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季風將會吹遍整個加爾各答,乃至恒河三角洲。這是布置在南亞次大陸的最後一粒種子。
2015 年 4 月 3 日
美國佐治亞州亞特蘭大 CDC 總部 NCID 國家傳染病中心“已經確認了,這不是玩笑。”CDC 中心主任曼根海姆博士對著攝像頭說,“恐怕我有個非常糟的消息要公布。你們必須馬上控製體液樣品的提供者,我們從糞便樣品中提取出了致命的傳染源。”
“正在做。”對方簡短地回應道,“有多糟?”
“正式報告還沒有出來,但已經糟到必須把總統先生從床上叫起來。
糟透了!”曼根海姆博士猶豫了一下,點擊鼠標發出一份文件,“實際上,剛才我發現全美報告的類似事件已經有兩百二十起,提取的樣本數很多,可我們傳染病實驗室的係統沒有把同類樣本歸檔,反而將報告的重要性降到最低,拖延我們發現病原體的時間……拉爾森,這個人是我們新傳染病實驗室的負責人,實驗室建設已經完成,他應該在 CDC 進行一年半的調整觀察,可幾個月前他突然辭職了。是他對係統做了手腳,這一定是有關聯的。”
對方沉默了幾秒鍾,看來是在閱讀檔案,“安德魯·拉爾森,我們正在調查這個人。博士,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事情糟到什麼地步了?總統已經被電話吵醒,半個小時後他會在白宮聽取簡報。”
CDC 主任摘下眼鏡丟在桌上,“直徑三微米,單細胞結構,有八根遊動鞭毛。我們發現的是一種孢子,準確地說,一種真菌孢子。需要解釋嗎?
孢子是真菌的繁殖器官,由菌絲分裂而成。真菌有寄生和腐生兩種形態,我們發現的真菌會寄生於人體消化器官內部,一旦這些孢子進入消化道,就沒有什麼能阻止它們在胃和腸道中分裂繁殖。”
“真菌?”對麵的人頓了頓,“危害呢?”
“還不清楚。樣本中沒有明確病變征兆,我相信你的樣本提供者一定還活著。我不清楚真菌到底想做什麼,或許它們能像消化菌一樣與人類達成共生?”
“可你說‘糟透了’。”
“是的,基於三點判斷。第一,這是全新的物種,從未在人類視野中出現過的消化係統寄生真菌;第二,這種孢子(以及在糞便中提取到的少量菌體)幾乎不可能被現有手段殺死,它們對紫外線和 X 射線免疫,對甲醛、苯酚、過氧乙酸等化學消毒劑高度抵抗,常用的伊曲康唑等三唑類抗真菌劑、特比萘芬等丙烯胺類藥物的藥效都不明顯。我們懷疑新真菌及孢子的細胞膜磷脂雙分子層具有特殊的物理結構,能夠抵抗藥劑及消毒劑的通透。目前唯一有效的殺滅途徑是一百二十攝氏度以上的高溫長時間作用,不過這隻對孢子起作用,長在消化道內壁的真菌顯然不能這樣消滅。”
“繼續說,博士。”
“第三點,也是讓人絕望的一點。”說到這裏,曼根海姆博士吸了一口氣,組織一下語言, “剛才我讓新傳染病實驗室的幾名研究員做了自身抽檢,所有人都檢驗出真菌感染。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實驗室是 P4 級別的,全球生物安全最高級別的實驗室,我們的負壓、過濾、隔離和消毒係統是最頂尖的,我敢肯定管理方麵沒有任何疏漏,樣本不可能泄漏,外麵的東西也不可能進來……沒錯,這證明我們所有人早已被真菌感染,隻是它們沒有表現出明顯症狀,所以沒人注意到而已。”
“你是說,整個 CDC 的人都被傳染了?”
