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美好是一種人人經過努力都可以實現的願望(1 / 3)

《西廂記》reference_book_ids\":[7267090243520564285,6841155207590579208,7257371397993810979]}]},\"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自從我們的遠祖來到這一方平原,在這裏造起第一個村莊後,他們就在這塊地麵上種樹木,種菜蔬,種各色花草,種一切穀類,他們用種種方法裝點這塊地麵。

平原上的男兒都是工程手,他們用銑,用鍬,用刀,用鏟,南至小河,北至大河,鑿成了一道大川流。

從此以後,我們祖先便可以垂釣,可以泅泳,可以行木橋,可以駕小舟,可以看河上的雲煙了。

春桃

\/許地山

這年的夏天分外地熱。街上的燈雖然亮了,胡同口那賣酸梅湯的還像唱梨花鼓的姑娘耍著他的銅碗。一個背著一大簍字紙的婦人從他麵前走過,在破草帽底下雖看不清她的臉,當她與賣酸梅湯的打招呼時,卻可以理會她有滿口雪白的牙齒。她背上擔負得很重,甚至不能把腰挺直,隻如駱駝一樣,莊嚴地一步一步踱到自己門口。

進門是個小院,婦人住的是塌剩下的兩間廂房。院子一大部分是瓦礫。在她的門前種著一棚黃瓜,幾行玉米。窗下還有十幾棵晚香玉。幾根朽壞的梁木橫在瓜棚棚底下,大概是她家最高貴的坐處。她一到門前,屋裏出來一個男子,忙幫著她卸下背上的重負。

“媳婦,今兒回來晚了。”

婦人望著他,像很詫異他的話。“什麼意思?你想媳婦想瘋啦?別叫我媳婦,我說。”她一麵走進屋裏,把破草帽脫下,順手掛在門後,從水缸邊取了一個小竹筒向缸裏一連舀了好幾次,喝得換不過氣來,張了一會嘴,到瓜棚底下把簍子拖到一邊,便自坐在朽梁上。

那男子名叫劉向高。婦人的年紀也和他差不多,在三十左右,娘家也姓劉。除掉向高以外,沒人知道她的名字叫做春桃。街坊叫她做撿爛紙的劉大姑,因為她的職業是整天在街頭巷尾垃圾堆裏討生活,有時沿途嚷著“爛字紙換取燈兒”。一天到晚在烈日冷風裏吃塵土,可是生來愛幹淨,無論冬夏,每天回家,她總得淨身洗臉。替她預備水的照例是向高。

向高是個鄉間高小畢業生,四年前,鄉裏鬧兵災,全家逃散了,在道上遇見同是逃難的春桃,一同走了幾百裏,彼此又分開了。

她隨著人到北京來,因為總布胡同裏一個西洋婦人要雇一個沒混過事的鄉下姑娘當“阿媽”,她便被薦去上工。主婦見她長得清秀,很喜愛她。她見主人老是吃牛肉,在饅頭上塗牛油,喝茶還要加牛奶,來去鼓著一陣臊味,聞不慣。有一天,主人叫她帶孩子到三貝子花園去,她理會主人家的氣味有點像從虎狼欄裏發出來的,心裏越發難過,不到兩個月,便辭了工。到平常人家去,鄉下人不慣當差,又挨不得罵,上工不久,又不幹了。在窮途上,她自己選了這撿爛紙換取燈兒的職業,一天的生活,勉強可以維持下去。

向高與春桃分別後的曆史倒很簡單,他到涿州去,找不著親人,有一兩個世交,聽他說是逃難來的,都不很願意留他住下,不得已又流到北京來。由別人的介紹,他認識胡同口那賣酸梅湯的老吳,老吳借他現在住的破院子住,說明有人來賃,他得另找地方。他沒事做,隻幫著老吳算算賬,賣賣貨。他白住房子白做活,隻賺兩頓吃。春桃的撿紙生活漸次發達了,原住的地方,人家不許她堆貨,她便沿著德勝門牆根來找住處。一敲門,正是認識的劉向高。她不用經過許多手續,便向老吳賃下這房子,也留向高住下,幫她的忙。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他認得幾個字,在春桃撿來和換來的字紙裏,也會抽出些少比較能賣錢的東西,如畫片或某將軍、某總長寫的對聯、信劄之類。二人合作,事業更有進步。向高有時也教她認幾個字,但沒有什麼功效,因為他自己認得的也不算多,解字就更難了。

