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襲的緊急警報還沒有解除,燒餅店雖然關上一扇門板,但裏麵的人還是拚命地在揉他的麵粉。
好像多出一拳的力量,便多爭取了一分時間的勝利。
誰也不會預料一刻鍾以後的世界成了什麼樣子,也許,明知道將與生命告別,就盡這一刻用盡他的力量,這是可以用“惟利是圖”所能嘲笑與抹殺的嗎?
愛在文章外 ——記孫犁與方紀一次見麵
\/馮驥才
一
外地通曉些文壇事情的人,見到我這副標題便會感到奇怪:孫犁與方紀都是天津的老作家,同居一地,相見何難,還需要以文為記嗎?豈非小題大作?
這話說來令人淒然。經曆十年磨難,文壇的老作家尚有幾位健壯如前者?孫犁已然年近古稀,體弱力衰,絕少參加社會活動,過著深居簡出、貪閑求靜、以花草為伴的老人生活,偶爾寫一寫他那精熟練達的短文和小詩;方紀落得右邊半身癱瘓,語言行動都很困難,日常穿衣、執物、拄杖,乃至他仍不肯丟棄的嗜好——書法,皆以左手為之。這便是一位以清新雋永的文字長久輕撥人們心弦,一位曾以華麗而澎湃的才情撞開讀者心扉的兩位老作家的情況。雖然他們之間隻隔著十幾條街,若要一見,並不比分居異地的兩個健康朋友相會來得容易。他們是青年時代的摯友,至今感情仍互相緊緊拴結著,卻隻能從來來往往的客人們嘴裏探詢對方的消息。以對方尚且安康為快,以對方一時病困為憂。在這憂樂之間,含著多少深情?
二
方紀現在一句話至多能說五六個字,而且是一字一字地說。一天,他忽衝動地叫著:
“看、孫、犁!”
方紀是個藝術氣質很濃的人。往往又縱情任性。感情叫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看來他非去不可了。
他約我轉天下午同去。第二天我們乘一輛小車去了。汽車停在孫犁住所對麵的小街口。我們必須穿過大街。方紀右腳邁步很困難,每一步都是右腳向前先劃半個圈兒,落到半尺前的地方停穩,再把身子往前挪動一下。他就這樣艱難地走著,一邊自言自語、仿佛鼓勵自己似的說:
“走、走、走!好、好、好!”
他還笑著,笑得挺快活,因為他馬上就要來到常常思念的老朋友的家了。他那一發感觸便低垂下來的八字眉,此刻就像受驚的燕子的翅翼,一拍一拍,我知道,這是他心中流淌的詩人易激動的熱血又沸騰起來之故。
孫犁住在一個大雜院裏,有許多人家。房子卻很好,原先是個氣派很足的、闊綽的宅子。正房間量很大,有露台,有回廊,院子中間還有座小土山,上邊雜樹橫斜,擺布一些奇形怪狀的山石,山頂有座式樣渾樸的茅草亭。由於日久年長,無人料理,房舍院落日漸荒蕪破舊,小山成了土堆,亭子也早已倒掉而廢棄一旁。大地震後,院中人家挖取小山的土築蓋防震小屋,這院子益發顯得繚亂和敗落不堪。那剩下半截的、掏了許多洞的小土山完全是多餘的了。成為隻待人們清理的一堆廢墟。
我攙扶方紀繞過幾座防震屋,忽見小土山後邊、高高的露台上、一片蔥蔥的綠色中,站起一個瘦長的老人。頭戴頂小簷的舊草帽,白襯衣外套著一件灰粗布坎肩,手拄著一根細溜溜的黃色手杖。麵容清臒,鬆形鶴骨,宛如一位匿居山林的隱士。這正是孫犁。他見我們便拄著手杖迎下來,並笑嗬嗬地說:
“我聽說你們來,兩點鍾就坐在這裏等著了。”
我看看手腕上的表,已經三點半了。年近七十的老人期待他的朋友,在露台的石頭台階上坐等了一個多小時嗬……
三
孫犁的房間像他的人,沉靜、高潔,沒有一點塵汙。除去一排書櫃和桌椅之外,很少飾物,這又像他的文章,水晶般的透亮、明快、自然,從無雕飾和鑿痕。即使代人寫序,也直抒心意,毫不客套。他隻在書架上擺了一個圓形的小瓷缸,裏邊用清水泡了幾十顆南京雨花台的石子。石子上的花紋甚是奇異,有的如炫目的煙火,有的如迷人的晚霞,有的如縮小了的畫家的調色板。這些石子沉在水裏,顏色愈加豔美,顆顆都很動人。使我不禁想起他的文章,於純淨透明、清澈見底的感情中,是一個個奇麗、別致、生意盈盈的文字。