“不,是整個亞特蘭大,整個佐治亞州,整個美國,整個世界。”博士說, “叫總統起床,讓所有人做個糞便檢測吧,到時候你就會明白什麼叫‘糟透了’。”
2015 年 4 月 3 日
美國紐約長老會醫院心髒外科手術室
醫生關掉體外循環機,正式宣告湯姆·史迪威的死亡。
棒球場慘劇發生時,湯姆被其父親的大口徑手槍射出的子彈擊中心髒,倒在另一個孩子的屍體上。他被送入醫院時並沒有咽氣,子彈擦傷心髒,打穿橫膈膜後墜入腹腔,盡管傷勢很重,經驗豐富的長老會醫院心髒外科醫生們還是有信心保住他的性命,起碼支撐到人工心髒準備完成。心髒瓣膜修複手術進行得很順利,當醫生們準備切開湯姆的腹腔取出子彈時,某些不尋常的現象使他們停了下來。
“告訴我並不是我眼花了,埃德。”
“你沒有眼花,醫生。這鬼玩意兒……是他的食道、胃和小腸。”
呈現在眾人眼前的,是怪異的明黃色人體組織,就像醫療教學中用到的解剖模型一樣,湯姆·史迪威的消化係統被鮮豔的黃色標示出來。“從沒見過這樣的病例。”主刀醫生說,用手捧起一截小腸,不同於健康器官,手中的腸子有一種怪異的橡皮質感,仿佛有人把洗車用的黃色橡膠軟管胡亂塞進了男孩的腹腔。
“這裏有一處傷口,子彈看來鑽進去了,醫生。”第一助手指著胃壁提醒道。
“這可能不是個好主意。”醫生猶豫了幾秒鍾,“用襯墊把胃墊起來,我要從傷口切開,準備引流,別讓裏麵的東西流進腹腔。”
手術刀在小小的傷口上做出十字切割,幾乎同一時刻,一股黏糊糊的黃色流質猛地將子彈頭推了出來,就算戴著口罩也能聞到四溢的惡臭,“上帝!”
醫生後退一步,摘下手術放大鏡,“你們看到切麵了嗎?他已經完全沒有正常的胃壁組織了,有種東西侵蝕了整個消化係統!這孩子是怎麼活到現在的?
手術暫停,準備縫合!埃德,去叫消化內科的樸教授來,現在!”
消化科主任匆匆趕來。在他的要求下,醫生切下一小塊胃壁樣本,然後進行胸腹縫合。樸教授通過儀器做了簡單觀察,然後宣布這可能是一種罕見的真菌病,因為布滿消化係統的東西是真菌的菌體,無數菌絲刺入消化器官內壁,向器官內部伸展,現在病人的整個消化道成了真菌的營養體,他吞下的每一克食物都要先被寄生者享用。
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之後,醫院立刻通知 CDC,並將湯姆·史迪威移入傳染病觀察室。這時湯姆的生命體征正在急劇惡化,仿佛觸動了某種防衛機製,真菌的活動加劇了,棒球手的心跳、血壓、激素水平和血氧含量出現大幅度波動,短短幾個小時後,他的心髒、肝與腎髒都陷入衰竭,不得不以循環機維持生命。
當 CDC 將整個樓層完全封鎖時,湯姆·史迪威的腦波消失了。
他是第一個犧牲者。
2015 年 4 月 3 日
美國內華達州提卡布山穀
貝爾 407 直升機從內華達戈壁上空飛過,炙熱太陽下飛機的投影在仙人掌和月見草之間快速穿行。“科曼徹博士!”坐在副駕駛席的銀發男人回頭喊,“狀況怎麼樣?能堅持住嗎?”
