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巢子文中一曰“價廉而物美”,二曰:“但客座嘈雜耳。”
第一是讚美之詞,這是實在的。40年代中,物價飛漲,很難談什麼廉與貴了,開小飯館的掌櫃的,也隻有搖頭歎氣的份兒,老主顧都窮了,吃個炒腰花比當年吃一桌鴨翅席還貴,這話從何說起呢?要從30年中葉、即“七七事變”往前算。那時我上中學,天天在學校門口一個二葷鋪吃中飯,高級葷菜小碗壇子肉,隻不過56枚,合不到1毛2分錢,兩碗飯12枚,全加起來隻不過1毛4分錢。雪白噴香的飯,又香又爛的肉,說是小碗,也足有十三四塊,吃得又香又飽。至於素菜和小葷菜,那就更便宜了,醋溜白菜20多枚,肉丁醬、燒茄子不過30多枚,都不過七八分錢,5寸盤,口味又好,足夠你吃半斤飯或兩三個饅頭。
第二說到嘈雜,那倒是真的。地方小,人多,怎能不嘈雜呢?但這嘈雜中,卻有悅耳的樂章,餘音繞梁。不信您就聽聽吧。
“您來啦,這邊請!你吃點兒什麼?來個溜肝尖……再來個酸辣湯!木樨湯?要麼給您來個高湯臥果兒,加兩根豌豆苗兒,吃個鮮勁兒……兩小碗飯,您甭說,我都知道,要不怎麼叫老主顧哪。……溜肝尖、高湯臥果、加豆苗,馬前——”
到過二葷鋪的讀者,當還記得這部“跑堂交響曲”吧,剛才這是第一樂章,接下來便是“三吊六”“五吊四”等那口頭報賬的第二樂章,多麼叫人思念啊!
吃瓜子
\/豐子愷\/
從前聽人說:中國人人人具有三種博士的資格:拿筷子博士、吹煤頭紙博士、吃瓜子博士。
拿筷子,吹煤頭紙,吃瓜子,的確是中國人獨得的技術。
其純熟深造,想起了可以使人吃驚。這裏精通拿筷子法的人,有了一雙筷,可抵刀鋸叉瓢一切器具之用,爬羅剔抉,無所不精。這兩根毛竹仿佛是身體上的一部分,手指的延長,或者一對取食的觸手。用時好像變戲法者的一種演技,熟能生巧,巧極通神。不必說西洋人了,就是我們自己看了,也可驚歎。
至於精通吹煤頭紙法的人,首推幾位一天到晚捧水煙筒的老先生和老太太。他們的“要有火”比上帝還容易,隻消向煤頭紙上輕輕一吹,火便來了。他們不必出數元乃至數十元的代價去買打火機,隻要有一張紙,便可臨時在膝上卷起煤頭紙來,向銅火爐蓋的小孔內一插,拔出來一吹,火便來了。我小時候看見我們染坊店裏的管賬先生,有種種吹煤頭紙的特技。我把煤頭紙高舉在他的額旁邊了,他會把下唇伸出來,使風向上吹;我把煤頭紙放在他的胸前了,他會把上唇伸出來,使風向下吹;我把煤頭紙放在他的耳旁了,他會把嘴歪轉來,使風向左右吹;我用手按住了他的嘴,他會用鼻孔吹,都是吹一兩下就著火的。中國人對於吹煤頭紙技術造詣之深,於此可以窺見。所可惜者,自從卷煙和火柴輸入中國而盛行之後,水煙這種“國煙”竟被冷落,吹煤頭紙這種“國技”也很不發達了。生長在都會裏的小孩子,有的竟不會吹,或者連煤頭紙這東西也不曾見過。在努力保存國粹的人看來,這也是一種可慮的現象。近來國內有不少人努力於國粹保存。國醫、國藥、國術、國樂,都有人在那裏提倡。
也許水煙和煤頭紙這種國粹,將來也有人起來提倡,使之複興。
但我以為這三種技術中最進步最發達的,要算吃瓜子。近來瓜子大王的暢銷,便是其老大的證據。據關心此事的人說,瓜子大王一類的裝紙袋的瓜子,最近市上流行的有許多牌子。
最初是某大藥房“用科學方法創製”的,後來有什麼好吃來公司、頂好吃公司等種種出品陸續產出。到現在差不多無論哪個窮鄉僻處的糖食攤上,都有紙袋裝的瓜子陳列而傾銷著了。現代中國人的精通吃瓜子術,由此蓋可想見。我對於此道,一向非常短拙,說出來有傷於中國人的體麵,但對自家人不妨談談。我從來不曾自動地找求或買瓜子來吃。但到人家做客,受人勸誘時;或者在酒席上、杭州的茶樓上,看見桌上現成放著瓜子盆時,也便拿起來咬。我必須注意選擇,選那較大、較厚,而形狀平整的瓜子,放進口裏,用臼齒“咯”地一咬,再吐出來,用手指去剝。幸而咬得恰好,兩瓣瓜子殼各向兩旁擴張而破裂,瓜仁沒有咬碎,剝起來就較為省力。若用力不得其法,兩瓣瓜子殼和瓜仁疊在一起而折斷了,吐出來的時候我就擔憂。