他們同居這些年,生活狀態,若不配說像鴛鴦,便說像一對小家雀罷。

言歸正傳。春桃進屋裏,向高已提著一桶水在她後麵跟著走。他用快活的聲調說:“媳婦,快洗罷,我等餓了。今晚咱們吃點好的,烙蔥花餅,讚成不讚成?若讚成,我就買蔥醬去。”

“媳婦,媳婦,別這樣叫,成不成?”春桃不耐煩地說。

“你答應我一聲,明兒到天橋給你買一頂好帽子去。你不說帽子該換了麼?”向高再要求。

“我不愛聽。”

他知道婦人有點不高興了,便轉口問:“到底吃什麼?說呀!”

“你愛吃什麼,做什麼給你吃。買去罷。”

向高買了幾根蔥和一碗麻醬回來,放在明間的桌上。春桃擦過澡出來,手裏拿著一張紅帖子。

“這又是哪一位王爺的龍鳳帖!這次可別再給小市那老李了,托人拿到北京飯店去,可以多賣些錢。”

“那是咱們的,要不然,你就成了我的媳婦啦?教了你一兩年的字,連自己的姓名都認不得!”

“誰認得這麼些字?別媳婦媳婦的,我不愛聽。這是誰寫的?”

“我填的。早晨巡警來查戶口,說這兩天加緊戒嚴,哪家有多少人,都得照實報。老吳教我們把咱們寫成兩口子,省得麻煩。巡警也說寫同居人,一男一女,不妥當。我便把上次沒賣掉的那分空帖子填上了。我填的是辛未年咱們辦喜事。”

“什麼?辛未年?辛未年我哪兒認得你?你別搗亂啦。咱們沒拜過天地,沒喝過交杯酒,不算兩口子。”

春桃有點不願意,可還和平地說出來。她換了一條藍布褲。上身是白的,臉上雖沒脂粉,卻呈露著天然的秀麗。若她肯嫁的話,按媒人的行情,說是二十三四的小寡婦,最少還可以值得一百八十的。

她笑著把那禮帖搓成一長條,說:“別搗亂!什麼龍鳳帖?烙餅吃了罷。”她掀起爐蓋把紙條放進火裏,隨即到桌邊和麵。

向高說:“燒就燒罷,反正巡警已經記上咱們是兩口子;若是官府查起來,我不會說龍鳳帖在逃難時候丟掉的麼?從今兒起,我可要叫你做媳婦了。老吳承認,巡警也承認,你不願意,我也要叫。媳婦噯! 媳婦噯! 明天給你買帽子去,戒指我打不起。”

“你再這樣叫,我可要惱了。”

“看來,你還想著那李茂。”向高的神氣沒像方才那麼高興。他自己說著,也不一定要春桃聽見,但她已聽見了。

“我想他?一夜夫妻,分散了四五年沒信,可不是白想?”春桃這樣說。她曾對向高說過她出閣那天的情形。花轎進了門,客人還沒坐席,前頭兩個村子來人說,大隊兵已經到了,四處拉人挖戰壕,嚇得大家都逃了,新夫婦也趕緊收拾東西,隨著大眾望西逃。同走了一天一宿。第二宿,前麵連嚷幾聲“胡子來了,快躲罷”,那時大家隻顧躲,誰也顧不了誰。到天亮時,不見了十幾個人,連她丈夫李茂也在裏頭。她繼續方才的話說:“我想他一定跟著胡子走了,也許早被人打死了。得啦,別提他啦。”