“還沒死。”祖爾·科曼徹回答道,衰弱的聲音沒能穿透防化服麵罩,她隨即意識到無線電沒有開,於是舉起右手大拇指作為回應。這簡單的動作耗去了她大半力氣。
“還有 5 分鍾就到了,讓夥計們準備好。”銀發男人敲敲無線電麥克風。
“進入目視距離,中校。”直升機駕駛員指向前方,“與衛星圖片一致,主建築物隻有一棟。”
“按計劃來,當心防空火力。”
稀疏的鐵絲網圈起幾百平方米的土地,除了滿地的風滾草以外,這個荒涼的農場看不到什麼像樣的植物。紅色屋頂的主宅與車庫、穀倉連成一體,坐落在雜亂無章的車轍輻射線中央,隨著直升機高度下降,地麵的雜草倒伏下來,瓦片劈啪作響。
四架 CH-47 奇努克直升機懸停在十五米的高度,身穿橙色防化服的突擊隊員沿滑降繩進行快速機降,將屋子四周包圍起來。貝爾直升機緩緩降落在正門前,銀發男人摘掉耳機,扣上防化服麵罩,躍出機艙。後艙門開啟,祖爾乘坐電動輪椅駛出,臃腫的 A 級防化服讓她牢牢卡在輪椅裏麵,能動彈的隻有兩隻手臂。
“你確定要這麼做?”男人說。
“這屋子的地下室是一個迷宮,除了我們四個,沒人能摸清所有機關。”
祖爾的輪椅碾過沙礫,“我相信他正躲在地下室深處研究那種致命病毒。
讓我帶路是最好的選擇。”
男人做了個手勢,突擊隊員擴大了包圍圈,CDC 特勤小組點燃氣囊彈,“砰!”水桶大小的彈丸被拋上天空,向四周灑出三百枚鋼針彈,隨著鋼針“啪啪”地釘入地麵,一頂覆蓋整座建築物的高密度聚酯薄膜帳篷建立起來了。特勤小組在氣囊正麵製造出一個拉鏈拱門,兩名士兵抬著破拆器材鑽進帳篷,將衝擊槌的兩腳架釘入地麵。“砰!”第一次衝擊就將那扇厚重的紅橡木大門撞得四分五裂,士兵向屋內拋入幾枚震爆彈,然後把涵道風扇微型無人機送進門內。
“其實我有鑰匙。”祖爾小聲說。
嗡嗡作響的無人機在起居室上空盤旋,震爆彈的聲光平息之後,屋內的光電/紅感應畫麵出現在指揮係統上,一個三維戰場模型正在被建立。
投影式頭盔內壁出現代表安全的綠色信號,“走。”銀發男人手持衝鋒槍鑽進屋門,祖爾操縱輪椅跟在後麵,四個戰術小隊魚貫而入,膠底軍靴悄無聲息地踩過地板。
繞過沙發、餐桌和吧台向樓梯前進途中,祖爾說: “讓我走前麵,中校。
你不認識路。”
男人向身後打個手勢,放慢了腳步。人類學家將輪椅駛到樓梯前,拉著扶手撐起身子,笨拙地邁步下樓。樓道裏的壁燈亮著,“千萬別啟動那什麼炸彈。”她一邊艱難地挪動木柱子一樣的腿,一邊囑咐,“那會毀掉所有的資料。你們需要那些資料。”
中校在無線電裏說:“看來無線電靜默是沒用了,博士。突擊前破壞建築物的供電係統,這是標準程序,對於這種擁有獨立供電設備的房屋,我們不得不準備定向 EMP 衝擊炸彈。在明確情況之前,我不會發動 EMP 攻擊的,畢竟那對我們的電子設備也是致命打擊。”
“那麼,謝謝?”
祖爾喘著粗氣踏下最後一級台階。在身後的士兵轉過螺旋形樓梯之前,她有 10 秒鍾不受監視的時間,可這並不夠,“小心!”她隔著厚厚的手套抓起旁邊的一個金屬罐子向樓梯丟去,來自中國的茶葉罐“叮叮當當”反彈著亂滾。她幾乎能想象到中校和突擊隊員們動作突然靜止的滑稽樣子。
壓縮空氣閥門吱吱響著,祖爾向第三實驗室走去。
2015 年 4 月 3 日
芬蘭赫爾辛基
不足四十平方米的房間裏堆滿了實驗設備,除了燒杯和燒瓶之外,淺田叫不出任何一樣東西的名字。他熟悉的是手中的瓦爾特 P22 手槍,口徑,短螺紋槍管,Silencerco 牌的消聲器。這支手槍射出的子彈隻能在眉心開一個洞,打不穿後腦的頭蓋骨,淺田最中意的就是這一點:翻滾的子彈能把腦子攪成一鍋雜碎粥,而傷口最多淌幾滴血而已,又幹淨又高效。
不過,他從來沒有衝著朋友的腦門開過槍 — 如果他可以把眼前的人稱作朋友的話。淺田是個不善交際、沉默寡言的家夥,長久以來唯一的消遣就是做完殺人買賣之後,回到橫濱港的一家芬蘭浴去洗個澡,趁著身體暖和,去臨街的小館吃老板娘煮的蘿卜、炸豆腐和魚板,喝三杯燒酒,然後回家躺在冷冰冰的木地板上睡覺。顧鐵成立的沙龍對他來說是個非常奇特的存在,他害怕每年一次的麵對麵談話,又對那種疏遠而親密的關係有所憧憬,甚至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了大家 — 盡管沒人相信。
“下一槍打準一點。”安德魯·拉爾森抱怨道。他捂著肩膀坐在地上,指縫裏汩汩冒出鮮血,“原來你真是殺手,真讓人意外。是誰派你來的?”