那瓜子已縱斷為兩半,兩半瓣的瓜仁緊緊地裝塞在兩半瓣的瓜子殼中,好像日本版的洋裝書,套在很緊的厚紙函中,不容易取它出來。這種洋裝書的取出法,現在都已從日本人那裏學得,不要把指頭塞進厚紙函中去力揠,隻要使函口向下,兩手扶著函,上下振動數次,洋裝書自會脫殼而出。然而半瓣瓜子的形狀太小了,不能應用這個方法,我隻得用指爪細細地剝取。有時因為練習彈琴,兩手的指爪都剪平,和尚頭一般的手指對它簡直毫無辦法。我隻得乘人不見把它拋棄了。在痛感困難的時候,我本擬不再吃瓜子了。但拋棄了之後,覺得口中有一種非甜非鹹的香味,會引逗我再吃。我便不由得伸起手來,另選一粒,再送交臼齒去咬。不幸而這瓜子太燥,我的用力又太猛,“咯”地一響,玉石不分,咬成了無數的碎塊,事體就更糟了。我隻得把粘著唾液的碎塊盡行吐出在手心裏,用心挑選,剔去殼的碎塊,然後用舌尖舔食瓜仁的碎塊。然而這挑選頗不容易,因為殼的碎塊的一麵也是白色的,與瓜仁無異,我誤認為全是瓜仁而舐進口中去嚼,其味雖非嚼蠟,卻等於嚼砂。
殼的碎片緊緊地嵌進牙齒縫裏,找不到牙簽就無法取出。碰到這種釘子的時候,我就下個決心,從此戒絕瓜子。戒絕之法,大抵是喝一口茶來漱一漱口,點起一支香煙,或者把瓜子盆推開些,把身體換個方向坐了,以示不再對它發生關係。然而過了幾分鍾,與別人談了幾句話,不知不覺之間,會跟了別人而伸手向盆中摸瓜子來咬。等到自己覺察破戒的時候,往往是已經咬過好幾粒了。這樣,吃了非戒不可,戒了非吃不可;吃而複戒,戒而複吃,我為它受盡苦痛。這使我現在想起了瓜子覺得害怕。
但我看別人,精通此技的很多。我以為中國人的三種博士才能中,咬瓜子的才能最可歎佩。常見閑散的少爺們,一隻手指間夾著一支香煙,一隻手握著一把瓜子,且吸且咬,且咬且吃,且吃且談,且談且笑。從容自由,真是“交關寫意”!
他們不須揀選瓜子,也不須用手指去剝。一粒瓜子塞進了口裏,隻消“咯”地一咬,“呸”地一吐,早已把所有的殼吐出,而在那裏嚼食瓜子的肉了。那嘴巴真象一具精巧靈敏的機器,不絕地塞進瓜子去,不絕地“咯”“呸”“咯”“呸”……全不費力,可以永無罷休。女人們、小姐們的咬瓜子,態度尤加來得美妙:她們用蘭花似的手指摘住瓜子的圓端,把瓜子垂直地塞在門牙中間,而用門牙去咬它的尖端。“的,的”兩響,兩瓣殼的尖頭便向左右綻裂。然後那手敏捷地轉個方向,同時頭也幫著了微微地一側,使瓜子水平地放在門牙口,用上下兩門牙把兩瓣殼分別撥開,咬住了瓜子肉的尖端而抽它出來吃。這吃法不但“的,的”的聲音清脆可聽,那手和頭的轉側的姿勢窈窕得很,有些兒嫵媚動人,連丟去的瓜子殼也模樣姣好,有如朵朵蘭花。由此看來,咬瓜子是中國少爺們的專長,而尤其是中國小姐、太太們的拿手戲。
在酒席上、茶樓上,我看見過無數咬瓜子的聖手。近來瓜子大王暢銷,我國的小孩子們也都學會了咬瓜子的絕技。我的技術,在國內不如小孩子們遠甚,隻能在外國人麵前占勝。
記得從前我在赴橫濱的輪船中,與一個日本人同艙。偶檢行篋,發見親友所贈的一罐瓜子。旅途寂寥,我就打開來和日本人共吃。這是他平生沒有吃過的東西,他覺得非常珍奇。
在這時候,我便老實不客氣地裝出內行的模樣,把吃法教導他,並且示範地吃給他看。托祖國的福,這示範沒有失敗。但看那日本人的練習,真是可憐得很!他如法將瓜子塞進口中,“咯”地一咬,然而咬時不得其法,將唾液把瓜子的外殼全部浸濕,拿在手裏剝的時候,滑來滑去,無從下手,終於滑落在地上,無處尋找了。他空咽一口唾液,再選一粒來咬。這回他剝時非常小心,把咬碎了的瓜子陳列在艙中的食桌上,俯伏了頭,細細地剝,好像修理鍾表的樣子。約莫一二分鍾之後,好容易剝得了些瓜仁的碎片,鄭重地塞進口裏去吃。我問他滋味如何,他點點頭連稱umai, umai!(好吃,好吃!)我不禁笑了出來。我看他那闊大的嘴裏放進一些瓜仁的碎屑,猶如滄海中投以一粟,虧他辨出“umai”的滋味來。但我的笑不僅為這點滑稽,本由於驕矜自誇的心理。我想,這畢竟是中國人獨得的技術,像我這樣對於此道最拙劣的人,也能在外國人麵前占勝,何況國內無數精通此道的少爺、小姐們呢?
