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又讓我想到了文學,想到了“寫作的零度”。隻從經濟、政治出發則類似數典忘祖,隻從某種傳統出發則近乎原地踏步,文學的初衷原是在那永不息止的“推動”與“開端”中找到心魂的位置。所以,文學料必在文學之外,論文料必在論文之外,神命料必在理性之外,人的跟隨料必在現實之外。
\/二十八\/
比如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語雖是人言,卻既暗示了人不能篡改的天賦事實,又暗示了人要超越其自然本性的方向。己所不欲,意味著人之有欲,且欲之無限——這是天賦事實。人欲無限,則可能損及別人(他者),而為別人(他者)所不欲——這也是天賦事實。人在人群,每個人就都是自己也都是他人,人類是萬靈萬物之網的一脈,個人又是人類整體之一局部——這是人之獨聞的天啟,人於是恍然而悟:原來如此,唯整體的音樂可使單獨的音符連接出意義,唯宏博的愛願是人性升華的路徑。所以愛願不是人的自然本性,而是人超越大熊貓等等而獨具的智慧,是見自然絕地而有的精神追尋,是聞神命而有的覺醒。
\/二十九\/
神,當然不是理性推導出來的,但卻是理性看到了理性的無能才聽見的啟示。我不大相信理性走入絕地之前的神,那樣的神多半是信徒期求優待——今生不可那就來世——所推舉的偶像;優待哪有個完呢?弄來弄去便與貪官縱容自己的親朋同流,結果是愛願枯萎,人間唯多出幾個亂收費的假廟。
理性走入絕地,有限的人智看見了無限的困阻,人才會變得謙恭,條條計策終見迷茫,人才在服從與祈禱中聽見神命。但我還是不大相信這時就可以棄絕理性,因為那絕地之上等著人的除了倡導愛願的神還有別樣的神,比如還有道破人生苦短、號召及時行樂的神。價值相對主義可能會說:諸神平等,怎麼都行。但怎麼都行不等於怎麼都好,保護大熊貓不等於人也要做大熊貓。或有人說:大熊貓怎麼了?人還不如大熊貓呢!那人也不如耗子嗎?就算也不如,那聖雄甘地如不如希特勒呢?還是不如?那好,大家提防著你就是。所以還得提防著價值相對主義。
人居各地,習俗不一,人在人群,孤獨無二,魂拘人身,根本的困境與救路都是一樣的。受賄的神受不同的賄,指引愛願的神卻並不因時因地而有改變。
\/三十\/
物質至上,並非一國一地之歧途,而是全人類的迷失。你看一切政府的共同目標是什麼?你看全球各地的鬥誌昂揚都基於什麼?無不是國民生產總值的增長,以及消費指數的增長;增長增長再增長,似乎人類的前途、生命的意義全係於物質占有和消費水平的可持續增長。這樣的競賽之下,誰還顧得上地球?誰還顧得上生態?相互的警告與斥責,不過是五十步恨百步,或百步對五十步的先期防範,討價還價中哪還有什麼愛願和理性?完全像貪婪的子孫在爭奪父母(地球)的遺產。本來嘛,做買賣的誰不想賺?非要讓先賺的讓著後賺的,一百步等著五十步,實在也是不通事理。可是話說回來,五十步恨百步也未必是恨其掠奪地球,也未必是恨那消費模式腐蝕著人類靈魂,更可能是恨著自己的手慢,好東西先都讓別人拿了去。如此這般地增長了再增長,賺了又賺,五十望一百,一百望一千一萬,結果無非是地球日益枯萎,人間恨怨飆升。而這未必隻是政治、經濟問題(把這僅僅看作政治、經濟問題,我疑心那還是中著物欲的魔法,還是像五十望一百而不成時的心理不平衡),多半是信仰出了毛病,是如林語堂所說:近兩千年來人已經聽不懂了神的聲音。豈止聽不懂,是幹脆不要聽,是如陳嘉映所說:“生活真容易變得有趣,所以沒有人思考。”詩意地棲居嗎?就怕詩人早也認同了飯局中的操作與推銷。
\/三十一\/
有位一向自詡關懷生命意義的老友,忽一日自信看透了人生,說:“咳,什麼意義不意義、道德不道德的,你說是不是?”不小心我說了“不是”。場麵於是有些沉悶,大家對坐無言,然後避開這話題胡亂說些別的。但我知道他心裏在說什麼——“虛偽!”我也知道這一句譴責後麵的理由——“老實說,你不看重名利?”我還知道支持這理由的所謂看透——“什麼信仰呀愛願呀,這個呀那個呀,說說罷了,人生實實在在,不過死前的一次性消費,唱高調的不是傻瓜就是裝蒜。”
虛偽,這兩個字厲害,把它射向誠實,效果多佳。比如黃色小說的自衛反擊:“各位的做愛難道不是這樣?為何不從實招來?”想想也是,誠實於是猶豫。黃色見狀,嘴上或心裏必是脆脆的一聲:“虛偽!”誠實容易被這一聲斷喝嚇糊塗,其實呢,黃色隻見了性愛之形同,而難識心魂之異彩——本來嘛,愛情之要,原是黃色的盲區。不過“虛偽”二字真是厲害,它所以百發百中,皆因人非聖賢,誰心裏沒有一些陰暗和隱藏?但這些可能是汙濁的品質,恰是人應當懺悔和道德不可或缺的緣由,怎能借坦蕩與實在之名視其為正當?這差不多是個悖論:你說他虛偽,是因其知汙濁而隱藏,你說那隱藏的並不汙濁,甚至美妙到可供炫耀,那虛偽豈不要換成謙遜了?
