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人總算是中國的天之驕子了。大將軍出門,八麵威風,黃呢服,黑馬靴,白纓帽,金絲眼鏡,高車駿馬,前呼後應,場麵可謂十足矣。然而四省淪陷的時候,從未聞有半個將軍陣亡或負傷,死掉的隻不過是一群小百姓。
談到政治,更足痛心。從前曆史上所描寫的政治不良,不過是如何夤緣,如何奔走而已。今則花樣百出,中西兼用。記者在東北時曾見一批政客,來自南方,攜名花,扶豔女,或稱為妻,或稱為妹,或稱為親愛的女兒,專為結識權貴,獻媚當局。晝則高爾夫,夜則狐步舞。烏煙瘴氣,黑漆一團。待其鬼計既售,官運亨通,簡任到手,局長實現,於是一擲千金,揮霍無度。麵子大則大矣,臉不知其何有?
還有洋場十裏的高等華人們,拍慣了洋大人的馬屁,把帝國主義者當作自己祖宗。說中國不亡無天理。這些人在租界裏住洋房,坐汽車,“高等”則“高等”矣,但是說到臉,他們實在要向著沒有麵子的人力車夫們說一聲慚愧。
不必再多說了。總之,要麵子不要臉這六字,包括盡了中國人的劣根性:政治的窳敗,經濟的破產,東北的失陷,邊境的淪亡,都是由於要麵子不要臉這一種人生哲學的緣故,所以要救中國必先革除這種亡國的人生哲學。
偉大與天才
\/穆時英
“偉大的作品在哪裏呢?”不久以前有著這樣的呼聲。
市場上雖然陳列著不少幾十萬字,幾百萬字的“扛鼎力作”,有永久性的作品卻的確還沒有發現:理由隻是:我們有著太多的“天才”。
從創造社發揮了以不加修飾,一揮千言等為天才的特殊精神,天才欲和創造狂的風氣便遺留到現在。於是我們的文壇上便充斥了喜歡說點空話,來填補文壇空虛的人。這些人反複販賣各種主義和運動,從運用上說來,這些人全夠得上稱譽天才而無愧的。他們既懂文學,又明政治,經濟,甚至……對於每一件事,皆有一大篇說教式的議論。是專家,也是百科全書!他們有著獨創的用語,獨創的邏輯,由於運用得法,而他們的舉動言辭就都成了權威!
曾經有一個被我國的天才們招待過的一位法國作家,當我問他對於中國的智識分子有何感想的時候,他抽了半支煙,想了許久,才說:
“全是很了不得的人!他們用法文或英文,跟我從同溫層的氣壓談到中國的現狀,再談到女人,左拉和太古時代的社會製度,而他們所知道的全和我的不同。我真覺得自己的渺小!而且全是很高興說話的人:我們的天才卻不是那麼見多識廣,談吐風雅的,據我所知道,他們全是在外表上很樸素而沉默的人!”
我不禁苦笑起來,搭訕著說:“我們確是有著很多的天才的。”
他又滿不在乎地加了一句:“你們是很有希望的。都是很了不起的人!可是能多做一點工作才好。”他回頭來問我道:“你們說話的人很多,做工作的人多不多呢?”
我臉紅了起來:“先生,天才不是很聰明的動物麼?埋頭傻幹,在這個國家是很容易被當作白癡的呢!”
我的話使他迷惑了,他不了解似的望著我說:“真是神秘的古國!我們那兒的天才全是這樣的白癡,偉大的作品不全是那樣的白癡做出來的東西嗎?”
我還能說什麼話呢?我心想:你說得不幽默。
他太息了一下,仿佛自言自語地說:“真是神秘的古國!”
聽了他的話以後,我是為我們作家並為自己覺得真慚愧,這慚愧直到現在還遺留在我的記憶裏邊。最近,一麵聽見偉大的作品在那裏的呼聲,一麵看見大眾語的旗幟由天才們用天才的手法在文壇上豎了起來的時候,想起了這位法國作家的話,不由得不臉紅了起來。
所謂天才是才能加學識,三十年的沉默如(1)三十年的深思,然後,像水被蒸餾了以後變成水蒸氣似的,用三十年的沉默和深思體驗到的人生,從被學識培養了的一個精湛廣博的靈魂裏邊濾了出來,再從一隻有才能的手下流了出來,經過千百次的鍛煉,幾十次的改削,這樣,偉大的作品也許會產生出來吧!
可是,我們這個國家的天才,是這樣心急,對於三十年的沉默和深思在他們是個不可希望的耐性。他們是各有著從短論裏講大道理的習慣與能力的,他們且自己相信也欲別人迷信從幾千字的文章裏邊,討論並提倡,便可以解決了偌大的大眾語問題。
白種母親生不出黑色的兒子,宏偉巨製有一天能在我們這個充滿了小聰明的論客裏邊產生嗎?
