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微小惡魔 重現人間(2 / 3)

三個人說著話離開地下室,燈光熄滅,屋子重歸黑暗。

“哢嗒 — ”在八十米深的地下,被重重包裹起來的銅盒突然裂開。

它早就被人砸裂,隻是拚合在一起勉強維持形態而已。若有光源照亮盒子,就能看到斷茬處的青銅呈現耀眼的金黃色,五瘟使者的臉支離破碎。盒子的內部空間小得可憐,隻能勉強塞下一隻 ZIPPO 打火機 — 而無論裏麵曾經裝有什麼,此刻都已不在了。

2014 年 12 月 24 日

美國紐約皇後區肯尼迪國際機場 6 號航站樓

來自拉斯維加斯的航班剛剛降落,人流擁向機場捷運換乘站,航站樓中央豎著一棵巨大的聖誕樹,喇叭播報起降信息的間隙一直在反複播放《鈴兒響叮當》,“哦嗬嗬嗬嗬 — ”聖誕老人駕著電動雪橇滑過大廳,笑著向孩子們分發禮物,大屏幕上每隔一分鍾就飄過一陣雪花。聖誕節到了。

一個穿著黑色風衣、戴著黑色滑雪帽和墨鏡的人低頭向停車場走去,看起來似乎不太享受這溫馨的聖誕氛圍。這時滑動門開了,一群身穿厚棒球外套的男孩衝了進來。“湯姆,傳球!”“二壘!傳給二壘手!”他們大聲叫嚷著,將棒球擲過人們的頭頂,瞧著嚇了一跳的人們哈哈大笑。

“嘭 — ”黑衣人與其中一個男孩撞個滿懷。這群高中生立刻將他圍了起來,用金屬球棍推搡著他的肩膀嚷道:“喂喂,你差點撞壞我們的第三棒打者哩!斯特裏國王學校棒球隊正要去佐治亞教訓紅脖子鄉村隊,萬一大明星湯姆·史迪威被你害得怯場起來,難道要由你站上該死的打者席嗎?”

“聽著,我不想惹麻煩。”看不清麵目的人舉起雙手,“快點去趕飛機吧,大明星們。我隻想走出這道門而已。”

棒球隊員們笑了起來。“有意思。教練怎麼說來著?”被撞到的健壯男孩將棒球拋來拋去,突然握住球用力砸向對方的心窩,“砰!痛快地用觸殺來解決戰鬥!”

黑衣人捂住胸口痛苦地彎下腰,男孩們發出一陣哄笑。“你們在幹什麼?”機場保安在遠處大喊一聲快步跑來,領頭的男孩帶著隊員迎上去把保安圍在當中,“沒什麼,先生,這位路人跌倒了,我們扶他起來而已。”

這時候黑衣人低聲說:“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天改變整個世界?”

“你說什麼?”手持棒球的男孩愣了一下,接著笑了起來,“這是靈異電視劇的橋段嗎?你要告訴我,我是被什麼組織選中的?有任何一位靈魂導師是你這副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樣嗎?哈哈……”

“在飛機上我做了一個決定。”黑衣人自顧自說下去,“我一直在試圖了解人類,想搞清楚人心中最深的善和惡,可接觸的人越多,就越覺得迷茫。

剛才看到三萬米的藍天,我感到人類隻是這地球上寄生的渣滓而已,沒有半點兒價值;可當紐約出現在舷窗裏,我又改了主意,因為無論是多麼醜陋的物種,能建造起這麼複雜高效而美麗的城市,都是件相當了不起的事情。”

健壯男孩皺起眉頭,用力推了他一把,“你精神有問題嗎?”

