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那灰色牆邊的自來井前,上麵蓋著栗樹的濃蔭,
殘花還不時地墮落,
站著位十八的郎,
他發上絡住一支藤黃色的梳子,襯托著一大股蓬鬆的褐色細麻,
轉過頭來見了我,微微一笑,
脂紅的唇縫裏,漏出了一聲有意無意的“你好!”
五
那邊半尺多厚幹草,鋪頂的低屋前,
依舊站著一年前整天在此的一位襤褸老翁,
他曲著背將身子承住在一根黑色杖上,
後腦僅存幾莖白發,和著他有音節的咳嗽,上下顫動。
我走過他跟前,照例說了晚安,
他抬起頭向我端詳,
一時口角的皺紋,齊向下頜緊疊,
吐露些不易辨認的聲響,接著幾聲幹涸的咳嗽。
我瞥見他右眼紅腐,像爛桃顏色(並不可怕),
一張絕扁的口,掛著一線口涎。
我心裏想阿彌陀佛,這才是老貧病的三角同盟。
六
兩條牛並肩在街心裏走來,
賣弄他們最莊嚴的步法。
沉著遲重的蹄聲,輕撼了晚村的靜默。
一個赤腿的小孩,一手扳著門樞,
一手的指甲醃在口裏,
瞪著眼看牛尾的撩拂。
七
一個穿製服的人,向我行禮,
原來是從前替我們送信的郵差,
他依舊穿黑呢紅邊的製衣,背著皮袋,手裏握著一迭信。
隻見他這家進,那家出,有幾家人在門外等他,
他捱戶過去,繼續說他的晚安,隻管對門牌投信,
他上午中午下午一共巡行三次,每次都是刻板的麵目;
雨天風天,晴天雪天,春天冬天,
他總是循行他製定的責務;
他似乎不知道他是這全村多少喜怒悲歡的中介者;
他像是不可防禦的運命自身。
有人張著笑口迎他,
有人聽得他的足音,便惶恐震栗;
但他自來自去,總是不變的態度。
他好比雙手滿抓著各式情緒的種子,向心田裏四撒;
這家的笑聲,那邊的幽泣;
全村頓時增加的脈搏心跳,歔欷歎息,
都是他盲目工程的結果,
他哪裏知道人間最大的消息,
都曾在他襤舊的皮袋裏住過,
在他幹黃的手指裏經過——
可愛可怖的郵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