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自稱汪舒月,據說是爸爸的本家遠親。我媽介紹她是我們家多年的老朋友了。
“旺旺,你以後叫我舒月阿姨就行。”舒月笑眯眯地看著我,“從今往後我們就一起生活了。”
啥?難道阿姨以後要來我家住?可是我家隻有兩間臥室啊,難道我要把房間讓給她?
“今晚媽媽和你收拾一下衣服行李,明天放學舒月就會把你接過去住。”我媽說。
我幼小的三觀又被顛覆了。
難道你們要把我送給別人?
難道我就這樣被拋棄了嗎?
當時正值瓊瑤劇熱播期間,其中八點檔《婉君》和《西遊記》二選一,明明將會有一個《西遊記》一般奇幻人生的我,卻毅然選擇成了虐心愛情劇的忠實粉絲。
就在前一天,《婉君》播的那集,才講了作為童養媳的婉君寄人籬下受盡淩辱,被婆婆逼著冬天去河裏打水,河水把指尖都凍紅了,電視機另一頭的我流著淚義憤填膺。
長大後想想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嘛,挪威人冬天不也洗冷水澡?
總之在那一瞬間,我的未來和電視劇裏婉君被惡婆婆毒打拖地洗衣煮飯的畫麵無縫連接。
“不要—”
我哇哇大哭。
“舒月是爸爸媽媽的好朋友,不是我們不要你了,是媽媽太忙總要出差,你爸爸又不會照顧人,我們實在是沒時間啊。
“媽媽一直對你疏於教育,舒月是師範大學畢業的,她還能教你做作業,爸爸媽媽會每周來看你的。
“你不是說一直想學鋼琴和畫畫嗎,舒月都會,她可會彈琴了。”
……
任憑華姐說幹了口水,我不為所動。我已經不再是那個幾根冰棍就能被收買的低齡兒童。
肯定是把我賣了。
最後,老爸開口了:“舒月一直沒有小孩,她家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裏流傳一種說法,如果一個女人總懷不上孩子,就要帶一個孩子回家養一段時間,這叫‘帶子’。你跟舒月阿姨生活一段時間,她就會慢慢懷上孩子了。舒月阿姨很想要孩子,旺旺你作為社會主義的接班人,班裏的小組長,爸爸的好女兒,是不是應該助人為樂,幫幫阿姨?阿姨有了孩子之後,就會把你送回來了。”
爸爸的話讓我正義感爆發,我可是剛領到紅領巾的少先隊員。
Whatever,反正當時我就信了。
我不知道舒月到底多少歲,她本科在一流的大學讀生物工程,後來在麻省理工(我媽口中說的師範大學)攻讀碩士,主修生物和遺傳學。她的研究據說上過號稱諾貝爾醫學獎前哨的科學雜誌《柳葉刀》。
可惜在20世紀90年代,無論是留洋歸來的大博士,還是學富五車的科學家,也一樣是住在筒子樓,而非隻有商人企業家才住的別墅。
不過,跟舒月住了一段時間,我一直沒搞清她每天去哪裏上班,她並不像其他科研人員那樣,而是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神神秘秘地就出去了,也不知道去幹嗎。
這一住就住到了初中,事實上當我小學四年級之後,就知道“帶子”什麼的是騙人的了,她連老公都沒有怎麼會有孩子呢。
但是小學四年級之前,他們給我灌輸的觀念就是小孩趁大人睡著後從褲腿裏麵爬進去的。
虧我還老是問她為什麼小孩子還沒爬到她肚子裏去,她還一本正經地給我解釋,小孩怕她放屁不肯進來。
你們這些大人,能不能對小孩有基本的誠信啊?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孩子,隨時都有因為三觀顛覆而導致精神分裂的可能好嗎?
我爸媽唯一沒騙我的是,舒月確實彈得一手好鋼琴,也畫得一手好畫。
我學會了彈《梁祝》和《天鵝湖》,也學會了工筆花鳥行雲流水。
舒月每次去開家長會,回來都會拿著寫滿紅字的數學成績單:
“你這孩子像誰啊?你爸的好腦筋你咋一點都沒繼承?想當年你爸讀小學的時候,五位數加減乘除都靠心算。”
也幸好她不是我親媽,按照我媽華姐的性格,估計就得一巴掌呼過來了。
但我真的是數字無能,我對數字極度不敏感,卻對文字和圖畫非常有興趣。按照舒月的說法,我的表現決定了右腦更發達一點,所以與其讓我死記硬背各種數學公式,還不如利用我右腦的感知係統,訓練我的觀察能力和想象力,以補充我左腦的邏輯能力不足。
舒月訓練我的方式竟然是玩遊戲。
遊戲的道具是舒月DIY出來的,是一個圓圓的盒子,有點像月餅盒,但比月餅盒大一圈,裏麵是空心的。盒子蓋上,是一個螺旋形的迷宮,在這個迷宮中間,有一個洞。
舒月說,這個遊戲叫作“七路迷宮”。這個遊戲的規則和“推箱子”差不多。
她在我手裏塞了一顆透明球,其他顏色球由舒月擺放在迷宮裏的任意位置。
顏色球自己不能動,我需要像玩撞球一樣,用透明球把其他彩色球按照紅黃白藍黑等的順序推進迷宮中間的洞裏。透明球每次隻能推一顆彩色球,並且進洞的順序不能錯。可是迷宮錯綜複雜,經常推完一顆,另一顆的位置就被堵住了,又或者不小心把兩顆彩色球推到了一起,這都算作輸。