黑衣人緩緩抬起頭,“我必須做出選擇,因為身上肩負著使命,從你的小腦瓜裏不存在的遙遠時代的遙遠帝國繼承而來的使命。我做了個決定:

從下飛機的一刻起,第一個跟我對話的人若是善意的,我就停止這件事;若相反,我感受到了人類的惡意,那麼一切就從此刻開始。德國演化生物學家吉斯·詹森通過對黑猩猩的研究得出結論:即使最接近人類的黑猩猩,也沒有人類這種純粹的卑劣品格,它們不會主動拉動機關剝奪其他黑猩猩的食物 — ‘惡意’這種東西是人類所獨有的,是與社會性共同產生的毒瘤,是天性,是人的原罪。你們沒有讓我失望,大明星,恭喜你,2014 年12 月 24 日 19 時 23 分,你改變了世界。”

黑衣人的右手伸進衣兜捏碎了什麼東西。隨著手指抽出,一縷灰白的粉末從指縫間飄散。沒人看見這小小的動作。

“瘋子!”男孩使勁一搡將他推倒在地上,轉身擠進人群。棒球隊員們還嘻嘻哈哈地圍著保安說話,球隊教練正走進機場大廳,聖誕老人拋出係著紅色蝴蝶結的禮物盒,孩子們的眼神追逐著雪橇上的鈴鐺,一片雪花從自動門的縫隙中飛進來,馬上被空調的熱風融化。

空氣循環係統中,某種未知的物質在半個小時內已散布到整個機場。

1 個小時後,有人通過網絡訪問了紐約城市供水委員會的網站,瀏覽了紐約市幾大自來水係統的概況。

4 個小時後,黑衣人站在朗道特河北岸白雪覆蓋的針葉林中,打開銀色密封箱,捧出一團淡黃色的物體。北風吹來,籠罩著這團有機質的灰白色煙霧如紗輕舞。黑衣人鬆開手指,淺綠色河麵泛起小小的水花。

“嗨,老兄,別亂丟東西啊。”不遠處一位裹著厚毯子的垂釣者抱怨道。

“對不起……祝你好運。”黑衣人向他點頭致歉,提著箱子轉身離開河岸。

薄冰碰撞發出細碎的聲音,清澈的河水向南流淌。這些來自卡茨基爾山脈的清流將流入朗道特水庫,在那裏進入供水係統,為紐約市提供一半以上的日常用水;而流出朗道特水庫之後,水體會一直向東彙入哈德孫河,貫穿整個紐約,注入紐約灣。

40 個小時後,黑衣人播下的種子已遍布整個紐約。

2015 年 2 月 19 日

俄羅斯摩爾曼斯克市北海水文水資源研究所

“別連科先生,你在這裏,太好了。”辦公室門開了一條縫,副所長把頭從裏麵探出來說,“我需要一周內的所有水文資料樣本,深度由兩百米至表層 , 每十米抽樣,精確到每小時。這事兒要保密,客人不希望驚動所長,所以別通過係統報備了,直接去樣品室拿吧,我打過招呼了。”

名為別連科的實驗室助手剛剛在門外偷聽,此刻顯然嚇了一跳,“是、是的,博士,樣本數量這麼多,可能要花點兒時間。”

“別耽擱太久,裝箱的時候要千萬小心,別連科先生。”大胡子的中年副所長擺擺手,關上屋門。他走到沙發前,給客人的骨瓷茶杯續滿紅茶, “再喝一杯吧?反正時間還早。”

裹著黑色羽絨服的人扭頭看看窗外,雖然隻是下午 4 點,摩爾曼斯克港的夜幕已然降臨。港口的探照燈照出雄偉巨艦的剪影,那是進港檢修的俄羅斯北方艦隊旗艦“庫茲涅佐夫號”航空母艦。受到北大西洋暖流的影響,摩爾曼斯克是北極地區的優良不凍港,俄羅斯最大的漁港和北方地區最大的商港,也是北方艦隊的駐紮地。

“謝謝,這茶很棒。”客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深紅色的茶水,慢慢咽下滾燙香甜的液體。不適感自胃部傳來,客人不動聲色地側過臉,以免主人看到自己的表情。

副所長愉快地擺弄著茶壺,“一到冬天幾乎曬不著太陽,隻有喝茶才能讓身體暖和一點。這種中國茶加上檸檬、蜂蜜和紅糖是最美味的,能讓你的腳暖和一整天……對了,你為什麼對北海的海水有興趣?摩爾曼斯克的水沒什麼特殊的,在其他幾個不凍港能找到幾乎相同成分的海水樣本哪。”

客人答道:“隻是在這裏短暫停留而已,我從布雷頓角、紐芬蘭、冰島和挪威來,前麵也到過幾個港口,通過一些手段收集了海水樣本。因為我們是舊識,所以特地在摩爾曼斯克多停一天,好跟你坐下來喝杯茶。”

副所長說:“那麼你已經去過特隆赫姆和納爾維克了?”

