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夫婦團圓,我當然得走開。”向高在不願意的情態底下說出這話。
“不,我已經離開她很久,現在並且殘廢了,養不活她,也是白搭。你們同住這些年,何必拆? 我可以到殘廢院去。聽說這裏有,有人情便可進去。”
這給向高很大的詫異。他想,李茂雖然是個大兵,卻料不到他有這樣的俠氣。他心裏雖然願意,嘴上還不得不讓。這是禮儀的狡猾,念過書的人們都懂得。
“那可沒有這樣的道理。”向高說,“教我冒一個霸占人家妻子的罪名,我可不願意。為你想,你也不願意你妻子跟別人住。”
“我寫一張休書給她,或寫一張契給你,兩樣都成。”李茂微笑誠意地說。
“休?她沒什麼錯,休不得。我不願意丟她的臉。賣?我那兒有錢買? 我的錢都是她的。”
“我不要錢。”
“那麼,你要什麼?”
“我什麼都不要。”
“那又何必寫賣契呢?”
“因為口講無憑,日後反悔,倒不好了。咱們先小人,後君子。”
說到這裏,春桃買了燒餅回來。她見二人談得很投機,心下十分快樂。
“近來我常想著得多找一個人來幫忙,可巧茂哥來了。他不能走動,正好在家管管事,撿撿紙。你當跑外賣貨。我還是當撿貨的。咱們三人開公司。”春桃另有主意。
李茂讓也不讓,拿著燒餅望嘴送,像從餓鬼世界出來的一樣,他沒工夫說話了。
“兩個男人,一個女人,開公司?本錢是你的?”向高發出不需要的疑問。
“你不願意嗎?”婦人問。
“不,不,不,我沒有什麼意思。”向高心裏有話,可說不出來。
“我能做什麼? 整天坐在家裏,幹得了什麼事?”李茂也有點不敢讚成。他理會向高的意思。
“你們都不用著急,我有主意。”
向高聽了,伸出舌頭舐舐嘴唇,還吞了一口唾沫。李茂依然吃著,他的眼睛可在望春桃,等著聽她的主意。
揀爛紙大概是女性中心的一種事業。她心中已經派定李茂在家把舊郵票和紙煙盒裏的畫片撿出來。那事情,隻要有手有眼,便可以做。她合一合,若是天天有一百幾十張卷煙畫片可以從爛紙堆裏撿出來,李茂每月的夥食便有了門。郵票好的和罕見的,每天能撿得兩三個,也就不劣。外國煙卷在這城裏,一天總銷售一萬包左右,紙包的百分之一給她撿回來,並不算難。至於向高還是讓他撿名人書劄,或比較可以多賣錢的東西。他不用說已經是個行家,不必再受指導。她自己幹那吃力的工作,除去下大雨以外,在狂風烈日底下,是一樣地出去撿貨。尤其是在天氣不好的時候,她更要工作,因為同業們有些就不出去。
她從窗戶望望太陽,知道還沒到兩點,便出到明間,把破草帽仍舊戴上,探頭進房裏對向高說:“我還得去打聽宮裏還有東西出來沒有。你在家招呼他。晚上回來,我們再商量。”
向高留她不住,便由她走了。
她好幾天的光陰都在靜默中度過。但二男一女同睡一鋪炕上定然不很順心。多夫製的社會到底不能夠流行得很廣。其中的一個緣故是一般人還不能擺脫原始的夫權和父權思想。由這個,造成了風俗習慣和道德觀念。老實說,在社會裏,依賴人和掠奪人的,才會遵守所謂風俗習慣;至於依自己的能力而生活的人們,心目中並不很看重這些。像春桃,她既不是夫人,也不是小姐;她不會到外交大樓去赴跳舞會,也沒有機會在隆重的典禮上當主角。她的行為,沒人批評,也沒人過問;縱然有,也沒有切膚之痛。監督她的隻有巡警,但巡警是很容易對付的。兩個男人呢,向高誠然念過一點書,含糊地了解些聖人的道理,除掉些少名分的觀念以外,他也和春桃一樣。但他的生活從同居以後,完全靠著春桃。春桃的話,是從他耳朵進去的維他命,他得聽,因為於他有利。春桃教他不要嫉妒,他連嫉妒的種子也都毀掉。李茂呢,春桃和向高能容他住一天便住一天,他們若肯認他做親戚,他便滿足了。當兵的人照例要丟一兩個妻子。但他的困難也是名分上的。
向高的嫉妒雖然沒有,可是在此以外的種種不安,常往來於這兩個男子當中。
暑氣仍沒減少,春桃和向高不是到湯山或北戴河去的人物。他們日間仍然得出去謀生活。李茂在家,對於這行事業可算剛上了道,他已能分別哪一種是要送到萬柳堂或天寧寺去做糙紙的,哪一樣要留起來的,還得等向高回來鑒定。
春桃回家,照例還是向高侍候她。那時已經很晚了,她在明間裏聞見蚊煙的氣味,便向著坐在瓜棚底下的向高說:“咱們多會點過蚊煙,不留神,不把房子點著了才怪咧。”
向高還沒回答,李茂便說:“那不是熏蚊子,是熏穢氣,我央劉大哥點的。我打算在外麵地下睡。屋裏太熱,三人睡,實在不舒服。”
“我說,桌上這張紅帖子又是誰的?”春桃拿起來看。
“我們今天說好了,你歸劉大哥。那是我立給他的契。”聲從屋裏的炕上發出來。
“哦,你們商量著怎樣處置我來!可是我不能由你們派。”她把紅帖子拿進屋裏,問李茂,“這是你的主意,還是他的?”