孫犁讓方紀坐在一張穩當的大藤椅上,給方紀倒水、拿糖,並把煙卷插在方紀的嘴角上,劃火點著。兩人好似昨天剛剛見過,隨隨便便東一句西一句扯起來,偶然間沉默片刻也不覺尷尬。有人說孫犁性情孤僻,不苟言笑,那恐怕是孫犁的崇敬者見到孫犁時過於拘謹時感受到的。這種自我感覺往往是一種錯覺。其實孫犁頗健談,語夾詼諧,亦多見地。今天的話大多都是孫犁說的。是不是因為他的朋友說話困難?而他今天話裏,很少往日愛談的文學和書,多是一般生活瑣事、麻煩、趣聞。他埋怨每天來訪者不絕,難於應酬,由於他無處躲避,任何來訪者一推門就能把他找到。他說這叫“甕中捉鱉”。然後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小木牌,上麵寫著“現在休息”四個字。他說:“我原想用這小牌擋擋來客,但它隻在門外掛了一上午,沒有擋住來客,卻把一個親戚擋回去了。這親戚住得很遠,難得來一次,誰知他正巧趕上這牌子,這一下,他再也不來了!”說著他搖著頭,無可奈何地笑了。逗得我們也都笑起來。
隨後,他又同方紀扯起天津解放時剛入城的情景。那時街上很亂。他倆都是三十多歲,滿不在乎,騎著車在大街上跑。一個敵人的散兵朝他們背後放了一槍,險些遭暗算。他倆身上也帶著槍,忙掏出來回敬兩下,也不知那散兵跑到哪裏去了。“我們都是文人,哪裏會放槍?這事你還記得嗎?老方?”孫犁問。
“記得、記得、好、險、呀!”方紀一字一句地說。兩人便一陣開心地哈哈大笑。
真險呢!但這早已是過去的事了。談起往事是開心的,還是為了開心才談起那些往事?此刻他倆好像又回到那活潑快樂、無憂無慮、生龍活虎的青年時代。
那時,他倆曾在冀中平原紅高粱夾峙的村道上騎車競馳,在鄉間駐地的豆棚瓜架下,一個操琴,一個唱戲;在一條炕上高談闊論後抵足而眠;一起辦報,並各自伏在案上不知疲倦地寫出一篇又一篇打動讀者的文章……
精力、活力、體力,你們為什麼都從這兩個可愛的老人身上跑走了呢?誰能把你們找回來,還給他們,使他們接著寫出《鐵木後傳》《風雲續記》,寫出一個個新的、活生生的、連續下來的《不連續的故事》;他們還要一個重返白洋澱,一個再下三峽,用他們珠璣般的文字,娓娓動聽地向我們訴說那裏今日的風情與景象……
四
坐了一個多小時,我擔心兩位老人都累了,便攙扶方紀起身告別,走出屋子。孫犁喂養的一隻小黃鳥叫得正歡,一盆長得出奇高大、油亮濃綠的米蘭,花兒盛開,散著濃濃的幽香。
孫犁說:“你們從東麵這條道兒走吧,這邊道兒平些。我在前麵給你們探路。”說著他就戴上草帽,拿起手杖走到前麵去了。
我幫著方紀挪動他癱軟了的半邊身子,一點點前移。孫犁就在前麵幾步遠的地方,用手杖的尖頭把地上的石塊一個個撥開。他擔心這些碎石塊成為朋友行動的障礙。他做得認真而細心,哪怕一個栗子大小的石子,也“嗒”的一聲撥到小徑旁的亂草叢裏去……
這情景真把我打動了,眼睛不覺潮濕了,還有什麼比愛、比真誠、比善良的情感更動人嗎?這兩個文壇上久負盛名的老人,盡管他們的個性不同,文章風格迥然殊別,幾十年來卻保持著忠誠的友情。世事多磨,飽經風霜,而他們依然懷著一顆孩童般純真的心體貼著對方,一切仿佛都出自天然……此刻,庭院裏隻響著方紀的鞋底一下下費力地磨擦地麵的聲音,並伴隨著孫犁的手杖把小石塊一個個撥出小徑的清脆的“嗒嗒”聲。在這兩種奇特聲音的交合中,我一下子悟到了他們的文章為什麼那麼深摯動人。不禁想起一位不出名詩人的兩句詩:
愛在文章外,
便在文章中。
無意間,我找到了打開真正的文學殿堂的一把金鑰匙。
才能之衰落與沒有才能的人
\/穆時英
這裏讓我先來摘錄段文章。學文先生在《青光》的《每周文學》上寫下了這樣的話:
“有些作家,本來是頗有才能的,但不知怎麼一來,才能就沒有了,而顯出了醜態,使人無論怎樣也想不起這是曾經有過才能的人。
“舉出例子來麼?這麵前就有一位小說家和一位戲劇家,兩位都曾經在各自的活動範圍內顯示過才能;小說家曾把口語介紹到他的作品裏去,甚至創出了新的文體很發生了一點影響……那些作品,都曾顯示過才能出來——無疑地,那是極有希望的開端。”