一覺 ——空襲雜寫
\/繆崇群
這些偶然或是突然而來的一覺,它的震幅是相當的強烈。在那上麵也許都曾投過一抹死的黑影,但是黑影消逝了的一霎,也正是我還在“生”的一覺。我記下它們,為著一覺也不遺忘!
一
一條窄小的巷子,又被泥土和瓦礫封滿了。對麵有一列長頭發破衣服的人們匍匍而來,他們一個一個低著頭順次地鑽進一個鐵門,前麵的和後麵的用一根索子縛聯著。我抬頭望望這個地方,大概不是看守所便是一座牢獄。獄卒似乎不再保持他的威容,蹲在門邊默默記點著人數。
就在牆根左近,我發現兩三隻雀子,血濕了它們的羽毛,還沾著一些泥土死在地上。
失掉了自由的囚犯,已經從防空洞裏安全地回來;飛翔在天空的雀子,卻中了彈永遠不起了。
敵禍殃及池魚的事曾數見不鮮,誰想飛鳥也逃不過這個災難呢!
二
某報的一篇特寫裏有過這樣的句子,我記得大意是:電燈杆子燒焦了,從折斷了的梁端,垂下我們仇恨的血滴和淚珠。
三
每次我都遇到那一對夫婦,他們從很遠的地方趕到這裏來,連牽帶抱的還有四個孩子。氣色都是那麼蒼白,我同情他們的營養不良,反不如憐憫他們的驚惶與疲憊。
當著一陣陣的雷暴過去以後,人們都得慶更生的格外親熱了,微微的話聲,漸漸響應起來。
“你叫什麼?”有人問那個大的孩子。
他不回答,他對著問話的那個人報之以並不陌生的笑容。
“你是不是叫炸彈?”一個年青的戴眼鏡的學生說,又指著他的弟弟:“我也知道他的名字,他叫小炸彈。”
他們都不反對,那個做小哥哥的反指著他的弟弟說:“我是小炸彈,他就是手榴彈了。”
做母親的正哄著懷抱裏的孩子:“看呀,看呀!這裏邊還有一個照明彈哩。”
鄰座的人都笑了,孩子也不哭了。
時興的名字,如今已是有口皆碑了,我想,滿門的英烈,焉知不在這個時刻播下了種子!
四
緊急警報還沒有發出,那家燒餅店雖然關上一扇門板,但裏麵的人還是拚命地在揉他的麵粉。好像多出一拳的力量,便多爭取了一分時間的勝利。誰也不會預料一刻鍾以後的世界成了什麼樣子,也許,明知道將與生命告別,就盡這一刻用盡他的力量,這是可以用“唯利是圖”所能嘲笑與抹殺的嗎?
這才是人生最嚴肅而值得崇敬的一麵!
燒餅店夥計所表現出來的這一麵,我確實替敵人的偵察員和轟炸手而羞愧了。
五
盡管最新式最快速的汽車載著人們從瀝青路上駛往安全地帶去疏散,在人行道邊,我看見一個老人還立在貼示欄下端視著隔一日的報紙。他或許是一個極度的近視眼,他沒有戴眼鏡,他的鼻尖幾乎已經觸到牆壁,口裏還一個字一個字輕輕地念著。並不是奇異這樣近視眼的人我不曾見過,從他的身上我好像得到一種啟示:“空襲於我如浮雲。”
我的心頓時起了一種反應,最低的限度也使我在他的身旁肅立下來。
六
一批一批的擔架隊匆忙地出動了。他們一半的人扛著擔架,一半的人徒手跟著隊伍跑,擔架上的帆布已經不是素潔的,印著大大小小的花朵,那是殷紅的,被流出來的血液塗染的。
我默禱著這一群搶傷救亡的英勇隊員們,不久之後,依舊閑散地回來,他們的肩上沒有負擔,布上不再添多新的血漬。
七
街上已經有行人和車輛通過了,可是附近那個情報台的解除信號還沒有懸掛出來。
隔了好久好久,那個綠球才冉冉地上升了。萬千個人望著它,它也開始望著萬千個人,好像還遙遙地對著萬千的人們祝福。
後來聽說,就是那一次,在那個情報台下,躺著三個血肉模糊的人。
沒有比這個“忠於職守”,“死於職守”的例子更現實的,更令人感動的了。
超越了死的恐怖感的,恐怕還是茫然的一覺罷?
爆炸與震蕩好像做成了一隻搖籃,睡去的也許永遠睡去了;或是驚醒,永不遺忘——在搖籃裏的記憶,會一直浸上白的發梢。
那一種“死的風”——炸彈迸裂後的風,有人卻說那是“風靡”,我還不懂。
風靡於今日的世界的,唯有這些獸,這些虎狼與鯨鯢了嗎?