“是我們倆的主意。要不然,我難過,他也難過。”
“說來說去,還是那話。你們都別想著咱們是丈夫和媳婦,成不成?”
她把紅帖子撕得粉碎,氣有點粗。
“你把我賣多少錢?”
“寫幾十塊錢做個彩頭。白送媳婦給人,沒出息。”
“賣媳婦,就有出息?”她出來對向高說,“你現在有錢,可以買媳婦了。若是給你闊一點……”
“別這樣說,別這樣說。”向高攔住她的話,“春桃,你不明白。這兩天,同行的人們直笑話我。……”
“笑你什麼?”
“笑我……”向高又說不出來。其實他沒有很大的成見,春桃要怎辦,十回有九回是遵從的。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是什麼力量。在她背後,他想著這樣該做,那樣得照他的意思辦;可是一見了她,就像見了西太後似的,樣樣都要聽她的懿旨。
“噢,你到底是念過兩天書,怕人罵,怕人笑話。”
自古以來,真正統治民眾的並不是聖人的教訓,好像隻是打人的鞭子和罵人的舌頭。風俗習慣是靠著打罵維持的。但在春桃心裏,像已持著“人打還打,人罵還罵”的態度。她不是個弱者,不打罵人,也不受人打罵。我們聽她教訓向高的話,便可以知道。
“若是人笑話你,你不會揍他?你露什麼怯? 咱們的事,誰也管不了。”
向高沒話。
“以後不要再提這事罷。咱們三人就這樣活下去,不好嗎?”
一屋裏都靜了,吃過晚飯,向高和春桃仍是坐在瓜棚底下,隻不像往日那麼愛說話。連買賣經也不念了。
李茂叫春桃到屋裏,勸她歸給向高。他說男人的心,她不知道,誰也不願意當王八;占人妻子,也不是好名譽。他從腰間拿出一張已經變成暗褐色的紅紙帖,交給春桃,說:“這是咱們的龍鳳帖。那晚上逃出來的時候,我從神龕上取下來,揣在懷裏。現在你可以拿去,就算咱們不是兩口子。”
春桃接過那紅帖子,一言不發,隻注視著炕上破席。她不由自主地坐下,挨近那殘廢的人,說:“茂哥,我不能要這個,你收回去罷。我還是你的媳婦。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做缺德的事。今天看你走不動,不能幹大活,我就不要你,我還能算人嗎?”