淺田沉默地望著對方,手槍的照門、準星重合在北歐人的眉間。他再次猶豫了,這對殺手來說顯然是個極大的錯誤。想了想,他說:“是顧鐵。
他說必須殺掉你。那種病毒……已經被你散布到全世界了吧。我和他的身體都不行了。”
拉爾森望著他,“那不是病毒,是真菌。病毒隻能算一串基因而已,真菌才是完整的生物,淺田。沒錯,是我打破了青銅盒子,把裏麵的東西拿了出來,那時候我們四人都被最初的孢子感染了……想看看它的模樣嗎?”他把身體挪動了幾厘米,肩膀一撞桌子,一個透明樹脂球掉了下來。
淺田戒備地望著那東西。封存在樹脂裏麵的是一塊黃色的生物組織,厚度約兩厘米,像一塊比薩餅的形狀,湊近觀察,能看到組織表麵生滿極纖細的絨毛。“這就是中國明代被封存進盒子的東西,一塊被寄生後長滿菌絲的胃,人的胃。”拉爾森靠在桌子上,胸部起伏,“當時我在黑暗中沒來得及細看,順手把它塞進衣兜,第二天回到亞特蘭大的 CDC 實驗室之後才拿出來研究。我有了驚人的發現。1622 年的真菌孢子至今仍保持著活性,它們以一種完全脫水的無生命狀態度過 500 年歲月,然後在適合的溫度濕度條件下複蘇。它們寄生在人的消化道,幾乎不可能被殺死。它們會改造人類的腸胃,生出無數菌絲結成菌毯,吸收人類吞下的水和蛋白質作為養分,分裂釋放出孢子……”
淺田打斷了他的話,“我不想聽。我殺死別人是為了報酬,一份報酬,一條生命,這是必須遵守的遊戲規則。你呢?”
“我快說到了。”芬蘭人說,“真菌需要大量的蛋白質,所以它們寄生的第一步就是改造人體腸胃的消化酶。人的消化液中有許多種消化酶,每種酶都是專一的,隻催化另一種化學反應,比如澱粉酶促進澱粉和糖原水解,脂肪酶分解脂肪,蛋白酶分解蛋白質。真菌改變黏膜細胞使其分泌的蛋白水解酶變質,極大地加強了蛋白酶的活性。你知道,酶本身就是一種蛋白質,變質的蛋白酶會將其他種類的消化酶全部分解,導致消化係統內隻剩下一種酶存在。這種變化體現在人身上,表現為對肉類的強烈渴求,因為澱粉、脂肪類食物無法被分解,隻有肉能夠被腸胃(應該說腸胃中的寄生真菌)分解吸收。這就是我們饑餓感的來源,人類從雜食動物變成了食肉動物……這本應是上帝的工作吧。”
這時,電話振動的嗡嗡聲響起。兩個人對視一眼,日本人垂下槍口,默默地摸出手機按下通話鍵。
“喂,拉爾森還活著吧,我想跟他說幾句話。”顧鐵說,“給我視頻對話模式吧。”
淺田把手機轉個方向,屏幕上出現了一個黑發男人的形象。“顧鐵,”
芬蘭人虛弱地抬起右手打招呼,“你好嗎?”
