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胃疼。
本以為忍一下就能過去,此刻卻似乎就像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在死死地揪住了自己的胃,時而把它擰成一團,時而卻又一巴掌用力拍平。每一次的呼吸都不得不變得小心翼翼,可疼痛的感覺卻始終都揮之不去。
換了個姿勢,緊閉雙眼繼續躺著,腦子裏的睡意卻已經蕩然無存。在苦撐了一個多鍾頭後,章桐終於選擇了妥協。她默默地從床上翻身坐了起來,順手擰亮了台燈,昏黃的燈光瞬間塞滿了狹小的臥室,一張簡單的床頭櫃,窗邊是自己那永遠都無法整理幹淨的書桌,書桌上則隨意地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專業書籍,有些甚至都已經被挪到了搖搖欲墜的邊緣,書籍中橫七豎八地塞著記滿了筆記的紙片,咖啡杯裏的殘渣也從來都沒有被徹底刷幹淨過。書桌前的凳子上端端正正地放著丹尼最鍾愛的玩具——一隻麵目全非的慘叫雞。章桐慶幸丹尼從來都沒有在自己麵前玩過這個玩具。因為從慘叫雞被破壞的程度來看,丹尼對它的鍾愛程度可不是一般的言辭所能夠形容的。
床頭櫃上手機的藍色聲控屏顯示出了此刻的時間是淩晨一點三十七分,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瓢潑大雨,這江南的天氣真是讓人無法捉摸。章桐記得很清楚自己和李曉偉離開咖啡館的時候,雨勢明明已經逐漸變小了。
穿上拖鞋,拿過一件薄毛衣把自己裹得緊緊的,然後忍著胃部的陣陣抽痛,章桐離開床,搖搖晃晃地向廚房走去。
廚房裏充斥著一股油煙的味道,水壺裏空空如也,就連一旁的藥箱也早就已經空了。她本能地咽了口唾沫,喉嚨裏瞬間發出了一聲澀澀的苦笑。此刻雖然還不至於發展到胃穿孔的地步,但是今晚不吃藥是絕對不可能的,所以,她必須出去。
所幸的是小區外麵再走過一個街區就有一家24小時營業的小藥房,章桐從來記不住藥店的名字,卻記得裏麵那個總是值夜班的十八歲年輕女孩,老家是長江以北的,說起話來的時候,嗓音帶著一種特有的跳躍感,做事也很勤快利索。有好幾次自己晚上去買藥,都是那年輕女孩值班。無論多晚,她的臉上始終都掛著陽光般的微笑。
今晚,應該也是她值班吧。臨出門的時候,章桐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鍾,一點四十二分,走到藥房的話,十分鍾就足夠了。想到這兒,她便摸了摸丹尼的頭,嘀咕了聲‘看家!’,隨即關上門,拿著傘和手機,摸黑向電梯口走去。
雨中的淩晨街道上空無一人,耳邊隻有自己跌跌撞撞的腳步聲。章桐匆匆走出小區,忍著胃部的隱隱作痛,拐上林蔭道,在經過紅綠燈的時候,她本能地停了下來,開始環顧四周,城市的一角沒有了白天的喧囂,閃爍的紅燈倒映在十字路口的地麵水潭裏,街邊的山櫻樹下,鋪滿了被雨水打落的紛紛花瓣。
一切都安靜地像在做夢一樣。
小藥房就正對著紅綠燈,隻不過正門是朝向了另外一個位置。看著小藥房頂上那個依然亮著的紅十字霓虹燈,章桐這才深吸了一口氣,雨中清新的空氣使得胃部的疼痛似乎也變得不是那麼明顯了,在綠燈亮起的一刹那,她便心情愉悅地快步穿過了十字路口。
店門口的馬路邊上孤零零地停靠著一輛普通雙排座警車,車燈閃爍不停,但是車門關著,車裏空無一人。章桐不由得微微皺眉,卻絲毫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徑直穿過種滿了美人蕉的花壇,走上獨立的青石台階,店門虛掩著,門上的百葉窗放下了,透過貼著的保健品廣告,章桐看不清楚裏麵,隻注意到門縫裏透露出了一絲光亮。
今晚,這家小藥房裏應該不隻會有自己一個顧客吧。
章桐心裏犯著嘀咕,便順手推開虛掩著的玻璃門,隻是奇怪既然門開著卻又為何要關著百葉窗。耳邊傳來了門上感應器所發出的清脆的‘叮咚’聲,走進房間,穿過一排排整齊的藥品開放式存放架,章桐抬頭向裏屋望去:“有人在嗎?我要買藥。”
小藥房裏空蕩蕩的,房間一角那台24小時都必須開著的冷藏櫃所發出的巨大嗡嗡聲震得章桐感到有些頭暈,她耐著性子便又喊了一聲:“有人在嗎?我要買藥。”
依舊沒有人應答。房間的地板上濕漉漉的,空氣中隱約彌漫著一股熟悉的來蘇水的味道。
一絲奇怪的不安襲上心頭,章桐便踮起腳尖朝櫃台裏掃了一眼,空無一人,注意到收銀機的抽屜開著,她頓時警覺了起來。在確信房間裏沒人以後,章桐便直接朝小藥房的後門走去,她知道那裏有個小過道,連著庫房。值夜班的店員此刻是不是在庫房裏清點藥品數目?這樣的情況在以前不止一次發生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外麵開著門,大意不說,也早就應該聽到自己進門的聲音了,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反應呢?