上述的虛偽固然不是美德,但畢竟留了一份美好的畏懼在頭上,而上述的坦蕩和實在,則無所畏懼到徹底不識了好歹。好與歹,豈可由實在引出?好與歹根本是心魂的詢問。難怪價值相對主義說怎麼都好,它是執實在而不思不悟,助人欲以坦然胡行。有了美好的畏懼在,虛偽則可望迷途知返,人便有了懺悔的可能。我有時設想,最不可救藥的虛偽什麼樣兒?比如說,有一天懺悔也不是因為看見了自己的汙濁,而是追隨著時髦,受洗也不是為了信守神約,而是看它為一枚高雅的徽標,信仰呀愛願呀都跟把黑發染黃一樣成了美容店的業務,那才真叫麻煩。
\/三十二\/
但愛願都是什麼呢?如何才算是愛願呢?愛願既然高於規則,它就不能再是規則。愛願既然是天啟,它就不能又是人說。比如,愛願之緊要的一條是愛他人,這分寸如何把握?就算“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一種可能的把握,但它也隻說出了問題的一麵,另一麵——己之所欲,怎樣呢?務施於人嗎?你欲豐衣足食,務使別人也豐衣足食,你欲安居樂業,務使別人也安居樂業,這當然好。但是,你欲欺世盜名,也務使別人偷梁換柱嗎?你欲做偽證,也務使別人知法犯法嗎?顯見是不行,那是教人作惡呀。那麼,你欲捐資扶貧,你欲安貧樂道,你欲殺身成仁,這總不是惡了吧?那麼,別人也都得這樣嗎?你說不必。你甚至說,強迫捐資豈非掠奪?強使樂道,道將非道;強逼成仁,仁安在哉?如此說來,自掃門前雪吧,不如少管別人的事。人欲乘涼,我獨種樹,人欲出人頭地,我看平常是真,相安莫擾各行其是,豈不天下都樂?可是有個別人叫希特勒,他要打仗,還有幾個別人叫“四人幫”,他們要焚書坑儒,怎麼辦?你可能會說:這已經跑題了——倘其自己跟自己打,自己燒自己的書,請便,但你把仗打到別人頭上,那就違背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聖訓,故此一條聖訓已經把話說全。就算是這樣吧,那麼“勿施於人”要不要務施於人呢?要,是“勿施”之否定;不要,是否定了“勿施”。你說:還是獨善其身的好。但這是繞圈子,希特勒打來了,“四人幫”燒來了!你說:那正是因為他們違背了聖訓呀!倘人人遵此訓而獨善,豈不眾生皆善,哪還會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但他們要是壓根兒就不信你那聖訓呢?好了,不管你是指責他們的違背,還是遺憾於他們的不信,都說明這聖訓壓根兒就有務施於人的傾向。
\/三十三\/
怎麼回事?哪兒出了毛病?“務施”者,難免為他人所不欲,故當“勿施”;“勿施”者,又難免誤失了聖訓,故又當“務施”。那麼,“勿施”與“務施”的分寸誰來把握?魚和熊掌可否兼得?水與火,怎樣和諧共處,相得益彰?
但這是能由人說的嗎?人一說就是“務施”,就是“勿施”,或就是“誤失”,就又要掉進那個邏輯陷阱。
這事必由神說。人,必要從那不可更改的天賦事實(第一推動,或絕對開端)之中,從寂靜之中,大音希聲之中,諦聽天啟。
可是先生,你這就不是繞圈子嗎?你說你聽見了此般天啟,我還說我聽見了彼般天啟呢!這像不像把猴子扮成人,等他說人話?像不像把人扮成神,由他行天道?
\/三十四\/
這怎麼辦?
這怎麼辦?
這怎麼辦?
要把這一節寫滿:這怎麼辦?
或要用一生來問:這怎麼辦?
人將聽見,那無窮之在莫不是:這怎麼辦,和這怎麼辦?
\/三十五\/
在邏輯的盲區,或人智的絕地,勿期圓滿。但你的問,是你的路。你的問,是有限鋪向無限的路,是神之無限對人之有限的召喚,是人之有限對神之無限的皈依。尼采有詩:“自從我放棄了尋找,我就學會了找到。”我的意見是:自從我學會了尋找,我就已經找到。
歎息找不到而放棄尋找的,必都是想得到時空中的一處福地,但終於能夠滿足的是大熊貓和竹子,永遠不能不滿足的是人和人的精神;精神之路恰是在尋找之中呀。尋找著就是找到著,放棄了,就是沒找到。就比如,活著就是耗損,就是麻煩,徹底的節約和省事你說是什麼?但死也未必救得了這麻煩。宇宙本是一團無窮動啊,你逃得了和尚逃得了廟?天行健,生命的消息不息不止,那不是無窮動嗎?人在此動之中,人即此動之一環,你省得了什麼事?於人而言,無窮動豈不就是無窮地尋找?