“好個屁!”中國人毫不客氣地說,“半死不活的,餓得想吃人。我昨天一頓吃下了兩斤半豬五花肉,生的,吃得越多越餓。黃豆、豆腐、麵筋……植物蛋白一點兒用都沒有,看來肚子裏寄生的玩意兒對動物蛋白情有獨鍾啊。”
拉爾森回答道:“沒錯,真菌需要的是動物蛋白質,我猜可能與免疫球蛋白和賴氨酸含量有關,不過沒有做相關實驗。你我所經曆的隻是一個階段而已,當真菌菌絲體徹底成熟,人類就不會再有饑餓感了。”
顧鐵啐道:“呸,廢話,死了還知道餓啊!距離最後階段還有多少時間?”
“因人而異,如果營養補充充分的話,成熟期會推遲一些。最多還有三四個月吧。”拉爾森說,“當整個消化道被成熟菌體侵占,人會死去,孢子則通過體腔飛散出來,完成真菌的生殖過程。你看過成熟的菌絲體嗎?
非常美麗的金黃色,與這種半成品完全不同。”他手指一鬆,凝固著人體組織的樹脂球在地上骨碌碌滾動。
顧鐵問:“我身邊的所有人都檢測出了孢子感染。做什麼都太晚了,對嗎?”
“很抱歉,是的。”
“跟我說說有關真菌的事情吧。我搞不太懂它的生態。”
“它其實很單純。第一,它通過孢子傳播,孢子具有很強的環境耐受力,可以在空氣、水和泥土中生存,極難被殺死,一旦進入消化道,它們會在食道、胃和腸中紮根;第二,它製造饑餓感,促使寄主大量進食肉類,分解蛋白質作為養分。孢子的正常生存期是 6 個月,而菌絲的正常成熟期也在 4 個月到 6 個月之間。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很有趣:在一個小圈子裏(比如古代中國一座被圍困的城,或者日本一個被封閉的村),被感染的人類將會被饑餓感驅使化為食人魔,他們殺死別人,撕開其他人體腔的時候,未完全成熟的真菌會提前完成生殖過程,這時釋放出來的孢子感染力很弱,隻要短短幾天就會失去活性;而倘若處在食物充足的環境中,寄主因消化道崩潰而自然死亡,這時菌絲會成長為真正的菌體,釋放出第二種孢子:
腐生孢子。可以這麼說,寄生孢子是手段,腐生孢子才是目的,這種奇異的真菌有兩種生命形態,藏在人體內部的寄生形態和生存在腐殖體之上的腐生形態,前者微需氧,後者需氧。”
顧鐵皺著眉頭說:“那盒子裏的孢子是怎麼回事?上百年了啊。”
北歐人眼睛明亮,“這是最有趣的地方,寄生孢子若處於極端環境中,會產生一種我們尚不能理解的變異,或者說進化 — 孢子會自我脫水,進入無生命狀態,再次接觸到水源和氧氣的時候又恢複活性。這種狀態可能持續數百年甚至上千年,而複活隻需要短短幾秒鍾。我最初在紐約散布的是盒子裏藏著的原生孢子,而後來通過這種脫水假死製造了大量的新生孢子,兩種孢子從形態到能力上都毫無不同。”
“你製造了大量孢子?用人類做原料?”
“當然。”
“你估計全球人類被寄生孢子感染的比例有多少?”
“接近 100%。”
“其中有多少人會死去?”