她把紅帖也放在炕上。
李茂聽了她的話,心裏很受感動。他低聲對春桃說:“我瞧你怪喜歡他的,你還是跟他過日子好。等有點錢,可以打發我回鄉下,或送我到殘廢院去。”
“不瞞你說,”春桃的聲音低下去,“這幾年我和他就同兩口子一樣活著,樣樣順心,事事如意;要他走,也怪舍不得。不如叫他進來商量,瞧他有什麼主意。”她向著窗戶叫,“向哥,向哥!”可是一點回音也沒有。出來一瞧,向哥已不在了。這是他第一次晚間出門。她愣一會,便向屋裏說:“我找他去。”
她料想向高不會到別的地方去,到胡同口,問問老吳。老吳說望大街那邊去了。她到他常交易的地方去,都沒找著。人很容易丟失,眼睛若見不到,就是渺渺茫茫無尋覓處。快到一點鍾,她才懊喪地回家。
屋裏的油燈已經滅了。
“你睡著啦? 向哥回來沒有?”她進屋裏,掏出洋火,把燈點著,向炕上一望,隻見李茂把自己掛在窗欞上,用的是他自己的褲帶。她心裏雖免不了存著女性的恐慌,但是還有膽量緊爬上去,把他解下來。幸而時間不久,用不著驚動別人,輕輕地撫揉著他,他漸次蘇醒回來。
殺自己的身來成就別人是俠士的精神。若是李茂的兩條腿還存在,他也不必出這樣的手段。兩三天以來,他總覺得自己沒多少希望,倒不如毀滅自己,教春桃好好地活著。春桃於他雖沒有愛,卻很有義。她用許多話安慰他,一直到天亮。他睡著了,春桃下炕,見地上一些紙灰,還剩下沒燒完的紅紙。她認得是李茂曾給她的那張龍鳳帖,直望著出神。
那天她沒出門。晚上還陪李茂坐在炕上。
“你哭什麼?”春桃見李茂熱淚滾滾地滴下來,便這樣問他。
“我對不起你。我來幹什麼?”
“沒人怨你來。”
“現在他走了,我又短了兩條腿。……”
“你別這樣想。我想他會回來。”
“我盼望他會回來。”
又是一天過去了。春桃起來,到瓜棚摘了兩條黃瓜做菜,草草地烙了一張大餅,端到屋裏,兩個人同吃。
她仍舊把破帽戴著,背上簍子。
“你今天不大高興,別出去啦!”李茂隔著窗戶對她說。
“坐在家裏更悶得慌。”
她慢慢地踱出門。作活是她的天性,雖在沉悶的心境中,她也要幹。中國女人好像隻理會生活,而不理會愛情,生活的發展是她所注意的,愛情的發展隻在盲悶的心境中沸動而已。自然,愛隻是感覺,而生活是實質的,整天躺在錦帳裏或坐在幽林中講愛經,也是從皇後船或總統船運來的知識。春桃既不是弄潮兒的姊妹,也不是碧眼胡的學生,她不懂得,隻會莫名其妙地納悶。
一條胡同過了又是一條胡同。無量的塵土,無盡的道路,湧著這沉悶的婦人。她有時嚷“爛紙換洋取燈兒,”有時連路邊一堆不用換的舊報紙,她都不撿。有時該給人兩盒取燈,她卻給了五盒。胡亂地過了一天,她便隨著天上那班隻會嚷嚷和搶吃的黑衣黨慢慢地踱回家。仰頭看見新貼上的戶口照,寫的戶主是劉向高妻劉氏,使她心裏更悶得厲害。
剛踏進院子,向高從屋裏趕出來。
她瞪著眼,隻說:“你回來……”其餘的話用眼淚連續下去。
“我不能離開你,我的事情都是你成全的。我知道你要我幫忙。我不能無情無義。”其實他這兩天在道上漫散地走,不曉得要往哪裏去。走路的時候,直像腳上扣得一條很重的鐵鐐,那一麵是扣在春桃手上一樣。加以到處都遇見“還是她好”的廣告,心情更受著不斷的攪動,甚至餓了他也不知道。
“我已經同向哥說好了。他是戶主,我是同居。”
向高照舊幫她卸下簍子。一麵替她抹掉臉上的眼淚。他說:“若是回到鄉下,他是戶主,我是同居。你是咱們的媳婦。”
她沒有做聲,直進屋裏,脫下衣帽,行她每日的洗禮。
買賣經又開始在瓜棚底下念開了。他們商量把宮裏那批字紙賣掉以後,向高便可以在市場裏擺一個小攤,或者可以搬到一間大一點點的房子去住。
屋裏,豆大的燈火,教從瓜棚飛進去的一隻油葫蘆撲滅了。李茂早已睡熟,因為銀河已經低了。
“咱們也睡罷。”婦人說。
“你先躺去,一會我給你捶腿。”
“不用啦,今天我沒走多少路。明兒早起,記得做那批買賣去,咱們有好幾天不開張了。”
“方才我忘了拿給你。今天回家,見你還沒回來,我特意到天橋去給你帶一頂八成新的帽子回來。你瞧瞧!”他在暗裏摸著那帽子,要遞給她。
“現在哪裏瞧得見,明天我戴上就是。”
院子都靜了,隻剩下晚香玉的香還在空氣中遊蕩。屋裏微微地可以聽見“媳婦”和“我不愛聽,我不是你的媳婦”等對答。
馬褲先生
\/老舍
火車在北平東站還沒開,同屋那位睡上鋪的穿馬褲,戴平光的眼鏡,青緞子洋服上身,胸袋插著小楷羊毫,足蹬青絨快靴的先生發了問:“你也是從北平上車?”很和氣的。
我倒有點迷了頭,火車還沒動呢,不從北平上車, 難道由——由哪兒呢?我隻好反攻了:“你從哪兒上車?” 很和氣的。我希望他說是由漢口或綏遠上車,因為果然如此,那麼中國火車一定已經是無軌的,可以隨便走走;那多麼自由!