她把餅烙好了,端到桌上。向高向沙鍋裏舀了一碗黃瓜湯,大家沒言語,吃了一頓。吃完,照例在瓜棚底下坐坐談談。一點點的星光在瓜葉當中閃著。涼風把螢火送到棚上,像星掉下來一般。晚香玉也漸次散出香氣來,壓住四圍的臭味。

“好香的晚香玉!”向高摘了一朵,插在春桃的髻上。

“別糟蹋我的晚香玉。晚上戴花,又不是窯姐兒。”她取下來,聞了一聞,便放在朽梁上頭。

“怎麼今兒回來晚啦?”向高問。

“嚇!今兒做了一批好買賣!我下午正要回家,經過後門,瞧見清道夫推著一大車爛紙,問他從那兒推來的; 他說是從神武門甩出來的廢紙。我見裏麵紅的、黃的一大堆,便問他賣不賣;他說,你要,少算一點裝去罷。你瞧!”她指著窗下那大簍,“我花了一塊錢,買那一大簍!賠不賠,可不曉得,明兒檢一檢得啦。”

“宮裏出來的東西沒個錯。我就怕學堂和洋行出來的東西,分量又重,氣味又壞,值錢不值,一點也沒準。”

“近年來,街上包東西都作興用洋報紙。不曉得哪裏來的那麼些看洋報紙的人。撿起來真是分量又重,又賣不出多少錢。”

“念洋書的人越多,誰都想看看洋報,將來好混混洋事。”

“他們混洋事,咱們撿洋字紙。”

“往後恐怕什麼都要帶上個洋字,拉車要拉洋車,趕驢要趕洋驢,也許還有洋駱駝要來。”向高把春桃逗得笑起來了。

“你先別說別人。若是給你有錢,你也想念洋書,娶個洋媳婦。”

“老天爺知道,我絕不會發財。發財也不會娶洋婆子。若是我有錢,回鄉下買幾畝田,咱們兩個種去。”

春桃自從逃難以來,把丈夫丟了,聽見鄉下兩字,總沒有好感想。她說:“你還想回去?恐怕田還沒買,連錢帶人都沒有了。沒飯吃,我也不回去。”

“我說回我們錦縣鄉下。”

“這年頭,哪一個鄉下都是一樣,不鬧兵,便鬧賊;不鬧賊,便鬧日本,誰敢回去?還是在這裏撿撿爛紙罷。咱們現在隻缺一個幫忙的人。若是多個人在家替你歸著東西,你白天便可以出去擺地攤,省得貨過別人手裏,賣漏了。”

“我還得學三年徒弟才成,賣漏了,不怨別人,隻怨自己不夠眼光。這幾個月來我可學了不少。郵票,哪種值錢,哪種不值,也差不多會瞧了。大人物的信劄手筆,賣得出錢,賣不出錢,也有一點把握了。前幾天在那堆字紙裏撿出一張康有為的字,你說今天我賣了多少?”他很高興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仿著,“八毛錢!”

“說的是!若是每天在爛紙堆裏能撿出八毛錢就算頂不錯,還用回鄉下種田去?那不是自找罪受麼?”春桃愉悅的聲音就像春深的鶯啼一樣。她接著說:“今天這堆準保有好的給你撿。聽說明天還有好些,那人教我一早到後門等他。這兩天宮裏的東西都趕著裝箱,往南方運,庫裏許多爛紙都不要。我瞧見東華門外也有許多,一口袋一口袋陸續地扔出來。明兒你也打聽去。”

說了許多話,不覺二更打過,她伸伸懶腰站起來說:“今天累了,歇吧!”

