒掉,一個心兒的想吃洋餑餑兒呢。做兒子的總該孝敬她一下啊。媳婦過來了也沒好的吃,沒好的穿,上麵要服侍婆婆,下麵要看顧孩子,外帶著得伺候自家兒,成天忙得沒點兒空回娘家去望望姊妹兄弟的,做丈夫的連一個洋餑餑兒也不能給她,真有點兒不好意思咧。孩子——那小混蛋頂壞,攛掇著奶奶來彈壓我!吃洋餑餑兒他想得頂高興,奶奶忘了,他就去提醒她。這小混蛋真有他的!可是也給他點兒吃吧,生在我家,我窮爹成年的也沒糖兒果兒的買給他吃,也怪可憐兒的。再說吧,初五是奶奶生日,買不起偷也偷一個來。偷一遭不相幹的,不見得就會停生意,大不了扣幾個工錢。我做了八九年,老老實實的又沒幹什麼壞事,就這一點錯縫子也不能叫我坐西牢,總得給點臉不是。
每天坐到桌子前麵就想開了。
奶奶坐上麵,媳婦坐左手那邊兒,自家兒坐右手那邊兒,孩子坐在底下,桌上放了個——放了個什麼呢?麵包!不像樣!西點?算什麼呢!咱們窮雖窮,究竟也是奶奶做生日,也得弄個吉慶蛋糕來才是。他們隻想吃西點,我給他們個想不到,帶吉慶蛋糕回來。不樂得他們百嗎兒似的?奶奶準是一個勁兒念佛,笑得擠箍著老花眼。媳婦小家子氣,準舍不得一氣兒吃完,料定她得鬧著藏起半隻來。那小混蛋嘴就別想合得上來。他準會去捏一下,摸一下,弄得稀髒的。我就捉住他這錯縫子給他一巴掌,奶奶也不能偏護他。也好出口氣。奶奶真是有了孫子就把兒子忘掉了。
我給他們一塊塊的剁開來,布給他們,教他們怎麼吃。奶奶還咬得動。那小混蛋怕豬八戒吃人參果似的一口就吞了。媳婦是——我知道她的,咬一口得擱在嘴裏嚼半天咧。她就舍不得這好東西一下子便跑到肚子裏去。
可是吉慶蛋糕頂好的得幾十塊錢,簡直的不用提。就化五元錢買個頂小的吧?五元錢也拿不出呢!房錢沒付,米店已經欠了不少了,多下來的做車錢零用錢還不夠,哪挪得出這筆錢。借吧?誰都想問人家借錢呢。當又沒當得五元錢的東西,再說去年當了的那套棉大褂還沒贖回來。媽媽的,偷吧!
望著放在前麵的洋餑餑兒,心跳著。四麵一望,誰也不說話,不談姑娘,不談賭錢,就一個心兒在望著他似的。這老實人連脖子也漲紅了。
回到家裏,吃了晚飯,奶奶咕嚷著:
“日子過得真快,五十八年咧!初五又是生日了!”太息了一下。她底下一句話“隻要嚐一嚐洋餑餑兒死也甘心的啊”沒說出來,可是她一歎氣,兒子就聽懂了。
第二天他一起來就記起了是初三了。就是後天啦!怎麼辦哪。搓麵粉的時候兒心裏邊嘀咕著:“偷一個回去吧?”臉馬上紅了起來。糟糕!好容易腮幫兒上才不熱了。烘麵包的時候兒又這麼嘀咕了一下。喝!一點不含糊的,臉馬上又熱辣辣的不像樣了。這老實人心裏恨,怪自家兒沒用。怎麼一來就紅了!媽媽的,趕明兒拿剃刀刮破你,刮出繭來,瞧你再紅不紅。
可是後天就是初五了,偷一個吧!偷一個吧!隻要小心點兒鬼才知道。把那勞什子往桌子下一塞,裝作熱,卸下褂子來,扔到桌子下,蓋在上麵,到五點鍾,把褂子耷拉在胳膊肘上,連那勞什子一同帶了出去,誰也瞧不出的。就留神別讓臉紅!想著想著,便想去抓那大蛋糕啦。不知怎麼股子勁兒,胳膊一伸出去就拐彎,摸了個麵包往桌子下一扔,搭訕著:
“天好熱!”