客人說:“沒錯,接下來還要去阿爾漢格爾斯克和伊加爾卡看看。”

“你在追逐北大西洋暖流啊。”主人笑了起來,“我們早過了做這種傻事的年紀了,在找什麼東西嗎?這可不是你擅長的領域。”

黑衣人說: “並非特別尋找什麼,隻是有個特別長的假期需要浪費而已。

這麼說吧,聖誕前夜那天,我在紐約附近丟下了一些東西,這小玩意兒被墨西哥灣暖流帶到北冰洋來了,按照洋流的平均速度,它們應該已經到達這裏了吧。”

副所長笑道:“我們的聖誕前夜可是 1 月 6 日,別忘了這兒是俄羅斯。對了,你記不記得漂流小黃鴨的故事? 1992 年,一艘從中國出發去往美國的貨船在太平洋遭遇風暴,兩萬九千隻塑料小黃鴨墜入大海,其中一批鴨子花了 3 年時間完成了一萬一千千米的北太平洋副熱帶環流漂流,訪問了印度尼西亞、澳大利亞、南美洲和夏威夷;而另一批鴨子向北漂去,通過白令海峽前往北冰洋,花了 5 年時間才穿越北極到達格陵蘭,向南進入大西洋,乘著墨西哥灣暖流抵達英國西海岸。這支迷路的鴨子艦隊總共花了 16 年時間才完成從太平洋到大西洋的環遊之旅,總裏程三萬五千千米,幾乎繞了地球一圈。到現在還有上萬隻鴨子在海上漂流,上個月我們的研究員就在港口撿到了一隻鴨子,看來有些鴨子乘著墨西哥灣暖流來做客了呢。”

“啊,很有趣。”黑衣人說,勉強擠出禮貌的笑容,“根據我的觀測,洋流推動漂浮物的速度比預想得要快呢,尤其是微小的漂浮物。”

副所長問:“什麼漂浮物?”話剛出口,他又笑著擺手,“不不,你不用回答,我知道你是個很有原則的人。那麼,聊點不礙事的話題吧,我的三女兒娜斯塔西婭去年獲得了摩爾曼斯克州大提琴演奏比賽的銀獎,要不要看她的比賽視頻?我一直存在手機裏麵呢。”

“啊,當然。”黑衣人說,“不過我時間有點兒緊,老朋友,這回沒空去你家裏做客了,如果樣本準備好的話,我會搭 1 個小時以後的飛機離開。”

“別連科先生,5 分鍾之內準備好樣本給我。”拉開門衝外麵吼了一聲後,副所長回到桌前,掏出手機調出比賽視頻,然後殷勤地給客人斟滿紅茶。“起碼喝夠了茶再走吧,嚐嚐卡蓮娜親手烤的餅幹,偷偷告訴你,右邊的錫瓶裏裝的是最好的斯米爾諾夫伏特加。”他調皮地眨了眨眼睛。

手機屏幕上紅臉蛋的女孩開始演奏舒曼的《夢幻曲》,走廊裏響起實驗室助手的腳步聲。兩個男人舉杯相碰。

嘔……離開研究所 5 分鍾之後,黑衣人跪倒在路邊不停嘔吐,令他感到惡心的並非紅茶、伏特加和餅幹,而是一切來自農作物的纖維類副產品。

幾乎將整個胃清空之後,這個男人虛弱地靠在路燈杆上,摸出一塊食物塞進口中,當囫圇嚼碎的肉幹滾落喉嚨的時候,他發出了滿足的呻吟。

“這隻是開始。”望著北極星照耀下的港口,他自言自語道,“我會好好培育你們……人類種下的是什麼,收獲的也是什麼。順著情欲撒種的,必從情欲收敗壞;順著聖靈撒種的,必從聖靈收永生……”

悠遠的汽笛聲傳來,龐大的北海艦隊即將起航。

2015 年 2 月 19 日

美國紐約曼哈頓上東區理查德 · 納茨內科診所

“最近這樣的例子多起來了,太太。您是在過分擔心而已。”納茨醫生合上病曆表,“就像我一直在說的那樣,挑食對這麼大的小夥子來說不算什麼大問題。我開給你的複合維生素片可以彌補膳食中缺乏的營養成分,而且對於棒球隊的運動員來說,牛肉和牛奶是最好的蛋白質來源……隻愛吃牛排、小羊肉、炸雞和培根?這聽起來像三億美國人的通病呀,哈哈哈……”

