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走到窗邊,雙手抓住窗簾,然後用力向兩邊拉開,窗外,陽光明媚,他沉思良久,緩緩地在臉上擠出了古怪的笑容。

1

“兩隻老虎兩隻老虎

跑得快跑得快

一隻沒有眼睛

一隻沒有尾巴

真奇怪真奇怪……”

漆黑的夜色中,沙啞的嗓音輕輕哼唱……

安平市,典型的南方小城,午夜的街麵上安靜極了。

巷子裏的一大半都被黑暗吞沒,隻有靠近街口的那盞路燈散發出昏暗的光芒。此刻,他就蜷縮在靠路邊停著的車裏,車後門被小心翼翼地虛掩著,手指輕輕一點就能推開。而右手邊的車外則是進出小區唯一的路麵。

他雙手緊緊地握著方向盤,身子前傾,目光中充滿了興奮,汗水無聲地充斥著自己渾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

對此,他卻渾然不覺。隻是在一遍又一遍神經質一般地輕輕哼唱著那首兒歌:

“兩隻老虎兩隻老虎真奇怪,真奇怪,一隻沒有眼睛,一隻沒有眼睛尾巴……”

終於,兩道車前燈柱撕破了黑夜的街頭,她出現了,從路口的出租車上下來,長發盤在腦後,匆匆的身形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孤單。

就因為小區這邊是年久失修的單行道,路麵坑坑窪窪,所以沒有哪個出租車司機會為了多賺區區兩塊錢而費盡心機地把車倒來倒去。所以,她必須步行走過這條隻有一盞路燈的小區岔道後,才能拐進大門回家。

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風衣,長度剛好過臀部,身材顯得愈發修長迷人,不過在他的眼中,她本來就長得很美,隻是她自己從未注意過罷了。

歌聲戛然而止,他就像一條無聲無息的蛇,緩緩地遊弋到右邊的副駕駛位置上坐下,右手抓住門把手,雙眼則注視著她逐步走近的身形,默默地在心中計算著步子,隨著距離越來越短,他的心也開始狂跳了起來。

突然,他猛吸一口氣,在她和車子擦肩而過時,用力向外推開車門。

捕獸籠的門終於打開了。

剛剛好的距離,精準而又可怕的打擊力度,一聲沉悶的撞擊聲過後,她頹然倒地,瞬間便失去了知覺。

在推開後車門的同時,他迅速鑽出副駕駛座,把倒在地上的她攔腰抱起,然後重重地丟在後排座椅上,接著便重又迅速跑到駕駛座位置的一麵,打開車門,駕車迅速離去。

短短的‘黃金兩分鍾’,包括路麵的監控探頭所在位置,他都精心演算過無數遍。

所以,他絕對不會出差錯。以前不會,以後更不會。

數小時後,一抹晨曦無聲地拉開了安平市陰鬱的天空,朝霞滿天,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櫻花香,五一節就快到了。

熱鬧了一晚上的上南塘酒吧街上,單調的掃帚聲在街道的一頭開始響起。此刻的酒吧街上空空蕩蕩的,最晚的客人也已經於淩晨時分盡興散去。

隻有一個年輕女孩,身穿黑色風衣,俯臥在街邊的長椅上。在她的腳邊是兩個空酒瓶,而女孩的身上滿是酒味,臉上卻呈現出了異樣的灰白。

逐漸走近的環衛女工先是感到沮喪,等把女孩翻轉過身體,還未叫醒她時,自己的臉上卻露出了驚恐的神情,因為女孩異樣地平靜,而且臉色發青。她意識到女孩已經死了。

打完報警電話後,環衛女工長歎一聲,開始同情起了這個看上去才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孩,想了想,便又從兜裏摸出一張幹淨的紙巾,打開後,輕輕蓋在了女孩冰涼的臉上,也同時遮住了她望向天空的空洞目光。

這樣做,至少能讓女孩保留一絲最後的體麵。

此刻,城市的另一頭,狹小的房間不足五平米,而一半的空間卻又被靠牆的展示櫃所占據。厚厚的窗簾擋住了屋裏唯一的窗戶,房間裏唯一的光源僅僅來自於牆角那盞蒙上了厚厚灰塵的淡黃色壁燈。

他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臉輕輕地放在了展示櫃裏,然後關上玻璃櫃門,退後一步,看著大自然的傑作,臉上卻露出了癡迷的神情。

咫尺之遙的那張臉上,無論是微微上揚的嘴唇,亦或者是迷離的目光,表情似乎都是在苦苦思索著什麼。可竟然看不到一絲恐懼。這讓他感到困惑不已。

為什麼?難道她不怕死?