向高跟著她進屋裏。窗戶下橫著土炕,夠兩三人睡的。在微細的燈光底下,隱約看見牆上一邊貼著八仙打麻雀的諧畫,一邊是煙公司“還是他好”的廣告畫。春桃的模樣,若脫去破帽子,不用說到瑞蚨祥或別的上海成衣店,隻到天橋搜羅一身落伍的旗袍穿上,坐在任何草地,也與“還是他好”裏那摩登女差不上下。因此,向高常對春桃說貼的是她的小照。

她上了炕,把衣服脫光了,順手揪一張被單蓋著,躺在一邊。向高照例是給她按按背,捶捶腿。她每天的疲勞就是這樣含著一點微笑,在小油燈的閃爍中,漸次得著蘇息。在半睡的狀態中,她喃喃地說:“向哥,你也睡罷,別開夜工了,明天還要早起咧。”

婦人漸次發出一點微細的鼾聲,向高便把燈滅了。

一破曉,男女二人又像打食老鴰,急飛出巢,各自辦各的事情去。

剛放過午炮,什刹海的鑼鼓已鬧得喧天。春桃從後門出來,背著紙簍,向西不壓橋這邊來。在那臨時市場的路口,忽然聽見路邊有人叫她:“春桃,春桃!”

她的小名,就是向高一年之中也罕得這樣叫喚她一聲。自離開鄉下以後,四五年來沒人這樣叫過她。

“春桃,春桃,你不認得我啦?”

她不由得回頭一瞧,隻見路邊坐著一個叫花子。那乞憐的聲音從他滿長了胡子的嘴發出來。他站不起來,因為他兩條腿已經折了。身上穿的一件灰色的破軍衣,白鐵鈕扣都生了鏽,肩膀從肩章的破縫露出,不倫不類的軍帽斜戴在頭上,帽章早已不見了。

春桃望著他一聲也不響。

“春桃,我是李茂呀!”

她進前兩步,那人的眼淚已帶著灰土透入蓬亂的胡子裏。她心跳得慌,半晌說不出話來,至終說:“茂哥,你在這裏當叫花子啦?你兩條腿怎麼丟啦?”

“噯,說來話長。你從多咱起在這裏呢?你賣的是什麼?”

“賣什麼! 我撿爛紙咧。……咱們回家再說罷。”

她雇了一輛洋車,把李茂扶上去,把簍子也放在車上,自己在後麵推著。一直來到德勝門牆根,車夫幫著她把李茂扶下來。進了胡同口,老吳敲著小銅碗,一麵問:“劉大姑,今兒早回家,買賣好呀?”

“來了鄉親啦。”她應酬了一句。

李茂像隻小狗熊,兩隻手按在地上,幫助兩條斷腿爬著。她從口袋裏拿出鑰匙,開了門,引著男子進去。她把向高的衣服取一身出來,像向高每天所做的,到井邊打了兩桶水倒在小澡盆裏教男人洗澡。洗過以後,又倒一盆水給他洗臉。然後扶他上炕坐,自己在明間也洗一回。

“春桃,你這屋裏收拾得很幹淨,一個人住嗎?”

“還有一個夥計。”春桃不遲疑地回答他。

“做起買賣來啦?”

“不告訴你就是撿爛紙麼?”

“撿爛紙? 一天撿得出多少錢?”

“先別盤問我,你先說你的罷。”

春桃把水潑掉,理著頭發進屋裏來,坐在李茂對麵。

李茂開始說他的故事:

“春桃,唉,說不盡喲!我就說個大概罷。

“自從那晚上教胡子綁去以後,因為不見了你,我恨他們,奪了他們一杆槍,打死他們兩個人,拚命地逃。逃到沈陽,正巧邊防軍招兵,我便應了招。在營裏三年,老打聽家裏的消息,人來都說咱們村裏都變成磚瓦地了。咱們的地契也不曉得現在落在誰手裏。咱們逃出來時,偏忘了帶著地契。因此這幾年也沒告假回鄉下瞧瞧。在營裏告假,怕連幾塊錢的餉也告丟了。