桌子對麵的女人猶豫著說: “可湯姆以前不是這個樣子,他很愛吃蔬菜,也愛吃肉汁土豆泥和起司通心粉。現在除了肉類以外,他什麼都不碰。”

醫生再次打開病曆表,指著上麵的字母和數字說:“現代醫學是非常精準的科學,史迪威太太,您兒子的身體非常健康,所有讀數都在正常範圍之內,他的體能比同年齡段的大多數孩子要好得多。唯一的問題是右肩三角肌拉傷,揮棒動作導致的職業病 — 相比那些渾身零件都已經破破爛爛的職業選手來說,這根本不值一提。”

“好吧,謝謝。”史迪威太太站起來同醫生握手,走出了辦公室。外麵的高中棒球明星早就等得不耐煩了,他揮舞著拳頭嚷著:“我就要錯過晚間練習了!快點,晚高峰就要來了,我可不想堵在路上!”

“走吧。醫生說你一切正常。”女人拎起兒子的棒球包。

“我早說過。”湯姆·史迪威煩躁地走在前麵,“對了,路過 135 街的時候停一下,我去買一桶雞塊。”

“你以前總說那是貧窮的黑人才吃的食物啊。”

“隨便啦。”

2015 年 2 月 19 日

沙龍的幾位成員同時收到了顧鐵發來的一封電子郵件:

To 同誌們:

我最近一直在考慮人吃人的法律問題。吃人這件事本身犯了侮辱屍體罪,可如果為了生存不得不吃人,則可應用《刑法》第二十一條的緊急避險原則:“為了使國家、公共利益、本人或者他人的人身、財產和其他權利免受正在發生的危險,不得已采取的緊急避險行為,造成損害的,不負刑事責任。”也就是說,如果我們不親手殺死別人(中國也沒有對見死不救量刑的法律條款),被迫吃人就是無罪的。我不是法律專家,隻想問問其他國家的情況是不是類似?這大概是個挺有意思的話題。

附上一本很有價值的專著《中國古代食人考》,裏麵或許有青銅盒子的線索。

— 顧鐵

P。S。 今天是中國的農曆新年,最近大魚大肉吃多了肚子真難受,身體是革命的本錢!祝大家都好胃口。

2015 年 4 月 1 日

日本橫濱京濱工業區 A6 道山吉進出口株式會社

淺田剛剛結束為期 1 個月的工作,回到橫濱。他按照慣例在離公司兩千米外的地方下車,確認沒有受到跟蹤,繞了幾個彎回到那棟陳舊的三層小樓,掏出鑰匙開鎖,將卷閘門拉開一條縫,鑽了進去。

門前街燈將一束光投向屋內,照亮一雙高高翹起在辦公桌上的腳。淺田放下行李箱,轉回身關閉卷閘門,讓自己和不速之客同時陷入黑暗當中。

“我不喜歡這樣。”他的聲音沉悶地響起,“出去。”

“我也不喜歡,但誰讓你手機不開機呢。”坐在桌後的人說,“停電兩天了,你冰箱裏的菜都開始發臭啦,瞧瞧你的電費賬單,從去年六月份起就沒交過一分錢,攢錢留著幹嗎用啊?老兄。”

“出去。”日本人的聲音換了一個方位。

椅子挪動聲傳來,桌後的男人站了起來,“我隻想跟你聊聊而已,雖然這樣不太符合沙龍的規章製度,可誰讓我沒什麼朋友呢。”他說著話,發現一個紅點出現在自己胸口部位,隔著衣服灼得心髒怦怦直跳。

“出去。”淺田第三遍重複道,語氣聽起來,他不想再重複第四遍了。

“啪嗒。”突然一朵小火苗亮起,一次性打火機的火焰照亮了顧鐵揚著眉的臉,“原來你真是個殺手啊。我會自己滾出去的,可走之前,我必須問你一個問題……你餓不餓?”