“有人在嗎……”話音未落,章桐順手拉開了後門的推拉式把手。
接下來所出現在她眼前的這可怕的一幕,讓她頓時屏住了呼吸。
濃烈的血腥味在門被開啟的那一刻撲麵而來。這樣的場景,這樣的氣味,章桐本是很熟悉的,但是此刻,她卻意外地愣住了。
自己肯定是在做夢!
庫房的狹小過道是老式平房改建的,平時僅容一個人低著頭通過,而現在,昏暗的過道裏被隨意扔著兩個人,身體疊放在一起,頭朝裏腳衝外均呈現出俯臥狀,根本看不見臉。空氣中刺鼻的味道更濃了,而最讓章桐感到揪心的是,兩個人早就已經一動不動。上麵那人穿著店員的綠色製服褲子,白色芭蕾舞輕便鞋,而被壓在下麵的那個人的褲腳則是藏藍色的格子料質地,腳上穿著警務製式皮鞋。
章桐的腦子裏頓時一片混亂,聯想起小藥房外麵那輛停著的警車,她知道,自己所麵對的,很有可能就是一個雙屍命案的謀殺現場,而其中一個死者是警察。
胃部的疼痛瞬間就變成了劇烈的抽痛,她咬著牙跌跌撞撞地向外衝去,在經過櫃台時,順手抓過開放式藥櫃上的一盒藍色包裝的散利痛揣在兜裏,剛跨出小藥房,玻璃門在背後就因為慣性而被用力關上了。
“謝謝光臨。”寂靜的雨夜,清脆而又歡快的電子合成女聲此刻聽來是那麼的刺耳。
章桐深吸了一口氣,豆大的汗珠已經滲滿了額頭,該死的腎上腺素徹徹底底地放大了胃部的疼痛感。她慶幸自己有隨身帶手機的習慣,便顫抖著手撥通了110報警電話。
雨還在不停地下,雨水敲打著青石路麵,發出了沉悶的沙沙聲。除此之外,就是一片讓人感到心悸的無聲世界。
掛斷電話後,章桐知道自己今晚是回不了家了,而身後的案發現場也不能夠再進去。她沮喪地環顧了一下店門口狹小的平台,注意到右手邊有一台自助式飲料咖啡機,便順手在兜裏摸了摸,雖然隻找到一枚硬幣,但卻可以換杯熱水。至於說那盒藥錢,那就隻有等天亮以後遇到老板的時候再給了。
這應該不算是趁火打劫吧,章桐手裏拿著裝了小半杯溫水的簡易一次性紙杯,看了看手中不知何時被幾乎捏扁了的藥盒,輕輕歎了口氣,隨即利索地撕開包裝紙,仰頭便把兩粒藥片就著熱水喝了下去。目光落到馬路邊那輛停著的警車上,心情頓時又沉重了起來。
遠處隱約傳來了刺耳的警笛聲,章桐倚靠著冰冷的牆麵坐了下來,默默地閉上了雙眼。
不知過了多久,嘈雜的講話聲和電台聲驚醒了章桐,她睜開雙眼,看著眼前大雨中越聚越多的公安局車輛,閃爍不停的警燈有些刺眼,而逐漸拉起的警戒線旁很快就聚集了熟悉的製服顏色,想著自己新的一天卻是以這種特殊的方式被拉開了序幕,章桐不由得發出一聲重重的歎息。
濃烈的煙草味道撲麵而來。
“請問,剛才是你打的報警電話嗎?”耳畔的說話聲渾厚且帶著一些沙啞。
章桐應聲抬頭望去,站在自己麵前的是一高一矮兩個年輕男人,個子矮的那位年紀略輕,身穿二級警員製服,臉上雙眉緊鎖,一副如臨大敵的架勢。而他身旁的那位,沒有穿製服,黑色牛仔褲配黑色拳擊外套,頭上戴著一頂洋基隊的棒球帽,除此之外,便是在胸前掛了自己的工作證,皮膚黝黑,雙眼布滿了血絲,目光卻深不見底。兩人的衣服外都套著統一的帶有熒光標誌的警用連帽雨衣。