一瞧誰也沒留心,便卸下褂子來想往蛋糕上麵蓋去,不知怎麼的心一動,就說道:“好家夥,怎麼就跑到桌子底下去啦。”一伸手又拿到桌上來了。這一嚷,大夥兒倒望起他來咧。好像誰都在跟他裝鬼臉似的。
“你怎麼熱得直淌汗?”
“可不是。天可真熱。秋老虎,到了九月卻又熱起來了。”
一邊這麼說著,一邊懊悔起來咧。不是誰也沒瞧見嗎?把褂子往桌子下一扔就成,怎麼又縮回來了。真是的!望著那麵包心痛。媽媽的胳膊也不聽話,一伸出去就拐彎,抓了這麼個勞什子還鬧得自家兒受虛驚。太不值得咧。
初四那天,他心裏也七上八下地鬧了一整天,失魂落魄的。末了還是沒動手。晚上睡在床上,媳婦跟他說:“明兒是奶奶生日,咱們弄些麵吃吧。”
“也好。”
就是明天咧!奶奶在隔壁房裏翻了個身,咳嗽著。
“奶奶想吃洋餑餑兒想得什麼似的。”往奶奶身上推。
“小狐媚子,你難道不想吃?推給奶奶!”
她笑。
他想:“真是非給他們帶個回來不行了。”
奶奶在隔壁聽見了,又樂又恨。媳婦把她的心事全說了出來,明兒倒不好意思見麵了。孩子正在那兒做夢,聽到洋餑餑兒這幾個字,趕忙從夢裏醒回來。醒回來卻隻聽得爹睡的那張床響得厲害,媽笑得氣都喘不過來。隻得又睡去啦。剛睡熟,隻聽得爹又在講:
“這餑餑比洋餑餑兒好多著啦。”
別老是餑餑兒餑餑兒的盡在嘴裏講,多咱真的帶一個回來才不愧做爹咧。索性打起呼嚕來了。
一覺睡回來是初五啦。這老實人這一天可苦透了。一個心兒地想偷一個吉慶蛋糕回去。東張西望地等了半天,隻見人家都在望著他。這夥兒小子的心眼兒他有什麼不明白的?就等著機會想排擠他!等他動手,一動手就抓住他。他一邊做著吉慶蛋糕上麵的花朵兒,一邊手發抖,渾身發抖,人也糊糊塗塗的。心裏隻:
“偷一個吧!偷一個吧!”這麼的嘟念著。
從爐子上拿下一個烘好了的大蛋糕來,手裏沉甸甸的,麵香直往鼻翅兒裏鑽,熱騰騰的。得賣十多塊錢哪!什麼都瞧不見了,頭昏得厲害,不知怎麼一下子就擱到桌子底下去了。一望,沒人在瞧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一卸褂子蓋在上麵。歎了一口氣,滿想舒泰一下,可是兀的放不下心。眼皮跳得厲害。別給瞧見了吧!汗珠兒從腦門那兒直掛下來,掛在眉毛上麵。兩條腿軟得像棉花,提不起,挪不開。太陽穴那兒青筋直蹦。眼也有點兒花了。
到了散工的時候兒,心才放下了一半。等人家都走開了,他才站起來,解了竹裙,馬上就想低下身子去拿那勞什子。真的是上場暈,衣服也忘了咧。一身的白麵粉,急急忙忙的不明顯著偷了什麼去嗎?便像平日那麼的抽上一支煙,劈劈啪啪地拍衣服。可是饒他一個心兒想慢慢兒地來,越是手慌腳忙的一回兒就完了,連帶著脊梁蓋兒上的粉屑也沒拍掉。連蛋糕帶褂子拿了起來,就往外跑,又怕人家多心,便慢慢地踱著出去,抽著煙,哼哼著。
猛的大夥兒在後邊兒笑了起來。他的心碰的一跳三丈高,隻覺得渾身發冷。完了!趕忙回過腦袋一瞧,不相幹,不是笑他。便連為什麼笑也沒知道的,跟著也哈哈地笑了起來,隻想急著往外走,卻見監工的正在對麵走來。笑也笑不成了,臉上的肉發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隻得拚命地笑著,大聲兒的。那聲兒真有點兒像在吆喚。還好,監工的也沒查問他,隻望了他一眼,就從身邊過去了。
走出了門,便一百個沒事啦。不相幹咧!不料啪的一聲兒,那勞什子溜了下來,跌在腳上,一腳踹了出去,直滾到門外。也不敢回過腦袋去瞧,趕上去撿了起來,剛想揣在懷裏放開腿跑,後麵監工的喊道:
“慢走!”