這問題顯然出乎日本人的意料。沉默了一會兒,陰影中走出淺田高瘦的身影,他手腕一轉,手槍無聲地消失在袖管裏。“吃完東西,然後出去。”

丟下一句話,他拎起行李箱轉身登上樓梯。

三支蠟燭的光填滿屋子,這棟樓的二層空蕩蕩的,沒有任何家具,兩人盤腿坐在地板上,每人麵前擺著一份僅夠單兵作戰的口糧。

在等待口糧加熱的時間裏,顧鐵說:“我知道咱們倆沒有多深的交情,不過能坦率地把老巢的地址告訴我,就當是你相信我的證明吧。淺田,我的身體出問題了,從幾個月前開始的。問題就是 — 米飯和麵條再也填不飽我的肚子,隻有肉才能解渴。宣武醫院消化科主任醫師給我做過檢查,結論是缺乏必要消化酶導致的異食症。他開了幾瓶藥給我,讓我每頓飯前服用一片,過段時間再去檢查。”顧鐵從兜裏掏出一個小藥瓶放在地板上,“複方消化酶:胃蛋白酶、木瓜酶、澱粉酶、熊去氧膽酸,用於食欲缺乏、消化不良等症。藥效起初非常好,我又能吃大碗的炸醬麵,大口大口嚼黃瓜了,每天三次,每次一片,藥效持續了一個禮拜。”

作戰口糧開始冒出白煙,淺田沉默地拆開咖啡包,倒入一次性茶杯。

顧鐵歎息道: “那天晚上我在公司加班,吃了盤外賣的炒餅。幾分鍾後,我開始嘔吐,像個灑水機一樣把整張辦公桌澆了個遍。之後情況就更嚴重了,與肉類無關的物質不能與胃相容,加大用藥量的話能暫時控製這種情況,可隻能維持很短一段時間 — 這是個不斷下降的螺旋。”他平伸雙手,藥片劈裏啪啦掉了一地,“現在再多的消化酶也不起作用了,我隻能吃肉,大量吃肉,遠超過身體需要量的紅肉。”

日本人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顧鐵露出苦笑,“我沒有再去醫院,因為這不是什麼異食症。我被感染了,淺田,被那盒子裏的東西感染了!而你就算沒有親身參與開啟盒子的過程,也與盒子處於同一個房間之內,麵對同樣的感染源……如果沒猜錯的話,你也早就不能進食穀物和蔬菜了,對吧,老兄?”

口糧加熱好了,紅酒牛肉燴飯散發出誘人的香氣,日本人一邊用叉子鏟起米飯送進口中咀嚼著,一邊說:“不,我很好。我說過不要打開盒子。

我根本就不該把那盒子帶到沙龍,更不該當眾拿出來。”

顧鐵三口兩口把牛肉吃完,然後用自己包裏的牛肉幹補充能量,“你是個嘴硬的家夥……不承認也沒關係。我想問的是:你認為是誰開啟了最內層的青銅盒子?紅木盒子是安全的,青銅盒子才是感染源,我認為是在農場斷電的半分鍾內,有人用重物敲裂了青銅盒,把裏麵的東西取了出來,造成我們幾人的連帶感染。”

“不是我。”淺田冷淡地回答,繼續吃著米飯, “或許是你,或許是芬蘭人,又或者是祖爾。我不關心。吃完你就趕緊出去,我不想被你傳染。”

中國人咧嘴笑了,“你這麼謹慎的人,怎麼可能聽說我身患傳染病的消息而無動於衷?唯一的解釋,就是你也得了一樣的病……別鬧別扭了,事情比你想象得嚴重得多,這可不是什麼玩笑!”

淺田吃光盒裏的飯,喝完咖啡,把垃圾裝進紙袋,站起來說:“好了,話說完了,走吧。”他沒再給顧鐵說話的機會,用瘦長的雙臂推搡著顧鐵下樓,直到把客人送出門外。“路口右轉,便利店門口有一輛豐田花冠,車鑰匙在右後輪胎上麵放著,開著去機場,然後飛回中國去。”他說, “再見。”

卷閘門“轟隆隆”地關閉了。顧鐵站在街燈下,望著一片漆黑的小樓,沒有離開。5 分鍾後,他繞到樓房後麵,攀著排水管爬到二層,敲敲玻璃窗,“喂,接下來討論點有建設性意義的話題吧,老兄。”