章桐注意到向自己發話的正是後者,顯然他的職務相對比較高,便禮貌地站起身,衝他們點點頭:“是我。”
在他們身後,出現了幾張痕跡鑒定組熟悉的麵孔,章桐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說說具體情況吧。”年輕的小警員掏出了工作筆記,用潔白的虎牙咬開了一次性水筆帽,抬頭瞥了一眼身上穿著藍底白花睡衣,頭發亂糟糟的,一臉倦容的章桐,嘴裏咕噥道,“叫什麼名字,住哪兒……工作單位,……晚上到這裏來的目的,……幾點來的,都看見了什麼……”
這些都是標準的程序問話,章桐可沒有時間去耐心地逐一聽完:“我叫章桐,租住在街對麵的泰德花苑一期3棟402室,至於說工作單位嘛……”她略微停頓了一下,“市公安局……”
“市公安局?安平市公安局?”小警員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他頓了頓,停下手中筆,抬頭看著章桐,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回頭看看自己的搭檔,語氣變得有些不自然起來,“這麼巧?你是哪個部門的。”
“刑科所。”話音未落,章桐的手機終於響了起來,她如釋重負,一邊聽著調度員通知,一邊衝著小警員和他的搭檔聳了聳肩,表示歉意。
掛斷電話後,看著熟悉的車燈光慢慢接近,章桐禮貌地衝著兩位點了點頭:“那就先到這兒吧,回頭到局裏再接著做筆錄,我該開工了。”隨即便快步向不遠處那輛剛剛停下的廂式警車走去,車裏裝著她的工具箱和現場工作服。
地麵上濕漉漉的,雨依舊下個不停。章桐知道,淩晨的街頭卻再也無法恢複平靜。
一個人埋頭工作的時候,是很難有饑餓感的。自己最長的記錄是一天隻吃一頓,而那一頓的時間也是晚上九點過後了。為了避免低血糖,章桐總是習慣性地在自己工作服外衣口袋裏塞上幾顆糖,以備不時之需。
此刻,法醫解剖室裏所有的白熾燈都打開了,房間裏的光線亮得刺眼。
頂替潘健的助手是個年輕的女孩,姓顧,從部隊野戰醫院剛轉業回地方的,身材有些單薄,長得很秀氣,齊耳短發,娃娃臉,從不談起自己的過去,平時和章桐一樣也很少說話。
“把這些縫合,樣本立刻送去化驗,下午三點應該會有結果了。”章桐一邊吩咐著,一邊摘下沾滿了血汙的手套丟進垃圾桶,準備先去隔壁辦公室把女店員的屍檢報告打印出來再說。
“好的,主任。”顧瑜頭也不抬地拿起了縫合針線。
就在這時,解剖室的活動門被用力撞開了,撲麵而來一股濃烈的煙草味道,來人不管不顧的勢頭差點就撞到了章桐身上,嘴裏則嚷嚷著:“報告出來了沒?到底要拖到什麼時候啊!這是什麼工作態度!”
嗆鼻的煙草味逼得章桐不得不把臉轉了過去,她皺了皺眉,不滿的說道:“別太過分了!你以為我們法醫處理一具屍體就跟電視劇裏演的那麼容易?更何況現在還是兩具屍體!你不了解必要的工作程序,那有什麼資格來質疑我們的工作態度?你懂什麼叫科學嗎?”