“接近 100%。”
“也就是說,人類還剩下幾個月時間。這應該夠了,如果全世界的科學研究齒輪啟動,總會找到治療感染的辦法……”
“不。”
拉爾森咳嗽著,“我留給人類的時間,隻有 10 天。你說的幾個月是在肉類供應充足的前提下,可我已經在全球一百二十四處關鍵地點埋下了種子,它們會陸續爆炸釋放孢子,全新的孢子……這些寶貝是我在實驗室裏製造出來的,不同於隻以人類作為寄主的原生真菌,新孢子會感染一切具有完整消化腔的動物 — 所有脊椎動物。”
顧鐵沉默了幾秒鍾,“你是說,從天上的鳥到海裏的魚到大象猴子青蛙,還有豬圈裏的豬牧場裏的牛羊養雞場裏的雞……”
“一旦被感染,雜食與草食的牲畜會開始自相殘殺,人類的肉食供應鏈在幾天之內就會中斷。植物蛋白無法滿足需要,人工肉的技術尚不成熟。
顧鐵,現在全球的肉食儲備最多支撐 10 天,10 天後,整個地球將變成……天啟二年的貴陽城。”安德魯·拉爾森平靜地述說著,仿佛談著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
這時,日本人突然扣動扳機。
2015 年 4 月 3 日
美國內華達州提卡布山穀
當突擊隊員進入地下室的時候,祖爾·科曼徹正倚著第三實驗室的門喘氣,“他不在這裏。最裏麵的那扇門,第一實驗室是生化實驗室,他一定在那裏。”她伸手指向地下室深處,“中校,我已經解除了警衛係統。這裏安全了。”
中校揮揮手,士兵們如幽靈一樣潛入地下室諸多收藏物的陰影裏,在外星人標本、大頭嬰兒和風暴武士之間穿行。“你可以出去了,科曼徹博士。”
中校說,“接下來的事情交給我們。”
“我走不動了。再說,我也想親眼看到最後。”人類學家慢慢坐了下來。
突擊隊員們很快到達第一實驗室門前,在鋁合金氣密門鉸鏈處裝上黏性炸藥,插入引爆線路。這時,UVA 垂直起降無人機“嗡嗡”地降下樓梯,開始在地下室中盤旋,頭戴式顯示儀仍然顯示代表安全的綠色信號,這證明無人機的聲光電探測設備並未找到任何潛在危險,例如槍口焰、瞄準鏡反光和激光發射器等。
中校做出手勢,士兵們隱蔽起來。“咚!”沉悶的爆炸聲響起,衝擊波推倒一排展示架,裝滿福爾馬林的瓶子在地上摔得粉碎。大門轟然倒下,無人機加速衝向爆炸煙霧,機身下部激光致盲武器的保護蓋“哢嗒”一聲後迅速彈開。軍靴碾過扭曲變形的金屬門,兩個小隊的士兵跟著無人機進入房間。
“把手放在看得見的地方!”中校通過防護服肩部的揚聲器高喊,“安德魯·拉爾森,放棄抵抗!”
這一刻,他突然覺得這次行動有點兒太過順利了。走下樓梯的時候,他發誓聽到了什麼聲音,可不能確定。如今想來,那應該是機械或電流的噪聲,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這個念頭令他心神不寧,可爆炸煙霧正在散去,士兵已經控製了實驗室,他必須前進。躍出隱蔽處,他快速衝進門內。
無人機懸停在房間中央,用傳感器掃視四周,它的激光脈衝並未發射,因為這房間裏並沒有任何需要攻擊的對象。“安全!”突擊隊員回報,“這裏沒有人,長官!”
中校愣住了。在頭盔射燈縱橫交錯的光柱裏,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塞滿了線圈和管道的狹窄房間,這根本不是什麼實驗室。他轉身望向被炸開的大門,厚達十五厘米的門隻有薄薄一層鋁合金外殼,裏麵灌滿了鉛。幾秒鍾後,他猛然轉身叫道: “撤退!控製科曼徹博士!別讓她再碰任何東西!”
然而已經太晚了。那種蜜蜂般的嗡嗡聲越來越響,士兵們扭頭尋找聲音來源,發覺噪聲從四麵八方傳來。
“你說得對,安德魯。”祖爾自言自語道,“在知道死期將近的時候,人的行為模式會變得難以預料。文化背景、性別、年齡、教育程度,什麼也好……研究了一輩子有關人的問題,卻連自己都看不明白,這感覺真是無力啊……”
一千五百米長的巨蛇首尾相接,在深深的地下將整棟房屋環抱,質譜儀的串列加速器線圈正在全速運轉,銫槍射出的離子被三百萬伏特的電壓差加速,在環形線圈中狂奔。負責供電的大型柴油機轉速已進入紅線區,帶電粒子達到極限速度,正在這時,用以檢修線圈的工作間防輻射門被炸開了。震動使環形真空管出現一絲裂縫,而比爆炸更早到來的,是強大的輻射。
橙色防化服在輻射麵前如紙片般無力。人們的晶狀體化為一團熟透的蛋白,內髒被熱量煮沸,五官開始融化。
20 秒鍾後,一場爆炸將農場從內華達的荒原上徹底抹去。
2015 年 4 月 3 日
芬蘭赫爾辛基
一個彈孔嵌在安德魯·拉爾森的眉心,子彈射入頭顱,男人卻一時尚未死去。血沿著鼻梁流向嘴角,他目視窗子,眼神安靜,聲音低微地念起了詩:
假如我變成了一朵金色花,為了好玩,
長在樹的高枝上,笑嘻嘻地在空中搖擺,
又在新葉上跳舞,媽媽,你會認識我嗎……
顧鐵說:“沒來得及問他到底為什麼。我雖然總想著世界末日的事情,卻從未有過親手毀滅世界的念頭,就算再破再爛,畢竟也是自己的家啊,被無良房地產商強拆就算了,難道住著住著突然掄起大錘亂砸?真是莫名其妙。”
“任務完成了。”淺田鬆開手指,手槍墜落在地,“我可以休息了嗎?”