發明吃瓜子的人,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天才!這是一種最有效的“消閑”法。要“消磨歲月”,除了抽鴉片以外,沒有比吃瓜子更好的方法了。其所以最有效者,為了它具備三個條件:一、吃不厭;二、吃不飽;三、要剝殼。
俗語形容瓜子吃不厭,叫做“勿完勿歇”。為了它有一種非甜非鹹的香味,能引逗人不斷地要吃。想再吃一粒不吃了,但是嚼完吞下之後,口中餘香不絕,不由你不再伸手向盆中或紙包裏去摸。我們吃東西,凡一味甜的,或一味鹹的,往往易於吃厭。隻有非甜非鹹的,可以久吃不厭。瓜子的百吃不厭,便是為此。有一位老於應酬的朋友告訴我一段吃瓜子的趣話:說他已養成了見瓜子就吃的習慣。有一次同了朋友到戲館裏看戲,坐定之後,看見茶壺的旁邊放著一包打開的瓜子,便隨手向包裏掏取幾粒,一麵咬著,一麵看戲。咬完了再取,取了再咬。如是數次,發見鄰席的不相識的觀劇者也來掏取,方才想起了這包瓜子的所有權。低聲問他的朋友:
“這包瓜子是你買來的麼?”那朋友說“不”,他才知道剛才是擅吃了人家的東西,便向鄰座的人道歉。鄰座的人很漂亮,付之一笑,索性正式地把瓜子請客了。由此可知瓜子這樣東西,對中國人有非常的吸引力,不管三七二十一,見了瓜子就吃。
俗語形容瓜子吃不飽,叫做“吃三日三夜,長個屎尖頭”。
因為這東西分量微小,無論如何也吃不飽,連吃三日三夜,也不過多排泄一粒吃瓜子屎尖頭。
為消閑計,這是很重要的一個條件。
倘分量大了,一吃就飽,時間就無法消磨。這與賑饑的糧食目的完全相反。賑饑的糧食求其吃得飽,消閑的糧食求其吃不飽。最好隻嚐滋味而不吞物質。最好越吃越餓,像羅馬亡國之前所流行的“吐劑”一樣,則開筵大嚼,醉飽之後,咬一下瓜子可以再來開筵大嚼,一直把時間消磨下去。
要剝殼也是消閑食品的一個必要條件。倘沒有殼,吃起來太便當,容易飽,時間就不能多多消磨了。一定要剝,而且剝的技術要有聲有色,使它不像一種苦工,而像一種遊戲,方才適合於有閑階級的生活,可讓他們愉快地把時間消磨下去。
具足以上三個利於消磨時間的條件的,在世間一切食物之中,想來想去,隻有瓜子。所以我說發明吃瓜子的人是了不起的天才。而能盡量地享用瓜子的中國人,在消閑一道上,真是了不起的積極的實行家!試看糖食店、南貨店裏的瓜子的暢銷,試看茶樓、酒店、家庭中滿地的瓜子殼,便可想見中國人在“咯,呸”“的,的”的聲音中消磨去的時間,每年統計起來為數一定可驚。將來此道發展起來,恐怕是全中國也可消滅在“咯,呸”“的,的”的聲音中呢。
我本來見瓜子害怕,寫到這裏,覺得更加害怕了。
三遇爆肚馮
\/肖複興\/
那天出王府井北口往西拐,去看新建得的皇城根公園,一眼看見原來雷蒙服裝店改成了“王府井小吃城”,幾家中華老字號的招牌醒目地閃著,便走了過去,心裏想著看能不能有運氣遇見小馮。
我和他有將近十年沒見了,他是北京的老字號“爆肚馮”的第四代傳人。在北京,愛吃這一口的,沒有不知道“爆肚馮”的。北京的小吃,淵源有二,一是出自皇室,是在清朝禦膳單裏查得它們的名字的;一是來自民間,是下層百姓智慧的發明。前者如薩其馬、艾窩窩等,爆肚就屬於後者,將牛羊的肚子分開肚片和肚仁,在鍋中輕輕一涮,佐以各種調料一吃,清爽可口,開胃暖胃,簡單實惠卻格外好吃。小馮的老太爺從山東到北京謀生,發明了這一口,在大柵欄裏的門框胡同扯起了“爆肚馮”的旗子,在北京一下子就傳揚開了。那是遙遠光緒年間的事了,傳到小馮他父親是“爆肚馮”的第三代,忽然在“文化大革命”那一年斷了煙火。一直到粉碎“四人幫”後才又續上了香火,隻是我不知道接上這杆大旗的是小馮。
我和小馮算是同學了,他比我小4歲,是1967屆的初中。那一年,我去下鄉,他去上山,在水利工程工地裏當工人,從此天各一方再也沒有見過麵。大概在90年代初期,西四小吃街剛開張,像我這樣北京小吃的頑固愛好者當然要去了,誰想剛在賣爆肚的地方一落座,就看見小馮向我走來,真是恍若夢裏一樣,青春雖都已經蹉跎,但還得如年輕人一樣挑起生活的擔子。他告訴我他父親照顧門框胡同的老店,他支起了這個新攤子。那天,他的客人特別多,沒來得及細聊,不過看見他的生意紅火,挺替他高興的。
我再一次見到小馮是在90年代的中期,也是真巧,要不就是我和他有緣分。那一天,我完全無目的地在街上散步,走過了勁鬆的東口,看見百貨大樓在前麵開了一家分店,便走了過去,一看地下一層全賣小吃,鬼使神差就走到了賣爆肚的攤位前,誰讓我饞這一口呢?小馮又向我走過來,就像電影裏演的鏡頭重複似的,和上次在西四小吃街一樣,戴著回族的小白帽,笑容可掬,一雙凹陷的眼睛還是那樣有神。我笑著對他說你和你的爆肚在北京城簡直是無處不在,我隻要想吃這一口,就準保能遇見你!