黑暗的房間中央,孤獨男人的身體如蝦米般蜷縮。

2015 年 4 月 1 日

南非開普敦維多利亞港桌灣酒店 Vista 酒吧

“先生。”侍應生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黑衣人身後,用手捂住無繩電話的話筒,低聲道,“來自美國的電話,先生,您要接聽嗎?對方沒有表明身份,說有重要的事情必須找到您。”

男人愣了一下,“我知道了,謝謝。”他遞出一張紙幣換來電話機,目送侍應生鞠躬離去,“是美國 CDC 的人嗎?我已經辭職了,請不要來打擾我,病毒實驗室與我沒有任何關係。我會馬上離開南非,消失在你們的情報圈外,就這樣,再見。”

“不。我是祖爾·科曼徹。”聽筒裏傳來中年女性的聲音,“我必須同你談談。回房間用 Skype 聯係,電話不安全。”

“祖爾?”黑衣人顯得很意外,他摘下墨鏡,湛藍的眼睛望著阿爾弗萊德碼頭的點點白帆。“你怎麼找到我的?我是用假護照出境的,處處謹慎,沒有留下任何電子指紋。除了該死的醫藥間諜之外,沒人能跟在我身後。”

女人嚴厲地說:“開普敦大學是社會人類學的學術中心,南非是我的大本營,拉爾森!”

芬蘭人歎息道:“大學教授的情報網嗎?我給你 5 分鍾時間,就在這裏說吧,用不著什麼網絡電話。”

“是你放出了匣子裏的東西!就是你!”祖爾叫了起來,“我出現了嚴重的症狀,那不是幻覺,我被感染了!……顧鐵和淺田並不了解你,隻有我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從我們認識的那一天起,你就總在念叨那些瘋狂的念頭,安德魯·拉爾森,你根本不愛別人,也不愛你自己,你隻愛顯微鏡裏的那些小東西!你取出匣子裏的東西,將它們 — 無論那是病毒還是別的什麼玩意兒 — 散播到每一個地方。你想讓整個人類滅絕,瘋子!”

男人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龍舌蘭日出”,糖漿、酒精、水,除了肉類之外,這是消化係統所能接納的極限了。“讓人類滅絕?你從何處得來這麼荒謬的結論?”他舔舔嘴唇, “我最近是在周遊世界,追尋洋流和大氣環流的路線,印證之前的一些設想而已。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製造人類,讓他們管理海裏的魚、空中的鳥、地上的牲畜和所有的爬蟲,我尊重人類的存在,正如我信仰上帝本身。”

“閉嘴,你的話令我惡心。”祖爾說,“聽著,我已經提取了自己的體液樣本交給我的助手,隻要撥出一個號碼,他會立刻聯絡 CDC、國土安全部和 FBI,幾個小時後他們就會找出病原體,把你的名字加入全球通緝的黑名單!用不了半天時間,從航空母艦上起飛的 X48 無人機就會把你轟成一團碎肉!”

“可你沒有那麼做。”

“尚未那麼做。但現在我的手指就放在電話的呼叫鍵上,拉爾森。”

“我猜是多年的友誼拯救了我,對嗎?”

“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整整 4 個月。征兆一出現,我就斷絕與外界的聯係,以染病為由閉門不出。我每天測量自己的生命體征,記錄身體的微小變化,懷著恐懼和僥幸默默等待。我變成了食肉動物,過著‘五月花號’

到達北美大陸之前美洲部落祖先們的生活。有一天,我突然發現生肉比熟肉更加美味,我懷著愉快的心情吃下了兩磅淌血的牛肉,然後睡了個午覺。

醒來之後我在浴室看到自己嘴角的血液,整個人突然崩潰了,要知道在此之前,我當了整整 20 年的素食主義者,就連人造肉漢堡包都未曾碰過一下……沒錯,這就是盒子裏的瘟疫,令人類變成食人狂的傳染病!疾病在古代缺乏肉食補充的情況下爆發,一定會令人類陷入彼此相食的瘋狂狀態,饑餓感會奪取人的理智……我隻嚐試過 3 天不進食,就在無意識中咬掉了自己的左手小拇指。”

芬蘭人平靜地說:“可你現在還活得好好的,不是嗎?”

