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她需要休假,但見她不時地查看郵件和手機,想假期並不適合她。確實有很多人看似在休假,但狀態仍然是在工作中。
她,會是這類人。
“我的好朋友去世了,就是最近的事。”她緊緊地抓著手機,屏幕亮了又暗了,她說,“就在上個月,我們還約好一起去歐洲玩,我積累了很久的假期,她終於換了一份喜歡的工作,計劃在去新公司報到前好好玩一陣。我特別開心,這麼多年終於要放肆地去做一件完全計劃之外的事。”
她捧著茶杯的手顫抖不已,仿佛還未從悲痛中醒過來,繼續說著:“從她拿到體檢報告到她去世僅僅半個多月的時間。她甚至不打算告訴家裏,她說沒人會在乎,她的父母各自有自己的家庭,這麼多年她一直靠自己,上大學時同時打三份工,雖然有獎學金,但她還需要給她的母親寄錢,好給妹妹支付學費。她常說,生活對她從來都很難,她參加高考那天發高燒,高考結束後大病了一場。
她的父親,不僅沒有關懷,反而問家裏的錢是用來治病還是付學費,她傷心地說學費自己會想辦法。大學畢業找工作,第一年租房,被坑了很多錢,去公司麵試時都沒錢買合適的職業裝。現在總算收入穩定了,她決定換個工作來休個長假犒勞下自己,沒想到的是時間卻沒有了。”
她翻著日程表,對著屏幕發呆。
餐廳裏安靜極了,連服務生都好像是刻意放輕了腳步。
“生死都那麼突然。”我尋找著合適的話,不想讓氣氛太過於尷尬。
溥溦也許是頭一回說起這件事,她每說一個字,聲音中的顫抖就增加一分。溥溦翻到手機上的一張照片,說:“這是朋友的男朋友,朋友去世後,所有的事都是他一個人料理,但是很多手續上的事需要出具證明,他們還沒結婚所以無法辦理,聯係朋友的家裏人卻都不想管,下葬那天隻有朋友的妹妹來了,她才剛念高中。”
照片上,是個瘦弱的男子,眼神充滿疲倦和哀傷。
“我很羨慕她來著,她說遇見男朋友的那一天,誰也沒看上對方。她覺得他是個無聊又嘴損的男人。後來,她加班的時候經常能夠看到他。不管她加班到幾點,那個男人也加班到幾點,她想他是不是吃錯藥了,下班不趕著去約會、去陪女朋友,在公司這麼耗著又沒加班費。”
“後來因為什麼?”
溥溦輕輕一笑,說:“還不是男朋友幫她打跑一個圖謀不軌的人。那人是樓裏其他公司的員工。她工作的大樓,一到下班周圍就沒什麼人了。那天,她一個人下班,電梯到中途忽然進來一個陌生男人,對方見她一個女孩子,就開始對她動手動腳。她嚇得把電梯的樓層全按了一遍,恰好第一個門打開就是他。兩個男人立刻打了起來,對方被打跑了,朋友想就這樣子算了,他卻堅決不同意,第二天從保安處調取了監控錄像後直接找了那家公司的老板。後來,那個圖謀不軌的“登徒子”被送去了警察局。”
說到這裏,她的眼角微微彎起繼續說:“她說從來沒有人關心過她,每次都要撞得頭破血流才能獲得。兩人成為男女朋友後,她才知道這裏麵有個誤會,他當時加班不是為了陪她,而是家裏來親戚了,所以他撐著能多晚回去就多晚回去。替她打跑那個‘登徒子’的那晚,他其實是被逼著去親戚家相親,因為不想去半途溜回公司加班的。我曾經問過她,要是反悔來不來得及。她笑了半天,說有點晚了,她好像真的很喜歡他了。”
餐廳要打烊了,我和溥溦拿起外套向電梯走去,她有好一會兒沒查看手機信息了,大概是工作上的事暫時消停了。
現在,能認識一個交心的新朋友真不容易。除了工作上的交流,好像沒有什麼別的了。樓下便利店裏的女孩對我說:“你加班這麼晚回家,路上小心啊!”替我著急終身大事的那些人,每次都要問我幾歲,做什麼工作,收入多少?突然有人加好友,不是工作上十萬火急的事,就是某個不熟的人向你推銷網店的產品。看到那些久不聯係的人每天刷屏更新日常,像生活在一個魔幻世界,眼花繚亂的……
商場裏人很少了,燈也漸漸熄滅了。
“謝謝你陪我。”她突然轉過頭看向我,嘴角扯起笑容,說:“我不喜歡過年過節,可自從好朋友去世後,一切都變了,熱鬧能稀釋悲傷的濃度,在熱情裏感受冷漠,還是在冷漠中走向絕望呢,我不知道該如何選擇……她很喜歡節日時的熱鬧,那麼多的人,看著心裏會覺得很暖,以為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人關心你,在乎你。
要是有事發生,你不是一個人在承擔,還有他們……”她深深地歎了口氣,沉默了好一會兒,“可是突然之間,那些能為你擋風遮雨的人都消失了,你站在一片空曠的地方,你要一個人走下去,你還有要照顧的人。”
站在大門外,我和她道別,她很客氣地說要送我,我說不用:“很近,不用的,你也早點休息吧。”
“我忙完這周就休假了。”溥溦看了看握著手機的手,說,“旅行計劃不變,我還是會去的,是因為……”
“她很遺憾去不了,你不能有遺憾。”
她點了點頭,忽然問:“剛才在咖啡店外,我瞄到你在看一首詩,我記得這幾句‘花滿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來悲’,這是誰寫的?”
“南宋的薑夔,號白石道人。”
“啊,是他呀!宋詞到南宋以後,婉約感和宿命感更甚,不敢多看。明明是寫節日歡慶的,看多了,卻有說不出的蒼涼。”
大多時候,熱鬧的喜慶是為了掩飾現實的不幸,那大多需要曬給人看的幸福,也是亟待證明的巧言令色。
古人早就看透了世態的炎涼,在鋪天蓋地的喜色中斟酌著實際的哀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