回過身子他已經跑了過來。
“看你人倒很老實的,原來還有這一著兒,啊?這是你的嗎?”
“不是……是我買的。錢我明天帶來。”
“你買的?!錢明天帶來?!成,去你的吧。明天也不用你來了,錢也不要你的。跌髒了的東西那裏還能賣你錢。”說著便對看熱鬧的說道:“諸位老哥說一聲,這話可對?”便在鼻子裏連笑帶哼的來了一下,便進去了。
糟很咧!愣磕磕地望前走。大夥兒在後邊說他的話,他全聽得,說不上有多難受。老不死,吃了白米飯還不夠,還想吃洋餑餑兒!那小混蛋回去不打死他!媳婦也不好,她不說,我不會動手的。行,吃你們的洋餑餑兒吧!我是生意也停了,白米飯也吃不成了,瞧你們再吃洋餑餑兒去!
一肚子沒好氣地跑回去,到了胡同裏就瞧見孩子野馬似的在那兒跑,弄得兩手稀髒的,便一瞪眼,伸手一巴掌,喝道:
“又死跑!樂什麼的?還不替我死到家裏去!”
孩子抬起腦袋來一瞧是老子,一肚子的冤屈,兩隻手一抱腦袋,剛想哭,便瞧見了他手裏那洋餑餑兒,就忍住了哭往屋子裏跑,嘴裏嚷:
“奶奶瞧!爹帶了洋餑餑兒回來咧!”
爹在後邊兒跟進去,罵:
“嚷?嚷什麼的!偏沒你吃的份兒。”
“今兒奶奶生日,孩子不好,明天再罵他吧。”媳婦過來,把蛋糕接了過去,嘻嘻地。
奶奶一個勁兒地阿彌陀佛,哪來的這好兒子。孩子給爹一罵,罵得堵著嘴去坐到門檻上望日頭。這日頭今兒就怪,你瞧它,五點多了,還那麼高高地站在上麵。兒子懶懶地洗了臉,心裏想:“這回我可完了!”媳婦在那兒燒麵,鍋子裏吱吱地響。奶奶盡端詳那洋餑餑兒——哎,這寶貝可真的到咱們家來啦!他悶咕咄地坐著抽煙。
“不當家花拉的,那裏就化許多錢買了這個來了!”奶奶瞧兒子,越瞧越覺得這兒子孝順。
“十多塊錢呢!”
“呀!嚇死我咧!生日又不是今年一年有,年年可以做的,何必弄這寶貝來。孝敬就孝敬在心裏邊,吃一頓壽麵也罷了,哪弄這些。”奶奶不舍得這許多錢,可是也不願意兒子不買回來。她巴巴地望了幾年咧。“真的買的嗎?”
“不買又哪來?”
買的!買的!生意也掉了!你們樂!看你們以後怎麼過?可是奶奶盡望著他念佛。可不是,奶奶也老了,今年不孝順,往後也沒日子了。
孩子鬧肚子餓,一個勁兒嚷吃飯。
“哪裏就餓得這麼了?偏餓死你!”