問吧,勿以為問是虛幻,是虛誤。人是以語言的探問為生長,以語言的構築為存在的。從這樣不息的詢問之中才能聽見神說,從這樣代代流傳的言說之中,才能時時提醒著人回首生命的初始之地,回望那天賦事實(第一推動或絕對開端)所給定的人智絕地。或者說,回到寫作的零度。神說既是從那兒發出,必隻能從那兒聽到。
當有人勸我去佛堂燒炷高香,求佛不斷送來好運,或許能還給我各項健康時,我總猶豫。不是不願去朝拜(更不是不願意忽然站起來),佛法博大精深,但我確實不認為滿腹功利是對佛法的尊敬。便去燒香,也不該有那樣的要求,不該以為命運欠了你什麼。莫非是佛一時疏忽錯有安排,倒要你這凡夫俗子去提醒一二?唯當去求一份智慧,以醒貪迷。
我經由光陰,經由山水,經由鄉村和城市,同樣我也經由別人,經由一切他者以及由之引生的思緒和夢想而走成了我。那路途中的一切,有些與我擦肩而過從此天各一方,有些便永久駐進我的心魂,雕琢我,塑造我,錘煉我,融入我而成為我。我原是不住的遊魂,原是一路彙聚著的水流,浩瀚宇宙中一縷消息的傳遞,一個守法的公民並一個無羈無絆的夢。
愛卻艱難,心魂的敞開甚至危險。他人也許正是你的地獄,那兒有心靈的傷疤結成的鎧甲,有防禦的目光鑄成的刀劍,有語言排布的迷宮,有笑靨掩蔽的陷阱。在那後麵,當然,仍有孤獨的心在戰栗,仍有未息的對溝通的渴盼。
喜好清靜如佛者,也難免情係人間。我還是不能想象人人都成了佛的圖景,人人都是一樣,豈不萬籟俱寂?人人都已圓滿,生命再要投奔何方?那便連佛也不能有。佛乃覺悟,是一種思緒。一團圓滿一片死寂,思之安附,悟從何來?所以有“煩惱即菩提”的箴言。
生命的意義卻似輪回,每個人都得從頭尋找,唯在這尋找中才可能與前賢彙合,唯當走過林莽,走過激流,走過深淵,走過思悟一向的艱途,步上山巔之時你才能說繼承。若在山腰止步,登峰之路豈不又被埋沒?幸有世世代代不懈的攀登者,如西緒福斯一般重複著這樣的攀登,才使夢想照耀了實際,才有信念一直繚繞於生活的上空。
條條心流暗中彙合,以白晝所不能顯明的方式和路徑,彙合成另一種存在,彙合成夜的戲劇。那夜我很難入睡,我聽見四周巨大無比的夜的寂靜裏,全是那深隱、細弱、易於破碎的萬千心流在喧囂,在聚會,在呼喊,在訴說,在走出白晝之必要的規則而進入黑夜之由衷的存在。
在創作意圖背後,生命的路途要複雜得多。在由完整、好看、風格獨具所指引的種種構思之間,還有著另外的存在。一些深隱的、細弱的、易於破碎但又是綿綿不絕的心的彷徨,在構思的縫隙中被遺漏了,被刪除了。所以這樣,通常的原因是它們不大適合於製造成品,它們不夠引人,不夠流暢,不完整,不夠驚世駭俗,難以經受市場的挑剔。
一俟有了這樣的感受,那畫麵便活躍起來,擴展開去,使你不由得驚歎:原來還有這樣的可能!於是你不單看見了一幅畫,還看見了畫者飛揚的激情,看見了一條渴望著創造的心跡,觀者的心情也便跟隨著不再拘泥一處,頓覺僵死的實際中處處都蘊藏著希望。
我不斷地眺望那最初之在:一方藍天,一條小街,陽光中縹緲可聞的一縷鍾聲,於恐懼與好奇之中鋪築成無限。因而我看著他的背影,看他的心流一再進入黑夜,死也不是結束。隻有一句話是他的保佑:“看不見而信的人是有福的。”
古園寂靜,你甚至能感到神明在傲慢地看著你,以風的穿流,以雲的變幻,以野草和老樹的輕響,以天高地遠和時間的均勻與漫長……你隻有接受這傲慢的逼迫,曾經和現在都要接受,從那悠久的空寂中聽出回答。
我看好《再別康橋》中的一句: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在徐誌摩先生,那未必是指生死,但在我看來,那真是最好的對生死的態度,最恰當不過,用作墓誌銘再好也沒有。我輕輕地走,正如我輕輕地來,掃盡塵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