“當然。”
日本人捂著腹部,慢慢走向房門。他的腳尖踢到一件東西,透明樹脂球滾向門外,在地板留下一行鮮豔的血跡。推開門,淺田沐浴在芬蘭赫爾辛基的明亮晨光中,越過封凍的山麓,能看到寧靜的城市被波羅的海環抱。
幾隻燕鷗劃過樹梢,淺田轉回頭,望著樹林中的紅頂小屋,這是安德魯·拉爾森家的老宅,那個男人出生和死去的地方。
兩天前在橫濱的家裏,顧鐵對他說:“你這個白癡殺手。明知自己死期將近,還是按部就班過著從前的日子,簡直無聊透頂!我給你一個任務,你要找到那個混賬芬蘭人,問出有關真菌的情報,然後殺死他。”
一天前,祖爾·科曼徹發來一封沒頭沒尾的郵件:“我受到監控,這可能是最後一次同你們接觸了。拉爾森在芬蘭,在完成一切之後,他一定會回到那個地方去。5 歲那年,他第一次在那兒完成了真菌培養試驗;29 歲那年,我們在那兒第一次做愛,也是唯一的一次,是個錯誤,但很美好。
我不會讓美國人找到他,用刑逼問他解藥的製作方法,因為開啟魔盒的是我們幾人,審判與被審判的,也應該是我們自身。再見,朋友們。”
一個小時前,淺田敲了敲門,門開了。拉爾森說:“你終於來了,我等了很久,開槍吧,除非你還有什麼事情想要知道。”
日本人做了個深呼吸,林間清冷而芬芳的空氣令他內髒的灼痛逐漸平息。
在屋子後麵,本來生長著大片鈴蘭花的地方,隆起數十座淺淺的墳塋。
一層柔軟的金黃色厚毯覆蓋了大地,閃耀著濕潤光澤的真菌迎著太陽展開菌傘,菌絲垂掛下來,如柔軟絲絨在晨風中輕擺。成熟的孢子被風吹起,越過林巔,投向大海,它們不再是危險的寄生者,而是渴求腐爛原生質的甘美養分、能夠在空氣中茁壯成長的嶄新生命。
2015 年 4 月 3 日
中國山東省棗莊市一家國營養豬場發生意外,一頭母豬吞吃了剛剛產下的六頭豬崽。母豬產後食崽通常是營養不良造成的,負責調配飼料的幾名職工因此被扣了當月獎金。養豬人老徐在下班後回到豬舍,用鐵鍬杆子抽打老母豬泄憤,突然被豬一口咬住腳腕。
“放開!”老徐揮鍬用力戳向母豬的眼睛,可豬嘴卻並未放鬆。人類血液和肉的味道對它來說是陌生的,可那毫無疑問,是食物的味道,代表生存的味道。
四百五十斤重的母豬奮力揚起前蹄將老徐撲倒在地,張嘴咬住了他的喉管。與此同時,幸存下來的兩頭小豬開始啃噬人類的手指,用乳牙磨破皮膚,吮吸著甜美的血漿。
2015 年 4 月 3 日
中國北京中關村華富大廈三十三層的辦公室,顧鐵在鍵盤上敲下最後的休止符。“準備好了。”一個穿白大褂的人從隔壁房間進來開口提醒道,同時推了推老式玳瑁框眼鏡,“黑市醫生的技術很不錯,不過他可沒做過這種手術。你想好了,可別後悔。”
“知道啦,馬上過去。”顧鐵嚼著肉幹擺擺手,站了起來。他的辦公室貼滿了電影海報,天花板的高清投影儀在屏幕上投出一百五十寸的畫麵,十四隻 DTS 環繞音箱隱藏在四周的牆壁中。他非常喜歡看電影,不過近一段時間以來,他的投影屏幕沒有出現過任何電影片段,複雜的編程軟件已經運行了兩個月時間,到今天終於完成了最後調試。