祖爾說:“不,我不好。充足的肉類供給能延緩疾病進程,但一切正在變得更糟,我用顯微鏡在嘔吐物中找到了病原體 — 那比想象中簡單得多,根本用不著電子顯微鏡,致病的是一種微米級的生物體,用普通光學顯微鏡就能看到。我不是專家,分不清這是阿米巴原蟲、細菌還是別的什麼東西,可這些該死的蟲子在遊動,一刻不停地遊動……”

“祖爾,”男人突然打斷了她的話,“你是人類學家。人類學是什麼?”

“是從生物和文化的角度來研究人類的學科。我沒有玩問答遊戲的心情!”

“那麼,人類是什麼?”

“智慧生物、文明的創造者、社會組成者。”

“分類學意義上呢?”

“動物界脊索動物門脊椎動物亞門哺乳綱……”

安德魯·拉爾森在南非的燦爛陽光下眯起眼睛,“沒錯,目前已知的物種數量共約兩百萬,未知物種數量可能是這個值的十倍,僅從動物界來說,人類隻是靈長目下麵一個微不足道的科屬,一百五十萬分之一。遍布整個星球的人類在分類學意義上不過是末梢的一個節點,渺小得不值一提。”

“你想表達什麼?”祖爾的聲音明顯在顫抖,不知是在壓抑憤怒,還是在掩飾恐懼,“人類是生態圈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你、我、他,七十億人構成了現在的世界!”

“那是因為其他物種沒有獲得同等的機會。自然選擇還是上帝造人,這話題俗不可耐,我隻相信物種存在的機會性。設想,如果人類徹底消失,地球會變成什麼樣子?”拉爾森提出問題,然後自己做出回答,“仍然是我們熟知的地球,或許會稍微冷一點、綠一點而已。不僅如此,借用大衛·阿騰保爵士的話:‘如果一夜之間所有的脊椎動物從地球上消失,世界仍會安然無恙。’構成陸地生態係統的不是高度進化的脊椎動物,而是低等的無脊椎動物、植物和微生物。”

“你到底在說什麼?”

“一個假設。令人類極度衰弱、給予其他生物平等機會的假設。我已經思索多年,感謝淺田帶來的魔盒,那裏麵藏著的並非瘟疫,那並非顧鐵設想的生化武器。那裏麵裝的,是遠古的遺產,留給世界的希望。”

拉爾森的手機響了起來,那是一條來自莫桑比克國家科學中心的水文分析報告。男人滑動屏幕,在讚比西河入海口處采集水樣的分析結果中找到一個不起眼的參數,他的眼中泛起了滿意的光彩,尼羅河、剛果河、尼日爾河與讚比西河四大流域的種子投放都已順利完成,加上季風與洋流的複合作用,整個非洲大陸已被充分覆蓋,包括最幹旱的撒哈拉地區。

“我要撥通電話了。”印第安女人說,“就現在。”

“不,再給我一點兒時間吧,我還有最後一個地方要去,飛機就快起飛了。”安德魯·拉爾森站了起來, “祖爾,這也是你最後的人類學研究課題。

當你注定很快死去,而任何一個決定都可能影響整個世界未來的時候,人類趨於做出怎樣的判斷?先天的惡意與後天養成的社會責任感哪個比較強大?把原罪和自我救贖放上天平,又是哪一邊比較沉重?思考一下吧,我們還有足夠的時間來完成這前所未有的課題。”

“你說服不了我。”在華盛頓的宅邸中,坐在來自世界各地的民俗工藝品當中,渾身浮腫的女性人類學家用力咀嚼著生馬肉,咬牙切齒地說。

“我們總是說謊。”北歐人掛斷了電話。

2015 年 4 月 1 日

美國紐約斯特裏國王學校體育場

棒球賽進入第八局,斯特裏國王高中目前落後兩分,湯姆·史迪威坐在休息席上,用帽簷遮住自己的臉。連續七場無安打,這對高中球隊王牌打者來說是難以置信的糟糕成績,湯姆的電子郵箱塞滿了恐嚇信,女孩們對他視而不見,除了父母之外,沒人再為他加油叫好。

兩人出局,三壘滿員,被寄予厚望的強打者拎著球棒走向打擊位,體育場響起熱烈的歡呼聲。投手擲出一個速度很快的直球,打者揮棒,清脆的打擊聲傳來,棒球高高飛向電子記分板。“全壘打!全壘打!”觀眾席沸騰了,“國王萬歲!”