回憶迅速在腦海中翻轉,思緒也瞬間變得一片混亂了起來,沉思片刻後,他嘴裏輕輕咕噥了一句:“音樂。”牆角的音響便被自動智能語音係統喚醒,一首悠揚的鋼琴曲在小小的房間裏輕柔地響了起來。

他記得自己第一次聽到這首樂曲時的那一刻,那是狂躁過後的平靜,異常的平靜,就像一個溺水很久的人在即將放棄的刹那,手中卻竟然多了一根救命的繩子一般驚喜。

他默默地做了個深呼吸。

走到窗邊,雙手抓住窗簾,然後用力向兩邊拉開,窗外,陽光明媚,他沉思良久,緩緩地在臉上擠出了古怪的笑容。

2

上南塘酒吧街上午的陽光裏頗有一些夏天的氣勢,才過去不到十分鍾的時間,穿在一次性手術服裏的警服便被汗水打濕了。

“角膜輕度混濁,邊緣出現白色小點,死亡時間在5到6個小時之前。”章桐一邊艱難地查看著僵硬的屍體表麵,掰開口腔,一邊抽空抬頭看了看天,沮喪地抱怨道,“這該死的天氣。”

溫度過高,屍僵的發生速度簡直就像坐上了遊樂場裏高速運行的過山車。

身後,負責現場痕跡勘驗的小九蹲在椅子旁的地上,嘴裏含糊不清地嘀咕了句。

章桐沒聽清,便轉頭問道:“小九,你說什麼?”

“唉,師姐,你看這姑娘年紀輕輕的,也不知道愛惜一點自己。身體再好也架不住這麼往死裏喝啊。”小九和章桐畢業於同一所公安大學,雖然是新來的後輩,卻已經習慣了叫師姐,章桐自然也就默認了。此刻,他戴著手套的手正無奈地拎起一個空酒瓶,對著陽光,上麵玫紅色唇膏留下的痕跡清晰可辨,“我們隊裏雖然都是男的,可都是滴酒不沾,更別提頭兒歐陽還吃素呢。”

章桐沒吱聲,她的右手食指從屍體的口腔裏縮了回來,看著指肚上明顯的食物殘渣痕跡,便問身旁站著的派出所警員:“發現她的時候,屍體保持的是什麼樣的姿勢?”

“俯臥。”警員果斷地回答,“是那清潔工不忍心,才給她翻過來的。”

“看上去確實是一起醉酒嘔吐物導致的機械性窒息死亡。”章桐的目光最後掃過年輕女孩整齊的衣著,隨口問道,“這條街上平時喝醉酒的人多不多?”

“當然多了,還都是年輕人,橫七豎八地在街上亂躺,不過還好是步行街,不然的話得出多大的亂子。上周的時候我們所裏值夜班的小趙就在前麵的橋墩下救了一個掉進去的女孩呢。也太不注意安全了。”警員一聲長歎。

案件並不複雜,章桐開始收拾起了工具箱,警戒帶開始撤離,不遠處早就等著的兩位殯儀館工作人員便推著輪車,緩步向這邊走來。章桐平靜地看著年輕女孩的屍體被裝進了裝屍袋,拉上拉鏈。現場隨即被清潔工用水衝洗得幹幹淨淨。

回局裏的路上,一個奇怪的念頭在她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女孩的臉,怎麼這麼幹淨?

3

身為警官學院的犯罪心理學講師,同時又是個臨床經驗豐富的心理醫生,李曉偉卻仍然想不明白一年多前,那個叫李智明的男人為什麼要對自己懷孕的妻子突然痛下殺手。

傍晚時分,和章桐在街邊的咖啡館裏見麵後。李曉偉便迫不及待地向她談起了關於那個曾經轟動了整個安平市的矮個子男人的故事。他很清楚,章桐雖然是個法醫,卻從來都不關心凶手的故事,因為在她看來,凶手既然殺人了,就應該為之而付出代價,根本就不需要再去浪費時間和精力在研究凶手‘為什麼要這麼做’上麵,更不用提進行所謂的‘人性演變過程’的探討了。

但是他今天必須要說。

“為什麼?你明明知道我不關心這種事,更不用說都已經結案了。”麵對李曉偉的執著,章桐無奈地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心理學和我們法醫病理學完全是兩個科學領域的範疇,有著質的區別,強行混在一起的話,我們爭論到明天早上都不會有結果。所以,今天難得有空見麵,為什麼就不說說一些有趣的事情呢?”