這一次,又隔了好幾年,不知還能不能遇見他。走進王府井小吃城,見中華老字號都在二樓,往樓上走時,心裏還在想,誰想剛上樓梯,就見他向我走過來,那樣子,那姿勢,就和前兩次一模一樣,歲月好像定格在那一瞬間。
正是下午時分,客人不多,他坐在我對麵,靜靜看我津津有味地吃他親手為我做的爆肚。他不善言辭,那一刻卻忽然說起我們在學校裏的一些往事,他的記憶力極好,心細得讓我感到溫暖。我問他生意怎麼樣,他說現在競爭很激烈,這個地方離王府井稍偏了點,一到晚上夜市一開,雙方爭奪客人很緊張。不過,畢竟是老字號,他這裏來的回頭客多,有好多海外回來的老人愛吃這一口的,都特意找“爆肚馮”,這讓他欣慰,也不敢大意,料都是專門從大廠進的,他親自精選的。如今,他家的“爆肚馮”已經在這裏和門框胡同老店、SOGO、當代商城開了4家,甭管怎麼說,也是發展了。這裏是今年春天開張的,他父親牽的頭,把羊頭李、月盛齋馬幾家老字號聚在這裏,相互幫襯著幹。他一直在這裏盯著,每天從早上盯到晚上十點多鍾,辛苦倒不怕,怕是以後“爆肚馮”的第五代沒人願意幹這一行了。他說這活兒單調,又不掙錢,年輕人誰願意幹呀!我問他你的孩子呢?他說他的孩子今年剛考上大學,學的是藝術係,學鋼琴,一年光學費就是9000塊錢。
我發現他說這話時,神情很複雜,既有著欣慰,又有著苦惱。一晃,我們的孩子都到了當年我們青春的年齡了,心裏的感慨當然會有許多。我知道,對於小馮,孩子會讓他想起自己的青春,小店則讓他想起父輩,命中注定,他一肩挑起了這樣兩頭。
午後溫暖的陽光灑進來,填平他眼角漸起的皺紋,輝映著他背後“爆肚馮”的牌號。
吃喝之道
\/陸文夫\/
我曾經寫過一篇小說,名曰《美食家》。壞了,這一來自己也就成了“美食家”,人們當眾介紹:“這位就是美食家陸某……”其實,此家非那家,我大小也應當算是個作家。不過,我聽到了“美食家陸某”時也微笑點頭,坦然受之,並有提升一級之感。因為當做家並不難,隻需要一張紙與一支筆;紙張好壞不論,筆也隨處可取。當美食家可不一樣了。一是要有相應的財富和機遇,吃得到,吃得起;二是要有十分靈敏的味覺,食而能知其味;三是要懂得一點烹調的原理;四是要會營造吃的環境、心情和氛圍。美食和飲食是兩個概念,飲食是解渴與充饑,美食是以嘴巴為主的藝術欣賞——品味。
美食家並非天生,也需要學習,最好還要能得到名師的指點。我所以能懂得一點吃喝之道,是向我的前輩作家周瘦鵑先生學來的。周先生被認為是鴛鴦蝴蝶派的首領,20世紀的30年代,他在上海灘上編申報《自由談》,《禮拜六》,《紫羅蘭》,包括大光明的海報在內,總共有六份出版物,家還住在蘇州。刊物需要稿件,他的拉稿方法就是在上海或蘇州舉行宴會,請著名的作家、報人赴宴,在宴會上約稿。周先生自己是作家,也應邀赴別人的約稿的宴會。你請他,他請你,使得周先生身經百戰,精通了吃的藝術。名人詞典上隻載明周先生是位作家,盆景藝術家,其實還應該加上一個頭銜——美食家。難怪,那時沒有美食家之稱,隻能名之曰會吃。會吃上不了詞典,可在飯店和廚師之間周先生卻是以吃聞名,因為廚師和飯店的名聲是靠名家吃出來的。
餘生也晚,直到60年代才有機會常與周先生共席。那時蘇州有個作家協會的會員小組,約六七人。周先生是組長,組員有範煙橋、程小青等人,我是最年輕的一個,聽候周先生的召喚。
周先生每月要召集兩次小組會議,名為學習,實際上是聚餐,到鬆鶴樓去吃一頓。那時沒有人請客,每人出資四元,由我負責收付。周先生和程小青先生都能如數交足,隻有範煙橋先生常常是忘記帶錢。
每次聚餐,周先生都要提前三五天親自到鬆鶴樓去一次,確定日期,並指定廚師,如果某某廚師不在,寧可另選吉日。他說,不懂吃的人是“吃飯店”,懂吃的人是“吃廚師”。這是我向周先生學來的第一要領,以後被多次的實踐證明,此乃至理名言。
我們到鬆鶴樓坐下來,被周先生指定的大廚師便來了:
“各位今天想用點啥?”
周先生總是說:“隨你的便。”他點了廚師以後就不再點菜了,再點菜就有點小家子氣,而且也容易打亂廚師的總體設計。名廚在操辦此種宴席時,都是早有準備,包括采購原料都是親自動手,一個人從頭到尾,一氣嗬成,不像現在都是集體創作,流水作業。
蘇州的飲食文化源遠流長,就像昆劇一樣,它有一套固定的程式。大幕拉開時是八隻或十二隻冷盆,成雙,圖個吉利。冷盆當然可吃,可它的著重點是色彩和形狀。紅黃藍白色彩斑斕,龍鳳呈祥形態各異。美食的要素是色、香、味、形、聲。在嘴巴發揮作用之前,先由眼睛、鼻子和耳朵激發起食欲,引起所謂的饞涎欲滴,為消化食物做好準備。在眼耳鼻舌之中,耳朵的作用較少,據我所知的蘇州菜中,有聲有色的隻有兩種,一是“響油鱔糊”,一是“蝦仁鍋巴”,還稱天下第一菜。響油鱔糊就是把鱔絲炒好拿上桌來,然後用一勺滾油向上麵一澆,發出一陣“刺啦”的響聲,同時騰起一股香味,有滋有味,引起食欲。蝦仁鍋巴也是如此,是把炸脆的鍋巴放在一個大盆裏拿上桌來,然後將一大碗蝦仁、香菇、冬筍片、火腿絲等做成的熱湯向大盆裏一倒,發出一陣比響油鱔糊更為熱鬧的聲音。據說,乾隆皇帝大為讚賞,稱之為“天下第一菜”,看來也隻有皇帝才有這麼大的口氣。可惜的是此種天下第一菜近來已不多見,原因是現在的大飯店都現代化了,炸脆的蝦仁鍋巴從籃球場那麼大的廚房裏拿出來,先放在備餐台上,再放到升降機中,升至二樓三樓或四樓的備餐台,然後再由服務小姐小心翼翼地放上手推車,推進三五十米,然後再放上桌來,這時候鍋巴也快涼了,湯也不燙了,湯向鍋巴裏一倒,往往是無聲無息,使得服務小姐十分尷尬,食者也索然無味,這樣的事情我碰到過好幾回。
我和周先生共餐時,從來沒有碰到過如上的尷尬,因為那時的飯店都沒有現在的規模,大名鼎鼎的鬆鶴樓也隻是二層樓,從廚房到飯桌總在一分鍾之內,更何況大廚師為我們烹調時是一對一,一道菜上來之後,大廚師也上來了,他站立在桌旁征求意見:“各位覺得怎麼樣?”