為什麼我要摘錄這樣的一段文章呢?因為有一位朋友指點我,說這裏邊所說的小說家就是我。這完全是在我意料之外的事。我曾經寫過些東西,不錯的;也曾經嚐試把口語介紹到文學作品裏去,不錯的,也曾經想創造一些新的文體,那也是不錯的,但那些都是不成樣的試作。兩年來自己所接觸的人生相比較複雜了一點,所看見的和所體驗的也比較多了些,從前那些隨便寫下的東西現在連自己也鄙薄起來了。我是無論怎樣也想不到這些東西居然可以證明我的才能。也許有聰明人會來拆穿我的把戲,說這是我的戰術,把自己最有成就的一部分說成最沒出息的一部分,使攻擊者受到一個難堪的諷刺。戰術倒是一個很巧妙的戰術,記得魯迅先生就曾經把他的集子裏的《不周山》刪去以諷刺成仿吾。此後也有不少人應用過這一戰術。但我現在倒並不是在玩把戲,我倒是在說老實話。我很有自知之明,我是一個一點才能也沒有的人。
我是不但在寫文章上是一個低能兒,就是在做人上也是個低能兒。東奔西走在上麵拍馬,對底下吹牛,這些我幹不來。投機取巧,買空賣空,今天說這個,明天說那個,我也幹不來。至於晚上打通宵麻將,明天居然領導市民救國,這當然更幹不來了,就因為什麼都幹不來,所以在社會上也就落落寡合。落落寡合也不打緊,不幸我是浙東人,還保留了些浙東人的耿介氣,看不慣的地方還是要說幾句話的。這也許就是明箭暗槍,所以會有這樣多的緣故吧。
但也幸而是浙東人,性情和體格都比較堅強些,結實些,可以把生活看得很低,再富麗些的日子我曾經有過,再不堪些的日子我也曾挨過,雖然我年紀並不大。我並不像《社會日報》上某君所說的在為了生活而苦悶,生活是不能成為我的苦悶的原因的。也許就是因為把生活看得輕,所以雖然不會買空賣空,終於也活了下來,而且寫了些東西出來。
至於說我才能衰落,我倒並不擔憂。我不像某些文人一樣以為天下隻有自己才是了不起的。我知道直到現在我還保留了一些赤子之心,而這赤子之心隻要不消失的話,我會寫出比較像樣一些的東西來的。
歸牧
\/繆崇群
一個八九歲大的女孩子,拉著一個小火車頭——這是我給水牛起的名字,因為它的身體比一般黃牛要龐大,在田間並不顯示得,等它走上了小路,對麵遇見,就覺得它格外大,格外重,格外笨,真的像一個小火車頭了。
水牛的鼻子裏還發出氣咻咻的聲響,同火車頭停下來的那個情景,可算毫無二致。
那麼小的小姑娘,那麼美好的,臉圓圓的小姑娘,她的個子,她的模樣,她的服裝,和這個水牛比照起來,一個在前頭,一個在後麵,誰說不像拉著一個小火車頭呢?
那匹水牛,走走歇歇,好像意猶未盡;孩子背轉過來退著步子走,仿佛聽它的便,很有耐性似的。雖然我曉得這個孩子念家的心切,牛卻不慌不忙地,並不隨隨便便就讓這個小主人牽了回去。
我看見這個小女孩的腕上,有一隻還套著一個人造象牙的小手鐲。
她們先走在我的前麵,不久就落在我的後邊了。
我再回頭,她們已經落在蒼茫的暮色裏。
她們不比那熱帶地方的朝廷,坐在象背的錦鞍上,華麗傘蓋底下的王孫公主們更高貴些,更令人羨慕嗎?
要麵子不要臉
\/杜重遠
仿佛是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先生說的話:“中國人要麵子不要臉”,這句話是萬分真確的。
原來麵子和臉是完全不同的兩件東西。中國舊戲裏有一套臉譜,這花花綠綠的臉譜就是“麵子”,而真正的臉卻反不能辨認清楚了。做戲子的隻要上台的時候,臉譜彈得像個樣子,至於真正的臉,長得好看不好看,那是不相幹的。其實中國人一切都如此:隻要保全麵子,丟臉卻全不在乎。阿Q就是一個代表。所以挨人打不要緊,但在背後卻要說一句“兒子打老子”,這樣雖丟了臉,麵子卻是有了。所以要麵子不要臉是中國人一般的人生哲學。
就整個中國社會來看,亦無不如此。在大城市裏,工商業不景氣,破產倒閉的事,層見迭出,但是酒館跳舞場還是一樣地熱鬧,在鄉村裏,貧窮到不堪,肚子發生了極大的問題,但婚喪的儀式,迷信的陋習,依然大事鋪張,為的是不肯丟掉麵子。
學生們念書,隻求得到一張文憑,卻不想求一些實學。教師們習染官僚的惡習,夤緣奔走,隻求以做大學教授為榮,而貽誤子弟卻可以不問。這都是中了要麵子不要臉的毒。
說工商界罷。年來國貨兩字是最時髦沒有了。但是著實有許多不要臉的商人們,將大批仇貨,印上國貨商標,到處兜銷。財是發了,麵子是有了。但是做了賣國的奸商,卻滿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