這就是他為世界所作出的努力。他以旗下基金公司的名義收購了一家業內領先的基因工程公司,親自編製了嶄新的基因圖譜,當項目啟動後,五百個正在培育的人工胚胎將被注入新基因片段 — 除了顧鐵本人,沒人會知道這件事。
這家公司是世界醫學倫理委員會放鬆基因調製管製後成立的高級定製企業,麵對頂級客戶服務,為富豪進行人工胚胎的基因優化工作。
“你算錯了幾件事情啊,老兄。”望著牆上的一張海報,顧鐵自言自語著,“就算所有脊椎動物都被真菌感染,以浮遊生物 - 肉食性動物為主鏈的海洋生態係統還能工作很長一段時間,魚類蛋白質足夠全世界有錢人活到生命機能的極限;而即使我們想不出治療真菌寄生的法子,也還是能苟延殘喘下去啊,拉爾森,這就是人類。”
投影屏幕上的基因序列表明,五百名富豪之子將成為先天性的無腸人,他們沒有食道、胃和腸,沒有適合真菌寄生的消化道缺氧酸性環境。位於腹部的黏膜是他們獲得營養的途徑,盡管效率低下,又有感染風險,可這些新生兒將對寄生孢子完全免疫。
顧鐵脫去襯衣、西褲,換上手術用的藍色開衫,走進隔壁的房間。在巨大無影燈的照耀下,幾名麵目模糊的醫生圍在手術台旁邊,戴玳瑁框眼鏡的人說:“去消毒,我們馬上開始。切下來的東西要怎麼處理?”
“留著,種在土裏,做個盆景什麼的。”顧鐵撇撇嘴。
這將是世界第一例消化道完全摘除手術。他決定將自己的消化係統切除,趕在身體機能崩潰之前,如壁虎斷尾一樣將寄生者拋棄。他可能死在手術台上,也可能撐過這離奇的手術,在有生之年他不能再吞咽任何東西,隻能靠點滴維持身體機能,腸外營養無法長久維持人體運轉。幾年後,他將死於敗血症與尿毒症,可在此之前,他能夠見證那些新生嬰兒的第一聲啼哭,看護著他們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慢慢長大。
手術台硌得後背生疼,涼絲絲的麻醉劑進入血管,“跟著我數數,1,2……”麻醉師的臉在眼前慢慢模糊。顧鐵喃喃道:“大饑之年。彼此相食,倫理崩壞,誰能想到我們的末世是這副模樣……人類建立了文明,又以最不文明的姿態滅亡……幾年之後,這世界會是什麼樣子?有多少人還活著?
七十億屍體,將開出多少朵金黃色的花?……應該說多少朵金黃色的蘑菇吧,噗,想想還真是好笑……”
“6,7……麻醉完成。”麻醉師說。
2015 年 4 月 3 日
“你為什麼這麼做?”
“5 歲那年,我妹妹失蹤了。20 天以後,我們在山穀裏找到了她,她被埋在厚厚的樹葉裏,身上長出五顏六色的蘑菇,非常美麗的蘑菇。生命的形態是平等的,祖爾,盒子裏的東西選定了我,這是命運。”
2015 年 4 月 3 日
“Life finds a way。”
手術台上的男人突然睜開眼睛,說出了他最愛的電影裏的台詞。
注:
1.本文人物由《星空王座》裏的角色客串;
2.可以玩玩《瘟疫公司》,感受一下真菌傳染病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