周瘦鵑先生舍不得說個好字,總是說:“嗯,可以吃。”
程小青先生信耶穌,他寬恕一切,總是不停地稱讚:“好、好。”
範煙橋先生是悶吃,他沒有周先生那麼考究,隻是對乳腐醬方(方塊肉),冰糖蹄髈有興趣。
那時候的蘇州菜是以炒菜為主,炒蝦仁,炒鱔絲,炒腰花,炒蟹粉,炒塘鱧魚片……炒菜的品種極多,吃遍不大可能,少了又不甘心,所以便有了雙拚甚至三拚,即在一隻腰盆中有兩種或三種炒菜,每人對每種菜隻吃一兩筷。用周先生的美食理論來講這不叫吃,叫嚐,到飯店裏來吃飯不是吃飽,而是“嚐嚐味道”,吃飽可以到麵館裏去吃碗麵,用不著到鬆鶴樓來吃酒席。這是美食學的第二要領,必須銘記,要不然,那行雲流水似的菜肴有幾十種,你能吃得下去?吃到後來就吃不動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大菜冒熱氣。有人便因此而埋怨中國的宴席菜太多,太浪費。
所謂的菜太多,太浪費,那是沒有遵守“嚐嚐味道”的規律。菜可以多,量不能大,每人隻能吃一兩筷,吃光了以後再上第二道菜。大廚師還要不時地觀察“現場”,看見有哪一道菜沒有吃光,他便要打招呼:“對不起,我做得不配大家的胃口。”跟著便做一道“配胃口”的菜上來,把那不配胃口的菜撤下去。絕不是像現在這樣,幾十道菜一齊上,盆子壓在盆子上,杯盤狼藉,一半是浪費。為了克服此種不文明的現象,於是便興起了一種所謂的中餐西吃,由服務員分食,這好像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老花頭。可惜的是中餐和西餐不同,吃法不能與內容分離。那色、香、味、形、聲不能任意分割,拉開距離。把一條鬆鼠桂魚切成小塊分你吃,頭尾都不見了,你知道那是什麼東西。有時候服務小姐在分割之前把菜在眾食客麵前亮亮相,叫先看後吃。看的時候吃不到,吃的時候看不見,隻能看著麵前的盤子把食物放到嘴裏,稍一不留神,就分不清鴨與雞,他說是烤鴨,卻隻有幾塊皮,吃完之後隻記得有許多杯子和盤子在麵前換來換去,卻記不清楚到底吃了些什麼東西。
如果承認美食是一種欣賞的話,那是要眼耳鼻舌同時起作用的,何況宴席中菜肴的配製是一個整體,是由淺入深,有序幕,有高潮,有結尾。葷素搭配,甜鹹相間,還要有點心鑲嵌其間。
一席的點心通常是四道,最多的有八道。點心的品種也是花式繁多,這在飯店裏屬於白案,是另一體係,可是最好的廚師是集紅白案於一身,把點心的形狀與色彩和菜肴融為一體。
如果要多嚐嚐各美食的味道,那就必須集體行動,呼朋引類,像周瘦鵑先生那樣每月召開兩次小組會。如果是二三人偶然相遇,那就隻能欣賞“折子戲”了。選看“折子戲”要美食家自己點菜了,他要了解某廚師有哪些拿手好戲,還要知道朋友們是來自何方,文化素養,因為美食有地方性,有習慣性也與人的素質有關係。貪吃的要量多,暴發的要價高,年老的文化人要清淡點。點菜是否準確,往往是成敗的關鍵。
美食之道是大道,具體的烹調術是由廚師或烹調高手來完成的。可這大道也非常道,三十年前的大道,當今是行不通了。七八年前,我曾經碰到一位當年為吾等掌廚的師傅,我說,當年我們吃的菜為啥現在都吃不到了。這位大廚師回答得很妙:
“你還想吃那時候的菜呀,那時候你們來一趟我們要忙好幾天!”