一開始舒月隻放一顆紅球一顆黃球讓我推,沒啥難度,小學生智商也能輕易按順序推進洞。到後來又逐漸增加了彩色球的數量,每推一步球時都需要小心謹慎,全盤布局,隻要路線設計上有一點失誤都贏不了。
輸的懲罰是不能看香港台的《美少女戰士》動畫片。
作為引領全班時尚潮流的四年級三班宣傳委員,如果不知道昨天《美少女戰士》播了什麼,是無法在午休時的角色扮演中創造話題的。
何況(被逼)扮演夜禮服假麵騎士的侯英俊,真的很英俊。侯英俊是我的初戀。那時候他跟我挺來電的,經常會把別人送給他領導爸爸的進口糖果,偷偷塞進我手裏。
所以即使智商有限,我也要燃燒小宇宙走完迷宮。
再後來,舒月把五顆彩色球全都放進迷宮,我將近半年都無法按順序走通。
六年級寒假前的最後一天,侯英俊紅著臉讓我放學別走,我記掛著回家解謎,對他說謝謝不約。
開學時他被中隊長“眼鏡章”成功撬走。也是同一天,迷宮解開了。
我的內心是崩潰的,如果當初早點走完迷宮,我就跟侯英俊是一對了,也許我的一生就改變了。
可我不是電影裏能在最後一秒剪斷炸彈引線的拆彈專家,也不是小說中能在千鈞一發之際化險為夷的超能少年。
我隻是一個愛胡思亂想,有點口吃,智商著急的小學生。
回到二年級暑假。有天下午,舒月說要請我吃麥當勞。
那時候的麥當勞和肯德基,簡直是每個小學生的生日願望,尤其當整個城市才有三間麥當勞,每間排隊最少三小時的時候。
因為每個排在你前麵的小屁孩都要念:
雙層牛肉巨無霸,醬汁洋蔥夾青瓜,芝士生菜加芝麻,人人吃到笑哈哈!
隻要能在五秒內背完並且不出錯,就能得到一個免費的巨無霸大餐,所以,每一個小學生都會背。我也拚命練了好久,可是我一緊張就口吃,每次都換不到巨無霸。
“沒關係,我背了。”舒月淡定地說。
然後她騎著摩托帶我去了動物園旁邊新開的麥肯基。
我當時還不知道高仿會在中國的未來越來越發達,隻是很納悶為啥這個麥當勞還有全家桶和辣子雞炒飯。
舒月點了一份炒飯,又給我要了一個漢堡包。
到嘴邊的漢堡包,突然有點不太敢吃。
我的直覺告訴我,舒月也不正常。
她明確跟我說過她不喜歡吃麥當勞,說以前在美國吃的美式快餐太多,聞到就想吐。
上一次主動帶我去吃肯德基,是讓我假扮她的小孩,在街上哭著跑出來抱住她的大腿說“媽媽不要拋棄我嗚嗚嗚”,並演唱《世上隻有媽媽好》,以嚇退她的追求者。
這次也一定不是好事。但身為一個小學生,我感覺我不吃好像都對不起自己的智商,都無法推動劇情發展了呢。
吃完後我摸著鼓鼓的肚子:“說吧,要我幹嗎?”
“小鬼你是越長越滑頭了。”舒月白了我一眼,歎了口氣。
確實,我因為跟她住在一起,脾氣秉性也越來越像她,並且在我成年後,我也經常感慨,我既不像我爸的寡言內向,也不像我媽的風風火火,倒是像極了舒月,看似漫不經心,轉轉眼睛就一肚子鬼點子,張口就能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舒月從包裏摸出一遝紙:“背熟它。”
我一看,紙上竟然是南北朝的《千字文》。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這篇《千字文》我會背,因為平常舒月教我練書法,就是用王羲之的字作字帖。
“你仔細看。”舒月拍拍紙麵。
我仔細看了看,這是一張古書的複印版,總共十二頁,文字成豎排,每排四句。
每個字上麵都有一個數字和字母標記。天,地,玄,黃分別是A18,B10,A04,C91。
靠,一千個,敢不敢再難一點?
“我做不到。”我恨不得把漢堡吐出來。
“傻子,知道你做不到,乍一看很難,背麵寫了規律,你隻需要記住前四十個字,就能推斷出後麵的編碼。”
感恩舒月沒高估我的智商,經過她一番講解,我馬上找到了訣竅,還好也不是很難嘛。
“給你三天。”舒月說。
“最少也要一個禮拜。”
“四天。”
“五天。”
“成交。”
五天之後。
“背下來沒有?”
我點了點頭。
舒月從我書桌上拿起那本《千字文》影印件,撕了。
“從此這些代號隻有我知你知。”
其實她還說漏了一個人,也許是她故意不肯告訴我。
後來舒月也會時不時地抽檢我。
其實隻要前麵的字所指代的編號不記錯,後麵的我都能推算出來。
數年之後我才知道,這是一套簡易替換加密密碼,因為這套密碼,我成了唯一能靠近真相的人。
舒月家裏不大,隻有三間房,一間她睡,一間我睡。還有一間房,主要就是放她的研究資料、植物樣本和觀測儀器什麼的。自從有一次我搞爛了一個蟲子的標本之後,她就不肯讓我進去了。
客廳的書架上有很多很多書,隨著我逐漸長大,她經常有意無意地,從書架上抽出幾本書,笑嘻嘻地問我能不能讀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