李曉偉咬了咬牙,自己和章桐之間的關係是很微妙的,傻瓜都看得出來他喜歡她,為了章桐,他寧願一分錢都不要白白地毛遂自薦為公安局當犯罪心理顧問,但是他卻又不敢把自己的心事說出口。因為李曉偉發覺和章桐這樣的談話對象麵對麵時,說出口容易,解釋起來卻是非常的困難。就像此刻,兩個人之間的談話便又一次回到了有關理性和感性的爭論點上去了。

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於是,他狠狠心,硬是把話題又扯了回去:“他死了。”

直截了當的談話方式對於章桐來說是非常管用的。果然,她的臉上露出了驚愕的神情:“沒這麼早吧,再說了,死刑犯被執行的話,局裏是要發通告的,我怎麼沒看見?”

“因為他是自殺的。”李曉偉說著,打開手機,滑動幾下後,翻到一頁,接著便把手機屏幕調了個方向,輕輕推到章桐麵前,“這是他留下的遺書,我托人拍的相片。”

“‘遺書’?”章桐的目光中帶著狐疑,她瞥了眼屏幕,在一張被疊過無數次的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一報還一報!

三個醒目的驚歎號看上去顯得格外刺眼,最後那一點甚至於穿透了紙背。可見寫下這一行之的人正處於情緒失控的邊緣。

“確定是他寫的?”章桐把手機又推回給了李曉偉,平靜地聳聳肩,“可是這並不能夠代表什麼。嚴格意義上來說,腎上腺素的過度分泌會讓一個將死之人根本就無法保持清醒的頭腦和嚴謹的思維。而且從字麵意義上來講,保不定是他對自己所作所為的後悔。”

“不。”李曉偉艱難地吐出了這個字,“據我所知,李智明直到被捕判刑入獄,或者說到自殺,他都一直在喊冤。”

“入獄的死刑犯一半以上都會說自己冤枉,這是出自本能對死亡的恐懼。”章桐的聲音平靜地就像一台勻速運轉的答錄機。

“不,據說判決下來後,他對案件結果沒有任何異議,人也確實是他殺的,但是,他還是喊冤,說自己被人控製了……”

一聽這話,章桐的目光瞬間變得警惕了起來,她略微遲疑過後,沉聲說道:“所有死刑案的相關定案證據都是經過再三複核的,不能單憑一個‘冤’字就草率全盤推翻案件,你這麼憑空猜想一點都沒有科學依據。”

“不,你別誤會。”李曉偉趕緊擺手,“我今天之所以和你談起‘他’,隻是因為我覺得這個案子有些奇怪而已,不是對案件結果感到‘奇怪’,而是對李智明的‘殺人動機’。作為案件經辦人之一,你也知道的,李智明案件中自始至終都沒有找到過一個合情合理的‘殺人動機’。”

李曉偉最後一句話終於使得章桐臉上的神情逐漸緩和了下來,她放下手中的咖啡杯,靠在椅背上,雙手十指交叉疊放在胸前,沉思半晌,點點頭:“就事論事,雖然說我並不關心命案中的‘殺人動機’,但是我知道這個案件中‘殺人動機’確實很讓人費解。你現在既然提到了,那就說說這個案子吧,簡明扼要一點。或許,我能提供一點自己的意見讓你參考。”

直至此刻,李曉偉才暗暗鬆了口氣。說實話,他還真離不開章桐那看上去嚴謹的近乎頑固的思維方式,因為這恰恰是自己所欠缺的。尤其是麵對這麼一個讓人感到費解的案例時。

但是他總覺得這麼做似乎有些什麼地方讓他感覺不太對勁。

凶手李智明給人留下的印象始終都是一個很普通的男人形象,有著嚴格的自律習慣,不會讓人覺得討厭,卻又總讓人喜歡不起來。

案發前,他在一家媒體公司做網絡工程師,外表陽光,不抽煙不喝酒,社會關係簡單,衣著穿戴也始終都是清清爽爽隨大流,尤其是襯衣,必定做到每日一換。

然而不久後,一個秋日的深夜,他便麵無表情地用自己的雙手活活掐死了同在一張床上,還在睡夢中的妻子,隨後,把屍體抱到客廳地板上,接著便來到廚房,拿起菜刀,重新又回到客廳,坐在地板上冷靜地剁下了她的頭顱,最終,這場可怕的悲劇便是以妻子血淋淋的頭顱被他用牛頓驗證自由落體運動定律的方式,給從15層樓上利索地丟下去後……才算真正畫上了句號。