湯姆豎起耳朵。在嘈雜聲中有人叫嚷著:“讓軟蛋湯姆·史迪威去死!

沒了他我們一樣能贏得冠軍!”

湯姆摘下棒球帽。他的眼睛布滿血絲,體形明顯消瘦下去,腹部卻鼓鼓囊囊撐起了棒球服。饑餓感如煉獄的火炙烤著他的靈魂,他被身體和精神的雙重痛苦折磨了太久,終於到了爆發的時刻。

他踩著長凳爬上觀眾席,在驚呼聲中撲進人群,抓住那個咒罵自己的男孩,張開嘴巴,一口狠狠咬在對方脖頸上!

攝影機將行凶畫麵準確捕捉,兩千五百名觀眾從體育場的大屏幕上看到了湯姆咬死男孩的一幕。史迪威太太坐在那兒,無法動彈,也不能說話,史迪威先生站了起來,逆著驚惶四散的人潮向自己的兒子走去,手伸進外衣,死死握住了柯爾特手槍的槍柄。

“嘎嘣!”半顆門牙被堅硬的頸椎硌斷,湯姆抬起頭來,吐出沾血的牙齒。這一刻,他覺得需要向父親和母親解釋點兒什麼,主導自己身體的並不是名為湯姆·史迪威的學生,而是幾個月前機場那位怪人所施加的詛咒。

但他什麼也沒說出來,原始的掠食衝動強迫他俯下身子,張開血淋淋的嘴巴。

2015 年 4 月 3 日

印度加爾各答市索納加其貧民窟

安德魯·拉爾森停下腳步,立刻被幾十個光腳的孩子圍在中間。“先生,行行好吧。”這是孩子們唯一會說的英語,他們用髒兮兮的手拽著芬蘭人的衣角,翻著他的衣兜,解開他的鞋帶以防他逃跑。警察剛剛離開,他們曾再三告誡這位遊客不要拿出任何一個銅板,找一根木棍當自衛武器,快速通過最混亂的棚戶區。拉爾森卻向最混亂的街巷走去,直到被乞討者包圍,再也挪不動步子。

他丟出兜裏所有的零錢,在人群中引起短暫的混亂,可乞討者們並未滿意,越來越多的人圍攏過來,裸著身體的孩子、枯瘦的吸毒者、年老的妓女。索納加其棚戶區有數十萬人口,其中包括一萬兩千名未成年的性工作者,這些女孩用不足兩美元的日薪養活著她們的男友、母親和孩子。低矮磚房用木板互相連接,破敗的遮雨棚覆蓋天空,人們像昆蟲一樣在建築物的縫隙中生活,無數惡臭而黑暗的小巷織成龐大的蛛網。“來玩玩兒吧,先生。”女孩們用厚厚的粉底掩蓋年齡,她們躲避著遮陽棚縫隙裏的陽光,如影子一樣在門背後發出邀請,“隻要一美元。”

拉爾森掃視四周。一位膚色漆黑的老人倒斃在路旁,他手指的方向是一棟象牙白的二層建築,“仁愛傳教會 — 垂死者之家”,白色拱門上如此寫道,可大門緊閉著,掛著冷冷的鎖。

芬蘭人喃喃自語:“80 年前,一個阿爾巴尼亞人來到加爾各答,以自由修女的身份幫助有需要的窮困者,她工作了整整 60 年,救助了無數被霍亂、麻風病和戰亂所迫害的垂死者,在一百多個國家留下了四千名修會修女,還有超過十萬名義工。她是個偉大的人,可她改變了什麼?”

一個孩子用小刀割斷帶子搶走了他的背包,但沒等衝出人群,他就被打倒在地,失去了剛剛到手的戰利品。“什麼都沒有改變。人類不會改變,永不改變。”拉爾森取出一個銀色盒子,彈開盒蓋,將一團淡黃色的原生質拋向空中。灰霧被風吹散,就算這閉塞而黑暗的貧民窟深處,也總有外麵世界的風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