“我安分當兵,指望月月關餉,至於運到升官,本不敢盼。也是我命裏合該有事:去年年頭,那團長忽然下一道命令,說,若團裏的兵能瞄槍連中九次靶,每月要關雙餉,還升差事。一團人沒有一個中過四槍;中,還是不進紅心。我可連發連中,不但中了九次紅心,連剩下那一顆子彈,我也放了。我要顯本領,背著臉,彎著腰,腦袋向地,槍從褲襠放過去,不偏不歪,正中紅心。當時我心裏多麼快活呢。那團長教把我帶上去。我心裏想著總要聽幾句褒獎的話。不料那畜生翻了臉,愣說我是胡子,要槍斃我!他說若不是胡子,槍法決不會那麼準。我的排長、隊長都替我求情,擔保我不是壞人,好容易不槍斃我了,可是把我的正兵革掉,連副兵也不許我當。他說,當軍官的難免不得罪弟兄們,若是上前線督戰,隊裏有個像我瞄得那麼準,從後麵來一槍,雖然也算陣亡,可值不得死在仇人手裏。大家沒話說,隻勸我離開軍隊,找別的營生去。

“我被革了不久,日本人便占了沈陽;聽說那狗團長領著他的軍隊先投降去了。我聽見這事,憤不過,想法子要去找那奴才。我加入義勇軍,在海城附近打了幾個月,一麵打,一麵退到關裏。前個月在平穀東北邊打,我去放哨,遇見敵人,傷了我兩條腿。那時還能走,躲在一塊大石底下,開槍打死他幾個。我實在支持不住了,把槍扔掉,向田邊的小道爬,等了一天、兩天,還不見有紅十字會或紅卍字會的人來。傷口越腫越厲害,走不動又沒吃的喝的,隻躺在一邊等死。後來可巧有一輛大車經過,趕車的把我扶了上去,送我到一個軍醫的帳幕。他們又不瞧,隻把我扛上汽車,往後方醫院送。已經傷了三天,大夫解開一瞧,說都爛了,非用鋸不可。在院裏住了一個多月,好是好了,就丟了兩條腿。我想在此地舉目無親,鄉下又回不去;就說回去得了,沒有腿怎能種田?求醫院收容我,給我一點事情做,大夫說醫院管治不管留,也不管找事。此地又沒有殘廢兵留養院,迫著我不得不出來討飯,今天剛是第三天。這兩天我常想著,若是這樣下去,我可受不了,非上吊不可。”

春桃注神聽他說,眼眶不曉得什麼時候都濕了。她還是靜默著。李茂用手抹抹額上的汗,也歇了一會。

“春桃,你這幾年呢?這小小地方雖不如咱們鄉下那麼寬敞,看來你倒不十分苦。”

“誰不受苦?苦也得想法子活。在閻羅殿前,難道就瞧不見笑臉?這幾年來,我就是幹這撿爛紙換取燈的生活,還有一個姓劉的同我合夥。我們兩人,可以說不分彼此,勉強能度過日子。”

“你和那姓劉的同住在這屋裏?”

“是,我們同住在這炕上睡。”春桃一點也不遲疑,她好像早已有了成見。

“那麼,你已經嫁給他?”

“不,同住就是。”

“那麼,你現在還算是我的媳婦?”

“不,誰的媳婦,我都不是。”

李茂的夫權意識被激動了。他可想不出什麼話來說。兩眼注視著地上,當然他不是為看什麼,隻為有點不敢望著他的媳婦。至終他沉吟了一句:“這樣,人家會笑話我是個活王八。”

“王八?”婦人聽了他的話,有點翻臉,但她的態度仍是很和平。她接著說:“有錢有勢的人才怕當王八。像你,誰認得?活不留名,死不留姓,王八不王八,有什麼相幹?現在,我是我自己,我做的事,決不會玷著你。”

“咱們到底還是兩口子,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

“百日恩不百日恩我不知道。”春桃截住他的話,“算百日恩,也過了好十幾個百日恩。四五年間,彼此不知下落;我想你也想不到會在這裏遇見我。我一個人在這裏,得活,得人幫忙。我們同住了這些年,要說恩愛,自然是對你薄得多。今天我領你回來,是因為我爹同你爹的交情,我們還是鄉親。你若認我做媳婦,我不認你,打起官司,也未必是你贏。”