這話說到點子上了,如果按照那時的水平,兩三個廚師為我們忙三天,這三天的工資是多少錢!再加上一隻紅爐專門為我們服務,不能做其他的生意。那原料就不能談了,雞要散養的,甲魚要天然的,人工飼養的魚蝦不鮮美,大棚裏的蔬菜無原味……對於那些誌在於“嚐嚐味道”的人來說,這些都是差不了半點。當然,要恢複“那時候的菜”也不是不可能,那就不是每人出四塊錢了,至少要四百塊錢才能解決問題。周先生再也不能每個月召開兩次小組會了,四百塊錢要寫一個萬字左右的短篇,一個月是決不會寫出兩篇來的。到時候不僅是範煙橋先生要忘記帶錢了,可能是所有的人錢包都忘記在家裏。所以我開頭便說,當美食家要比當做家難,誰封我是美食家便是提升了一級,謝謝。
臘菜纓子下酒
\/鮑爾吉·原野\/
我飲酒遍嚐百味,都不入口。
說遍嚐百味,很有些吹噓自己是大員外的意思。其實沒有這個用意,遍嚐是有酒就喝,隨梆唱曲。百味在於所吃之物啥玩藝都有,蠍子甲魚,林林總總,並不由個人掏錢。而不入口,責任在我命賤。若在舊社會,我頂多出落一個土包財主,好東西吃到嘴裏不知道啥味。也許是酒精把舌頭味蕾的武功給廢了。
近日吃一物,曰好。吾妻之友,名李靜,慨然贈臘菜纓子一束。用鹽漬過,淋淋漓漓深綠而近於黑。一嚼咯吱咯吱,如老鼠啃辦公桌腳。
這玩藝兒好吃,尤其下酒。首先它渾身一股濃鬱的鄉土氣息,像沈陽舉辦的秧歌節一般。憨,是一味,有布衣荊釵的淳樸。粗,又是一味,毋庸精細烹飪,不妨下鍋一煮。這種風格,對東北漢子和東北人慣飲的高粱燒都是一種神韻相近的契合。
臘菜纓子有一個雅得引人發笑的學名:雪裏蕻。這已令人不知所雲,而蕻是莖的意思,聯在一起,便有詩經般古奧了。用它燉豆腐,一白一綠,暗自傳味,相得益彰。兩者可作戀人觀。而臘菜纓子下酒,亦如老夫少妻,潑辣與體貼、熱腸與溫口,見得出一段恩愛。
臘菜纓子適合回憶農村的事,煙笸籮,火盆和燒秸稈的香氣。主人披黑市布棉襖沿房山牆轉一圈兒。幹咳兩聲,尋個暗處撒尿。回頭再給槽邊之馬添一把豆餅渣子。
喝燒酒,辣得人張開大嘴直哈熱氣。心也暖了,腸也熱了。皺著眉頭看窗外那棵光禿禿的老杏樹。心裏默念節氣,九九添一九,黃牛遍地走。
在城裏,嚼臘菜纓子下酒,眼前竟有恩恩怨怨的台灣電視劇。嚼一陣兒,左顧右盼總好像不是滋味兒。
記臘八粥
\/周紹良\/
在農曆臘月裏,全國各地都有吃“臘八粥”這一習慣,幾乎可以說是全民的風俗。到現在在北京,一逢進了農曆臘月,各糧食店就開始供應各種豆米混合在一起的稱為“粥米”。
臘八粥的起源開始於佛教徒,在臘月初八佛成道日這天,寺廟裏僧眾把齋糧煮成粥來供佛。齋糧是募化來的,各方施舍包括各種米糧雜豆,所以煮起來就混在一起,於是流傳到民間,也仿效這個樣子。
為什麼這天供佛一定要用粥?其故事是這樣,據蕭梁釋僧(左赤右貞)撰《釋迦譜》卷一載:
爾時太子(佛)心自念言:“我今日食一麻一米,乃至七日食一麻米,身形消瘦,有若枯木。修於苦行,垂滿六年,不得解脫,故知非道。”……時彼林外有一牧牛女人,名難陀波羅。時淨居天來下勸言:“太子今者在於林中,汝可供養。”
女人聞已,心大歡喜。於時地中自然而生千葉蓮花,上有乳糜。女人見此,生奇特心,即取乳糜至太子所,頭麵禮足而以奉上。……太子即複作如是言:“我為成熟一切眾生,故食此食。”咒願訖已,即受食之,身體光悅,氣力充足,堪受菩提。
——出《因果經》
“糜”就是粥,僧徒們為什麼要燒粥供佛,這是師法牧牛女人用乳糜供佛的故事。但這是由中國僧徒創始的呢,還是沿襲來自印度,這就無從考證了。根據中國記載,最早是宋代,見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十《十二月》條:
十二月……初八日,街巷中有僧尼三五人作隊念佛,以銀銅沙羅或好盆器,坐一金銅或木佛像,浸以香水,楊枝灑浴,排門教化。諸大寺作浴佛會,並送七寶五味粥與門徒,謂之“臘八粥”。都人是日各家亦以果子雜料煮粥而食也。
可見臘八粥在宋代已經普遍流行,所以其起源當更早。至於俗謂“臘八粥”就是“七寶五味粥”,隻說是用“果子雜料煮粥”,但內容究竟是一些什麼,《東京夢華錄》中並沒有說得清楚,周密《武林舊事》卷三上卻記得很明白:
八日,則寺院及家人用胡桃、鬆子、乳蕈、柿、栗之類作粥,謂之“臘八粥”。
當然這些東西混在一起並不能煮成粥,主要用米卻沒有寫進去。但可見這臘八粥是相當精細的。
元代人吃臘八粥的記載還沒有找到,不過可以相信也大致差不多。傳到明代,據明劉若愚《明宮史》火集《十二月》條:
初八日,吃臘八粥,先期數日,將紅棗捶破泡湯,至初八日,加粳米、白果、核桃仁、栗子,菱米煮粥。供佛聖前、戶牖、園樹,井灶之上,各分布之。舉家皆吃,或亦互相贈送,誇精美也。
《明宮史》所記雖宮廷內部情況,不單“供佛聖前”,連“戶牖、園樹、井灶之上,各分布之”。記得幼年時,曾見鄉間老太太用臘八粥抹在自己家裏的梨樹、棗樹的樹丫上,囑願它來年多結果子,也把臘八粥抹在灶門口上,這大概是給灶王爺吃的。這也說明從明代至今在民間習俗上,大致相差無幾。