空氣中彌漫著火藥味,解剖室裏頓時安靜得隻聽見滴答的流水聲,技術組的年輕攝像師見勢不妙,衝解剖台旁站著的顧瑜咧了咧嘴,便趕緊扛著相機找了個借口溜了。
尷尬的氣氛瞬間充斥了整個房間,來人轉而嘿嘿一笑,伸手撓了撓雞窩一般亂糟糟的頭發,趕緊招呼道:“真是抱歉,都忘了做自我介紹了,我想我們在案發現場見過,你是這個部門的頭兒吧?”
“我們見過嗎?我怎麼沒印象。”章桐口氣冷淡。
“唉,看你這記性。我新來的,以前在分局禁毒大隊,最近才考上的探長。我姓童,童話的童,名字很好記,叫童小川,目前在刑警二隊,就是負責你們這個案子。”來人伸手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工作牌,咕噥道。他三十五六的年紀,中等個子,應該是幾天沒洗澡了吧,身上的牛仔襯衣皺巴巴的,一條黑色牛仔褲也早就沒了形,一臉的倦容,渾身裹滿了煙草和汗臭的味道,但是唯有一雙眼睛除外——目光中充滿了異樣的神采。
見章桐並沒有伸手,童小川略微感到有些尷尬,僵持了一會兒,便把手順勢伸向了自己的褲兜,再次收回的時候,掌心裏便多了一包皺巴巴的香煙。
“這裏不準抽煙。”丟下這句話後,章桐便與他擦肩而過,獨自推門走了出去。
童小川一愣,茫然地轉頭看向站在解剖台旁邊的顧瑜,剛想開口。顧瑜卻聳了聳肩,隔著口罩不滿地說道:“童隊,你犯了大忌了,我們章主任平時做事最不喜歡被人催,尤其是你剛才那幾句話,擺明了就是讓她下不來台。”
“那,那你說我該怎麼辦?”童小川有些不知所措,“這次的死者中有一個是警察,他老婆剛生孩子,案子不破,我們拿什麼去給人家交代。”
聽了這話,顧瑜不由得愣住了,她確實還真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沉吟片刻後,便輕輕放下手中的縫合針,轉頭看著童小川,口氣也緩和了許多:“你放心吧,童隊,我們主任是不會放鬆案子的,要不,你回去耐心再等等,不出意外的話,今天就會有結果。”
童小川的臉上勉強擠出了一絲疲倦的笑容:“謝謝你,妹子,那我去門外的長廊上等吧,這報告不出來,兄弟們都不知道該怎麼入手了。對了,你們主任對人一貫都是這麼冷冰冰的麼?”
顧瑜搖搖頭:“你是說剛才沒和你握手吧?”
童小川嘿嘿一笑。
“你真是個不懂規矩的人!”
“為什麼會這麼說?”童小川感到有點意外。
“因為法醫是從來都不和別人握手的!”顧瑜重新又低下了頭,專注的神情像極了一個正在繡花的女子,“這是規矩。”
“還有這‘規矩’?”
見顧瑜不再搭理自己,童小川便沮喪地走出了解剖室,左右打量了一番,最終找了個通風的地方貓腰蹲了下去,靠著牆根沒幾分鍾,便呼呼大睡了。
寂靜的走廊裏瞬間鼾聲如雷。
5
兩具屍體,同時被發現,遇害時間也是相差無幾,唯一的區別是其中一具的身上竟然丟了點不同尋常的東西。
再次回到解剖室,章桐站在兩張解剖台的中間,皺眉凝神思索著,左麵這具,年輕女性,不超過二十歲,身體健康,體表無明顯搏鬥的痕跡,後腦長發被用力扯脫了一小部分,頭皮上為此而留下了2.3cm乘以2.1cm的表皮撕裂創麵口,流了很多血,但是能夠想象得到這樣的痛苦和當時所麵對的驚恐一幕相比起來,就會顯得很微不足道。
致命傷是在頸部,死因是外力所導致的頸椎骨折斷,也就是說,死亡是在瞬間發生,死者身上自然也就找不到明顯的防衛傷。
結合現場情況,根據死亡時間大致判斷下來,女死者先遇害,這或許就是死者身上沒有反抗傷的原因所在吧,凶手要的就是速戰速決。
右麵這一具年輕男性的屍體,身體素質優秀,受傷程度和女死者相比起來,卻是出奇的輕,因為渾身上下隻有左胸一處傷口,麵積卻並不小,15cm*8.2cm,從邊緣整齊的切口來看,凶器非常鋒利,並且幾乎可以從切創看到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