他沒言語。看了看鋪位,用盡全喉——假如不是全身——的力氣喊了聲,“茶房!”
茶房正忙著給客人搬東西,找鋪位。可是聽見這麼緊急的一聲喊,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茶房跑來了。
“拿毯子!”馬褲先生喊。
“請少待一會兒,先生,”茶房很和氣地說,“一開車,馬上就給您鋪好。”
馬褲先生用食指挖了鼻孔一下,別無動作。
茶房剛走開兩步。
“茶房!”這次連火車好似都震得直動。茶房像旋風似的轉過身來。
“拿枕頭!”馬褲先生大概是已經承認毯子可以遲一下,可是枕頭總該先拿來。
“先生,請等一等,您等我忙過這會兒去,毯子和枕頭就一齊全到。”茶房說得很快,可依然是很和氣。
茶房看馬褲客人沒任何表示,剛轉過身去要走,這次火車確是嘩啦了半天,“茶房!”
茶房不是假裝沒聽見,便是耳朵已經震聾,竟自沒回頭,一直地快步走開。
“茶房!茶房!茶房!”馬褲先生連喊,一聲比一聲高。站台上送客的跑過一群來,以為車上失了火,要不然便是出了人命。茶房始終沒回頭。馬褲先生又挖了鼻孔一下,坐在我的床上。剛坐下,“茶房!”茶房還是沒來。看著自己的磕膝,臉往下沉,沉到最長的限度,手指一挖鼻孔,臉好似刷的一下又縱回去了。然後,“你坐二等?”這是問我呢。我又毛了,我確是買的二等,難道上錯了車?
“你呢?”我問。
“ 二等。這是二等。二等有臥鋪。快開車了吧?茶房!”
我拿起報紙來。
他站起來,數他自己的行李,一共八件,全堆在另一臥鋪上——兩個上鋪都被他占了。數了兩次,又說了話:“你的行李呢?”
我沒言語。原來我誤會了:他是善意,因為他跟著說,“可惡的茶房,怎麼不給你搬行李?”
我非說話不可了:“我沒有行李。”
“嘔!”他確是嚇了一跳,好像坐車不帶行李是大逆不道似的。“早知道,我那四隻皮箱也可以不打行李票了!”
我對麵的鋪位也來了客人,他也沒有行李,除了手中提著個扁皮夾。
“嘔?!”馬褲先生又出了聲,“早知道你們都沒行李,那口棺材也可以不另起票了!”
我決定了,下次旅行一定帶行李;真要陪著棺材睡一夜,誰受得了!
茶房從門前走過。
“茶房!拿手巾把!”
“等等。”茶房似乎下了抵抗的決心。
馬褲先生把領帶解開,摘下領子來,分別掛在鐵鉤上:所有的鉤子都被占了,他的帽子,大衣,已占了兩個。
車開了,他頓時想起買報,“茶房!”
茶房沒有來。我把我的報贈給他;我的耳鼓出的主意。
他爬上了上鋪,在我的頭上脫靴子,並且擊打靴底上的土。枕著個手提箱,用我的報紙蓋上臉,車還沒到永定門,他睡著了。
我心中安坦了許多。
過了豐台, 茶房拿來兩壺熱茶。我和對麵的客人——一位四十來歲平平無奇的人,臉上的肉還可觀——吃茶閑扯。大概還沒到廊房,上麵又打了雷,“茶房!”
茶房來了,眉毛擰得好像要把誰吃了才痛快。
“幹嗎?先——生——”
“拿茶!”上麵的雷聲響亮。
“這不是兩壺?”茶房指著小桌說。“上邊另要一壺!”
“好吧!”茶房退出去。
“茶房!”
茶房的眉毛擰得直往下落毛。
“不要茶,要一壺開水!”
“好啦!”
“茶房!”
我直怕茶房的眉毛脫淨!
“拿毯子,拿枕頭,打手巾把,拿——” 似乎沒想起拿什麼好。
“先生,您等一等。天津還上客人呢;過了天津我們一總收拾,也耽誤不了您睡覺!”