清代情形,見清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臘八粥》:
“臘八粥”者,用黃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花生、去皮棗泥等,合水煮熟,外用染紅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穰、鬆子及白糖、紅糖、瑣瑣葡萄以作點染。
這比《明宮史》所敘又加一些品種,但總的仍是宋周密《武林舊事》說的範圍。所以從曆史看,吃臘八粥這一習慣,曆宋、元、明、清迄今而未變,真可算是傳統習慣了。
我也吃過不少人家的臘八粥,自己家裏也煮臘八粥,總不外用各種雜豆和大米、小米混起來煮之而已。不過老太太總是考究一點,算一算所用原料是不是已經夠了八樣,這樣才夠標準。
隻有一次,卻是一位朋友約我去他家吃臘八粥,他說隻有他的做法,才夠得上《東京夢華錄》上的“七寶五味粥”,也才配稱“臘八粥”。後來吃了,的確是花了一些工夫,據說他煮這粥,就花了兩天時間。他用了菱米、栗子、白果、蓮子、杏仁、紅棗、桂圓肉,這是七寶;加上白豆、綠豆、赤豆、芸豆,扁豆這算五味;更用江米、黃米、粳米、小米、薏仁米、高粱、大麥仁、芡實(雞頭米)以符臘“八”之意。有些不同火候的豆米,都得分別下鍋,最後總合而煮成一大鍋臘八粥,謂以糖水而成。這真是臘八粥中第一品了。可是收集這些東西,如果不是有心人,隨時收集起來,臨時是怎麼樣也找不齊的。
當然,民間一般吃臘八粥隻是風俗習慣,誰還想它是來源於佛教,有的地方,隻認為吃了臘八粥,也就是說春節將臨,農事已完,帶有慶豐收的意思。江蘇有的地方,用白果、花生、蓮子、紅棗、板栗諸般果實,和上薑桂調味品,摻在米中煮成,謂其溫暖滋補,可以祛寒。揚州地方,在臘八這天,除了燒煮甜臘八粥外,還有用青菜、胡蘿卜、豆腐、雪裏蕻、黃花、木耳切絲炒熟合於白米煮成了的粥中,謂之鹹臘八粥。
臘八粥隻是一味食品,細究之它關係到宗教學、民俗學、社會學等學科,並不簡單;孤立起來看,是沒有什麼可談的。
人生一世
\/胡榴明\/
人生一世為的一個吃字,這也許是我公爹的人生哲學。公爹是個鞋匠,地地道道的手藝人。公爹做了一世的鞋,鞋做得好,精巧耐穿,漢口單洞門方圓一帶都知道黃皮匠做鞋的手藝,至今還有老一輩的人念叨穿過他做的鞋,誇那鞋合腳。
公爹人生一世除了靠做鞋養命之外有兩大嗜好,一是賭二是吃。好賭一條街有名,也不大賭,憑他無產無業,也不可能大賭,主要是摸點小牌。另一個嗜好吃,不積不攢有錢就吃,公爹倡導的是“辛苦做快活吃”的人生哲學,憑著這個哲學,黃家的孩子三年自然災害都沒有餓肚子。那年月老戲還正興盛,公爹所在的戲劇服裝廠做古裝戲劇鞋按件論工資,可以將材料帶回家來由婆母幫忙沒日沒夜地趕著做,錢掙得多,買黑市米黑市麵,沒有葷腥就踩三輪到姑嫂樹去吃館子。館子是鄉下人開的,出高價買一條大魚燒熟了吃一半帶一半回家去,家裏還有幾個孩子。
辛苦做快活吃的公爹家裏窮得刀刮水洗,一間破屋漏雨穿風,屋內四個孩子,隔壁五個外孫,煨了一吊子砂鍋湯,燒了一缽子肉,公爹居中正坐先拿起筷子,往桌子上這麼一繞,高聲喚:“伢們,吃呀吃呀!”眼看一掃而空,公爹笑眯眯的,再怎麼也不能讓肚子空著,公爹最喜歡的是看別人吃得高興。因此公爹最喜歡辦酒請客,酒席還要講究排場。丈夫是黃家多年盼得的長子,做十歲那年請了將近一條街的客。那是一件令公爹自豪一生的大事,多年之後每每搬出來自誇,說:“那該是幾熱鬧哇,早晨的早麵,中午的正酒,晚上的夜宵,吃三餐哪,哪一家也不敢像我們,舍得給人吃。”為了一個吃字,掙來的錢自然存不住。婆母說還是解放了好。政府徹底地禁了賭,茶館生意也漸漸蕭條,公私合營,公爹的鞋攤子拆了,到工廠做正式的工人。即便如此,窮家小戶家大口闊也靠了他一個人勉力地支撐,幸而有個單位有醫療勞保退休金,不然老無所養加重兒女的負擔。
公爹退休之後又擺起做鞋攤子,左右鄰舍前後街坊單鞋棉鞋都給他做給他緔。特別是到了冬天生意特別的好,屋子裏鞋麵鞋底鞋楦頭堆成小山,從早到晚活做不贏。屋子中央燒一個小煤爐,婆母做鞋麵公爹緔鞋底,為了對光照亮,大門開開地敞著,寒風夾著細雪往屋子裏灌,灌得兩個老人直咳嗽。傍黑,公爹停了手上的錐子掏出錢來說:“天冷,到花樓街去買兩碗牛雜碎回來下酒。”跑腿的照例是我丈夫。吃飯的時候,婆母專門燙了酒,牛雜碎在爐子上煮得沸沸的,又辣又濃的香氣直躥人的鼻子,端上桌那湯水裏辣椒放得鮮紅,撩撥人的口水直往外湧。其實這是一種價格最賤的食物。在舊社會時隻有腳夫和苦力才會去享用。黃家的孩子嘴刁,隻有公爹和我愛吃。