而這個案子所產生的受害者遠遠不止是李智明那懷孕七個月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還包括發現死者頭顱的老保安,和住在死者家樓下的那一對剛結婚的夫婦。因為是預製板結構的房屋,隔音效果非常差,半夜兩點多鍾的時候,樓下的妻子被一陣清晰的剁肉聲驚醒,隨即不知怎的就再也睡不著了。她後來向李曉偉形容說,那聲音絕對不同於一般人家在家剁肉包餃子,而是非常用力並且有節奏的詭異的擦擦聲,就連停頓的間歇都是嚴格按照4\/4的節拍走的。她發誓說自己還聽到樓上同時傳來鋼琴聲,因為那首曲子她很喜歡,是肖邦的夜曲,但是在這半夜三更的時候,卻讓人聽了莫名感到頭皮發麻。

案發後,當這個可憐的女人終於知道昨晚這擦擦聲是樓上的那位男主人在剁自己死去妻子的頭顱時,她便為此而患上了嚴重的神經衰弱症,甚至於還到了幻聽的地步,據說她搬回娘家住後,每天晚上都依然得靠服用安眠藥才能夠勉強入睡。

那個老保安則更是被嚇得夠嗆。

因為人的記憶是個很可怕的東西,你越想忘掉什麼,偏偏就會記得越牢。

在警方公布案件細節後,網上很快就有人煞有介事地出來分析說李智明瘋了,哪怕不是精神分裂,那也至少得是個間歇性精神障礙,因為沒有誰會在掐死自己妻子後,緊接著像剁排骨那樣去剁掉她的頭顱,隨後來個完美的高空拋物,等做完這一切了,卻又淡定地洗了個熱水澡,換上一套幹淨的睡衣,最後舒舒服服地倒頭便睡,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那樣。而與此同時那殘缺的屍體卻還躺在客廳地板上的血泊中,逐漸變得冰冷僵硬。

總之,一個正常人絕對不會這麼做。毫不誇張地說,就連辦案的探員也曾經懷疑過李智明的精神問題。

可是最終證實,他就是在神誌完全清醒的狀況下殺人的。

頓時,輿論嘩然。

“人的頭顱很難被剁下來麼?”講完案件後,李曉偉皺眉看著章桐。

章桐的眼神顯得有些古怪:“如果你懂得人體結構,然後手頭又恰好有一把夠快夠鋒利的刀的話,那麼,這是瞬間就能發生的事。但是,”說到這兒,她習慣性地皺了皺眉,伸手一指咽喉部位,“如果是一個根本就不懂人體骨骼結構的普通人,而刀又隻能是家裏的那種普通菜刀之類,那,至少也得拚命朝這個位置剁上半個多鍾頭吧,還得算上有足夠的力氣和堅強的意誌力才行。”

“意誌力?”李曉偉感到有些意外。

章桐看他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個三歲的孩子:“那可是活生生的‘人’的腦袋,而不是什麼魚或者隨便什麼雞鴨的腦袋。心理這一關,可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混得過去的。你難道忘了?大學裏上解剖實訓課,每年剛開始的時候不都得有那麼一兩個人不是被抬了出去就是哭著自己跑出去的?”

言下之意,更不用說自己所麵對的,是朝夕相處的愛人了。

沉默來得恰到好處。

終於,窗外開始下起了雨,雨水輕輕拍打著玻璃窗,發出了沙沙的響聲。章桐的目光落在麵前的咖啡杯上,聲音變得遙遠而又陌生:“你明白嗎?這就是為什麼我不願意麵對人的心理的原因所在了,因為你明明可以看透解剖台上一個人的身體結構,卻永遠都看不透一個人的內心所想。所以,放手吧,或許這遺言真的就隻是寫給他自己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