李茂掏掏他的褲帶,好像要拿什麼東西出來,但他的手忽然停住,眼睛望望春桃,至終把手縮回去撐著席子。

李茂沒話,春桃哭。日影在這當中也靜靜地移了三四分。

“好罷,春桃,你做主。你瞧我已經殘廢了,就使你願意跟我,我也養不活你。”李茂到底說出這英明的話。

“我不能因為你殘廢就不要你,不過我也舍不得丟了他。大家住著,誰也別想誰是養活著誰,好不好?”春桃也說了她心裏的話。

李茂的肚子發出很微細的咕嚕咕嚕聲音。

“噢,說了大半天,我還沒問你要吃什麼!你一定很餓了。”

“隨便罷,有什麼吃什麼。我昨天晚上到現在還沒吃,隻喝水。”

“我買去。”春桃正踏出房門,向高從院外很高興地走進來,兩人在瓜棚底下撞了個滿懷。“高興什麼?今天怎樣這早就回來?”

“今天做了一批好買賣!昨天你背回的那一簍,早晨我打開一看,裏頭有一包是明朝高麗王上的表章,一分至少可賣五十塊錢。現在我們手裏有十分!方才散了幾分給行裏,看看主兒出得多少,再發這幾分。裏頭還有兩張蓋上端明殿禦寶的紙,行家說是宋家的,一給價就是六十塊,我沒敢賣,怕賣漏了,先帶回來給你開開眼。你瞧……”他說時,一麵把手裏的舊藍布包袱打開,拿出表章和舊紙來。“這是端明殿禦寶。”他指著紙上的印紋。

“若沒有這個印,我真看不出有什麼好處,洋宣比它還白咧。怎麼官裏管事的老爺們也和我一樣不懂眼?”春桃雖然看了,卻不曉得那紙的值錢處在哪裏。

“懂眼?若是他們懂眼,咱們還能換一塊幾毛麼?向高把紙接過去,仍舊和表章包在包袱裏。他笑著對春桃說:“我說,媳婦……”

春桃看了他一眼,說:“告訴你別管我叫媳婦。”

向高沒理會她,直說:“可巧你也早回家。買賣想是不錯。”

“早晨又買了像昨天那樣的一簍。”

“你不說還有許多麼?”

“都教他們送到曉市賣到鄉下包落花生去了!”

“不要緊,反正咱們今天開了光,頭一次做上三十塊錢的買賣。我說,咱們難得下午都在家,回頭咱們上什刹海逛逛,消消暑去,好不好?”

他進屋裏,把包袱放在桌上。春桃也跟進來。她說:“不成,今天來了人了。”說著掀開簾子,點頭招向高,“你進去。”

向高進去,她也跟著。“這是我原先的男人。”她對向高說過這話,又把他介紹給李茂說,“這是我現在的夥計。”

兩個男子,四隻眼睛對著,若是他們眼球的距離相等,他們的視線就會平行地接連著。彼此都沒話,連窗台上歇的兩隻蒼蠅也不做聲。這樣又教日影靜靜地移一二分。

“貴姓?”向高明知道,還得照例地問。

彼此談開了。

“我去買一點吃的。”春桃又向著向高說,“我想你也還沒吃罷?燒餅成不成?”

“我吃過了。你在家,我買去罷。”

婦人把向高拖到炕上坐下,說:“你在家陪客人談話。”給了他一副笑臉,便自出去。

屋裏現在剩下兩個男人,在這樣情況底下,若不能一見如故,便得打個你死我活。好在他們是前者的情形。但我們別想李茂是短了兩條腿,不能打。我們得記住向高是拿過三五年筆杆的,用李茂的分量滿可以把他壓死。若是他有槍,更省事,一動指頭,向高便得過奈何橋。

李茂告訴向高,春桃的父親是個鄉下財主,有一頃田。他自己的父親就在他家做活和趕叫驢。因為他能瞄很準的槍,她父親怕他當兵去,便把女兒許給他,為的是要他保護莊裏的人們。這些話,是春桃沒向他說過的。他又把方才春桃說的話再述一遍,漸次迫到他們二人切身的問題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