茶房一氣說完,扭頭就走,好像永遠不再想回來。
待了會兒,開水到了,馬褲先生又入了夢鄉,呼聲隻比“茶房”小一點,可是勻調而且是繼續的努力,有時呼聲稍低一點,用咬牙來補上。
“開水,先生!”
“茶房!”
“就在這兒,開水!”
“拿手紙!”
“廁所裏有。”
“茶房!廁所在哪邊?”
“哪邊都有。”
“茶房!”
“回頭見。”
“茶房!茶房!茶房!”
沒有應聲。
“呼——呼呼——呼”,又睡了。
有趣!
到了天津,又上來些旅客。馬褲先生醒了,對著壺嘴喝了一氣水。又在我頭上擊打靴底。穿上靴子,出溜下來,食指挖了鼻孔一下,看了看外麵。“茶房!”
恰巧茶房在門前經過。
“拿毯子!”
“毯子就來。”
馬褲先生出去, 呆呆地立在走廊中間,專為阻礙來往的旅客與腳夫。忽然用力挖了鼻孔一下,走了。下了車,看看梨,沒買;看看報,沒買;看看腳行的號衣,更沒作用。又上來了,向我招呼了聲,“天津,唉?”我沒言語。他向自己說,“問問茶房,”緊跟著一個雷,“茶房!”我後悔了,趕緊地說,“是天津,沒錯兒。”
“總得問問茶房。茶房!”
我笑了,沒法再忍住。
車好容易又從天津開走。
剛一開車,茶房給馬褲先生拿來頭一份毯子、枕頭和手巾把。馬褲先生用手巾把耳鼻孔全鑽得到家,這一把手巾擦了至少有一刻鍾,最後用手巾擦了擦手提箱上的土。
我給他數著,從老站到總站的十來分鍾之間,他又喊了四五十聲茶房。茶房隻來了一次,他的問題是火車向哪麵走呢?茶房的回答是不知道;於是又引起他的建議,車上總該有人知道,茶房應當負責去問。茶房說,連駛車的也不曉得東西南北。於是他幾乎變了顏色,萬一車走迷了路?茶房沒再回答,可是又掉了幾根眉毛。
他又睡了,這次是在我頭上摔了摔襪子,可是一口痰並沒往下唾,而是照顧了車頂。
我睡不著是當然的,我早已看清,除非有一對“避呼耳套”當然不能睡著。可憐的是別屋的人,他們並沒預備來熬夜,可是在這種帶鉤的呼聲下,還隻好是白瞪眼一夜。
我的目的地是德州,天將亮就到了。謝天謝地!
車在此處停半點鍾,我雇好車,進了城,還清清楚楚地聽見:“茶房!”
一個多禮拜了,我還惦記著茶房的眉毛呢。
雨日
\/繆崇群
朋友來信說了許多別後的事,末尾加了一句:“你那裏的天,是不是藍的?”
要不是朋友這一問,我倒忘記了我為什麼來到這麼一個地方了:我有一雙黑色的大眼睛,我憧憬著藍色的天,我來到了這裏。
我不曾告訴過關心我的友人嗎?我早就應該用幾個字報道:
“這裏的天,是藍的。”
藍色的天,蓋著我,我的夢,也是藍色的。如果再沉靜地,再單純地補充一句話,我將說:
“在藍天底下夢著我的夢,夢不思蜀了。”
然而,偏偏隻有今天,我仿佛醒覺過來;身上多加了一件舊外套,依然有些寒意,佇立在窗下,想默默地尋回了那藍色的天,和藍色的夢。
一個孩子從花區中跑過去了
一個孩子又跟著奔向前去
一個挾著他的布鞋,光著腳
一個把他的童子軍領巾拆散了披在頭上
在一張傘蓋底下,又看見兩個肩抱著肩的孩子,低著頭,慢慢地走著,像是數著他們的步子,像是談著什麼衷心話——隔著窗子,隔著雨聲,我不能聽見。
他們的步子踏著了我的心。誰望著水汪汪的地麵上,一個小釘,一個小釘,釘著點點的愁惱呢?
我想抓回來那幾個奔跑和行過的孩子們對他們懇訴:
不再可以了麼?把你們的力,分一點給我罷!我的血,並沒有停滯,我還希望它們仍舊地激流起來!
藍色的夢,第一次被雨穿透了。
我知道我的故鄉是遙遠的;落著雨的故鄉是不會映在眼前的。
我知道心靈的故鄉,還在更遙遠的,更遙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