血潮,複仇人的血潮,該是被“死的風”卷起來,淹沒一切的時候了!
故鄉的野菜
\/周作人
我的故鄉不止一個,凡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故鄉對於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情分,隻因釣於斯遊於斯的關係,朝夕會麵,遂成相識,正如鄉村裏的鄰舍一樣,雖然不是親屬,別後有時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東住過十幾年,南京東京都住過六年,這都是我的故鄉,現在住在北京,於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鄉了。
日前我的妻往西單市場買菜回來,說起有薺菜在那裏賣著,我便想起浙東的事來。薺菜是浙東人春天常吃的野菜,鄉間不必說,就是城裏隻要有後園的人家都可以隨時采食,婦女小兒各拿一把剪刀一隻“苗籃”,蹲在地上搜尋,是一種有趣味的遊戲的工作。那時小孩們唱道:“薺菜馬蘭頭,姊姊嫁在後門頭。”後來馬蘭頭有鄉人拿來進城售賣了,但薺菜還是一種野菜,須得自家去采。關於薺菜向來頗有風雅的傳說,不過這似乎以吳地為主。《西湖遊覽誌》雲:“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薺菜花。諺雲:三春戴薺花,桃李羞繁華。”顧祿的《清嘉錄》上亦說,“薺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諺有三月三螞蟻上灶山之語,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陘上,以厭蟲蟻。清晨村童叫賣不絕。或婦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號眼亮花。”但浙東人卻不很理會這些事情,隻是挑來做菜或炒年糕吃罷了。
黃花麥果通稱鼠曲草,係菊科植物,葉小微圓互生,表麵有白毛,花黃色,簇生梢頭。春天采嫩葉,搗爛去汁,和粉作糕,稱黃花麥果糕。小孩們有歌讚美之雲:
黃花麥果韌結結,
關得大門自要吃,
半塊拿弗出,一塊自要吃。
清明前後掃墓時,有些人家——大約是保存古風的人家——用黃花麥果作供,但不作餅狀,做成小顆如指頂大,或細條如小指,以五六個作一攢,名曰繭果,不知是什麼意思,或因蠶上山時設祭,也用這種食品,故有是稱,亦未可知。自從十二三歲時外出不參與外祖家掃墓以後,不複見過繭果,近來住在北京,也不再見黃花麥果的影子了。日本稱做“禦形”,與薺菜同為春天的七草之一,也采來做點心用,狀如艾餃,名曰“草餅”,春分前後多食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總是日本風味,不複是兒時的黃花麥果糕了。
掃墓時候所常吃的還有一種野菜,俗稱草紫,通稱紫雲英。農人在收獲後,播種田內,用做肥料,是一種很被賤視的植物,但采取嫩莖滴食,味頗鮮美,似豌豆苗。花紫紅色,數十畝接連不斷,一片錦繡,如鋪著華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狀若蝴蝶,又如雞雛,尤為小孩所喜,間有白色的花,相傳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日本《俳句大辭典》雲:“此草與蒲公英同是習見的東西,從幼年時代便已熟識。在女人裏邊,不曾采過紫雲英的人,恐未必有罷。”中國古來沒有花環,但紫雲英的花球卻是小孩常玩的東西,這一層我還替那些小人們欣幸的。浙東掃墓用鼓吹,所以少年常隨了樂音去看“上墳船裏的姣姣”;沒有錢的人家雖沒有鼓吹,但是船頭上篷窗下總露出些紫雲英和杜鵑的花束,這也就是上墳船的確實的證據了。
夏蟲之什
\/繆崇群
楔子
在這個火藥彌天的偉大時代裏,偶檢破篋,忽然得到這篇舊作;稿紙已經黯黃,沒頭沒尾,不知從何說起,也不知到何處為止,摩挲良久,頗有啼笑皆非之感。記得往年為宇宙之大和蒼蠅之微的問題,曾經很熱鬧地討論過一陣,不過早已事過境遷,現在提起來未免“夏蟲語冰”,有點不識時務了。好在當今正是炎炎的夏日,對於俯拾即是的各種各樣的蟲子,爬的飛的叫的,都是夏之“時者”,就樂得在夏言夏,應應景物。即或有人說近乎趕集的味道,那好,也還是在趕呀。隻是,童子雕蟲篆刻,壯夫所不為罷了。
添上這麼一個楔子,以下照抄。恐怕說不清道不明,就在每節後邊添個名兒,庶免有人牽強附會當作謎猜,或怪作者影射是非雲爾。
一 人蟲泛論
在小學和中學時代讀過的博物科——後來改作自然和生物科了,我所得到的關於這方麵的知識似乎太少了。也許因為人大起來了,對於這些知識反倒忘記,這裏能寫得出的一些蟲子,好像還是在以前課本上所看到的一些圖畫,不然就是親自和他們有過交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