“是也不早了,麵熟了就吃。乖,去坐在那兒別鬧。”
孩子賭氣不作聲。我不吃了,偏不吃。誰要吃你的東西!我大了賺了錢天天買一個當飯吃——稀罕什麼的!可是賭了半天氣,偷偷地望了望桌上的洋餑餑兒,心又軟了下來。罷咧!有吃總是好的。有好東西不吃,才是傻子。我可不這麼傻。又望望日頭,那家夥還不下去。真有點兒等急了。
末了,還是奶奶作的主,叫搬開桌子來吃。孩子頂高興,一搬開桌子就搶了條凳去坐在下麵。奶奶坐上麵。兒子怔在那兒。孩子喊道:
“爹,吃飯咧。”跟老子表示好感似的。
“忙死了!今天偏不給你吃。”
孩子真想哇的撇酥兒了。奶奶連忙說道:
“難得的,大家都吃,我奶奶作主。爹騙你的。”
做爹的瞧奶奶的臉,就瞪了他一眼,也不坐下,站在那兒切蛋糕。奶奶招呼媳婦來吃,媳婦一麵答應著,一麵忙著撈麵,一不留神,麵掛在胳臂上,燙得叫了一聲兒。孩子正在那兒瞧爹手裏的刀,猛的爹喝道:
“這麼大的人了,也不知道過去幫著張羅,隻知道吃。呆在這兒幹嗎?等鳥!”
爹今兒不知怎麼的,存心找他晦氣。便跳下來從媽手裏接過麵碗來。碗底熱得燙手,又不敢作聲,拿到桌上,一碗放在爹前麵,一碗放在自家兒前麵。放重了,湯濺在桌子上,把爹也燙著了。
“你頂要緊?今兒是奶奶生日,先給奶奶!這點兒也不明白,十多年大米飯全塞在狗肚子裏!”
奶奶忙護在前頭,自家兒把麵拿了過來:“得啦,你今兒怎麼老找著他。手也燙了,還罵他。大家歡歡喜喜的豈不好?定要磨折得他耗子似的!”
全是你護壞了。我做爹的說幾句你就岔進來。還大家歡歡喜喜的,我就歡喜不起來咧。做爹的一邊這麼想,一邊就剁下一片蛋糕來。孩子一伸手想拿,給爹一瞪眼就瞪回去了。奶奶就拿了一片給他:“再餓要餓壞了。先吃吧。”
媳婦也坐了下來。大家吃著蛋糕。孩子弄得一嘴子花花綠綠的奶油,拿袖子一擦,擦得腮幫兒上也是的。媳婦把蛋糕擱在嘴裏舍不得嚼。奶奶吃得那張扁嘴動呀動的,好不有味。隻有兒子獨自個兒不舒服,又不能說出來。這生意是歇定的了,明兒再去求求看,也許隻扣我幾個工錢。
那一天,在奶奶的眼睛裏頭,他是頂孝順的兒子;在媳婦的心裏邊,他是頂懂事的丈夫;在孩子看來,隻要不再給他巴掌,就能算天下頂好的父親了。
可是那晚上,一家子全樂得夢也不做,他卻睡不著。刮西北杠子風的日子,滿地大雪,奶奶害病,孩子嚷餓,媳婦哭……他可不能再往下想。
第二天,他去了不久就回來了,臉色陰沉得怕人。一跑進屋子就躺在床上,一聲兒不言語的,悶抽煙。奶奶問他:
“今兒怎麼這麼早回來?放假嗎?”
他不回,把煙蒂兒狠狠地扔了。
“怎麼啦?”妻說。
“怎麼啦,還有怎麼啦?停了生意!”
一家子全怔住了。
“為什麼停生意?你做錯了什麼?”
“做錯了什麼,偷洋餑餑兒給你們吃!”
媳婦馬上哭了起來。奶奶罵自家兒:“老不死,想吃洋餑餑兒!現在可吃出的來了?”氣得把佛珠一扔。菩薩不生眼珠子,我辛辛苦苦過了半輩子,香也燒了不少,從沒得罪你老人家,怎麼還叫我老來苦。
孩子悄悄地問奶奶:“奶奶,為什麼爹不能把洋餑餑拿回來?不是爹做的嗎?”
奶奶罵:“你孩子不懂的。”可是她這一代人不懂,孩子的一代是會懂得的。
兒子心裏想:“真的,為什麼我自家兒烘洋餑餑兒我就不能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