盡管不挑口,公爹對吃還是比較有講究。早年間老公爹在長江上洋人的輪船上當大廚,那是第一流的手藝,可惜也沒有傳下來,讓人感到很是遺憾。之所以公爹會吃懂吃全虧了這個當大廚的老公爹,隻可惜會吃不會做。婆母也不算很會做菜,除了湯煨得說得過去,其餘則僅僅是生的弄熟。後來黃家的孩子幾乎都會做吃的,而且個個都節省用錢,這兩樣和他們的老子娘都不一樣。之前,如果想吃好吃的,就得到館子裏去端。漢口六渡橋的幾家館子,公爹自然都熟得不得了,譬如郭一泰的豆油皮包的肉餡圓子,福慶和的牛肉和三鮮米粉,老會賓的溜肚子爆京片,一碗兩碗地買回家來。家裏人多,我又添了孩子,即便如此,大家還是能跟著嚐嚐油水。
婆母先去世,公爹像少了半邊身子骨,人也呆了,脾氣也壞了好些。我和丈夫上班早出晚歸,他平生除了做鞋以外什麼事也不會做,生活自理都難,更莫談吃。等到我休息,公爹上街買來一條財魚(黑魚)要我學著熬湯,我猜當時他可能很想吃。我從來不做飯,邊做邊不高興:“我情願不吃也不情願做。”後來誰做熟的就不記得了。反正後來幾年歸丈夫做飯。那幾年公爹過得不順,也不高興,去世的那天是大年初四,還算有福氣過了一個年,孩子們都在跟前,也吃了一點過年的好飯菜。去後的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初五的早晨,有鄉下人挑了一擔大魚經過門口叫賣,黃家人連忙攔住了,說:“這魚來得好,爸爸一生愛熱鬧,正好買下來辦酒。”於是整筐地買了——公爹的白喜事辦得的確是熱鬧。
臘肉黃豆湯
\/徐小斌\/
在兵團五年,隻吃過一次米飯炒菜。那是在剛去的時候,連裏開恩放了一天假,於是大家紛紛去德都縣城照相,中午就在那兒找了個飯館。東北的大米一粒粒的透明而香糯,口感特別好,吃這樣的米簡直不需要什麼菜。那菜不過是肉片青椒和酸菜豆腐,都切得像東北的一切那樣碩大,我們在蒼蠅的嗡嗡聲中嘬完了最後一口湯——那一種回味整整延續了五年之久。連隊的夥食永遠是菜湯饅頭。有時因為夥房打夜班碰翻了煤油燈,菜湯裏便充溢著煤油味。饅頭常常是發了芽的麥麵又黑又粘。實在打熬不住隻好裝一回病,吃一碗病號飯過過癮。所謂病號飯,不過是擀點麵條用醬油一煮,加點蔥花味精而已,但在那時卻是我們的佳肴了。
自然也有打牙祭的時候。有一回家裏寄來了臘肉,正巧有黃豆和土豆,就把土豆用灶灰烤了,滿滿地煮了一鍋臘肉黃豆湯。七八個人圍在火爐邊,每人手中拿一把小勺,加了醬油膏和味精,當第一層鮮亮的油珠浮起來的時候,勺便紛紛落下去,這一下,寧肯舌尖燙起泡也不再撇嘴了。
這樣的夜晚常常停電。燈光驟滅。窗外的冰雪便一下子變得很亮。有很藍很藍的雪花悠悠地落下。嘴裏仍蕩著臘肉的餘香,整個人變得軟軟的很容易出現幻覺。於是大家開始在黑暗中講故事,講各種美好和恐怖的故事。後來,火熄滅了。故事也講完了。就仰頭看天花板上一串串的冰掛,在黑暗中可以把它想象成水晶玻璃大吊燈,就像人民大會堂宴會廳裏那樣的。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這樣的故事以後不知是不是還會再有。但肯定有別的故事繼續著。各地的風味菜實在吃得不多,能吃中的就更少了。大學期間去過一次上海,曾經為城隍廟的小吃著迷,但日子一長,什麼也沒留下。倒是1984年去廈門吃中了那裏的肉燕湯。所謂肉燕湯是瘦肉磨成細粉,雪白的卷起來燒菜做湯都濃濃的,十分鮮美。朋友們特意送我一些帶回,卻無論如何做不出那種味道來。
1986年去武漢,有湖北佬介紹三種風味:四季美湯包,老桐城豆皮,小桃園煨湯。果然不錯。尤其是小桃園的雞湯,用一個個小瓦罐煨成,真正原汁原味,純白得像奶。喝起來濃香撲鼻,回味悠長。豆皮也好。隻有湯包因油汁過多,分不出甲魚餡還是香菇餡的了,味道一律鮮美而已。前年去西北,發現發菜是一樣好東西,便買了一包回來,卻不知怎樣吃,仍在那裏放著。
人說“吃在廣州”,近幾年更是聽說廣東人“長腿兒的除了桌子椅子不吃,帶毛兒的除了雞毛撣子不吃”,連娃娃魚等自然保護動物都敢招呼,真可謂登峰造極了——隻盼他們別把珍奇動物趕盡殺絕。不過我去廣東卻沒能吃上什麼。隻在深圳吃了幾次魚粥,因為價錢奇貴,已經覺得很奢侈了。最實惠的倒是那次去成都吃的川味火鍋。什麼黃鱔、泥鰍、毛肚、百葉、豬腦等統統涮將進去,最神奇的是那種調料,簡直是鮮香可口的“廚房殺手”,能活活讓人吃得撐死也放不下筷子的。我幾次問起那調料的配方,主人們都神秘地搪塞著,最後露了一點口風,說是其中摻了罌粟,因此吃了以後會上癮的。其實主人們倒是多慮了,當時就是有人當眾在鍋子裏撒下毒藥也不會敗壞老饕們的食欲——“過把癮就死”,值得!
不知從何時始,大家的嘴越吃越刁。各種飯局以各種名目存在著,且規格越來越高。最後終於物極必反有了四菜一湯的規定。但菜少也有菜少的吃法:基圍蝦,鐵板鹿肉,紅燒鮑魚,扒熊掌,魚翅湯也是四菜一湯。不過吃多了,吊人胃口的美味也會變得味同嚼蠟。於是美食先鋒派們又開始返璞歸真,什麼紮啤,二鍋頭,什麼粉條燉豬肉等又成為一種時髦,猶如西方貴族們開口便是“water”一般,透著身份的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