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淒涼一片秋聲(1 / 3)

淒涼一片秋聲

騎自行車爬坡,是件特別費體力的事,尤其是對不怎麼會騎車的人來說。

我推著小黃車上坡,任憑被從身邊飛馳而過的路人取笑,反正租這輛小黃車最關鍵是減輕背包的重量,而不是非要人騎到上麵,更何況我還不咋會。

天未亮時,天上飄過一陣蒙蒙細雨,所以地麵有些濕滑,不過太陽一出來,路麵很快就幹了。一個在前麵騎車的女孩,突然停下來檢查自行車的鏈條,這時後麵路過的一個男孩停下來問她:“要幫忙嗎?”

女孩頭也沒抬,搖頭拒絕。

男孩騎上車走了。

等我經過那女孩時,她抬頭看了我一眼,問:“你是來找沈阿婆的嗎?”

“嗯?”我看著她說,“不是。”

“哦,不好意思,我上次聽沈阿婆說有人要來,應該就這兩天。”

她檢查完自行車的鏈條,拿了張濕紙巾邊擦手邊說,“最近天氣不好,山上也沒什麼住客,我以為你是來找沈阿婆的。”

與那女孩別過後,我繼續趕路。

我再回頭看的時候,發現那女孩落在後麵一大截,她不時停下來與熟人說話,表情凝重。剛才那個男孩又繞了回來,把她車上的包背在身上,兩人一前一後地推著車走著。

我到了山上住宿地,同伴楊婷正在打電話,她對我指了指樓上的房間,我穿過前廳與客棧老板娘點頭笑了笑。

老板娘很是熱情,熱絡地說著:“天氣總算轉晴了。”

“是啊,空氣也不錯。”我看了一眼沙發上坐著的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太太,老太太看著約莫有九十歲了吧,她聽見說話聲抬頭看了下。也許她聽不清,隻是習慣地看一下。她就這樣沉默地坐在秋日午後的窗邊,陽光中的塵埃飄飄蕩蕩,宛若塵緣未盡。

楊婷打完電話進來,拉著客棧老板娘小聲說話,兩人的神情看起來也有些凝重。

我走上樓梯時回頭看了看她們,楊婷對我眨了眨眼,表示待會再說。

客棧的房間,布置得非常整潔,暗自慶幸不是那種色彩豔麗的田園風格。

在淺藍色的房間內,厚實的純棉枕套、被子,讓人看著舒心。

我不急著去周圍看山上的風景,出遊難得的是享受悠閑、清靜、美食、幹淨的床單以及好心情。樓下的院子裏開滿了桃紅、粉紅和白色的紫薇花,讓人不由得想起楊萬裏的詩:誰道花無百日紅,紫薇長放半年花。

楊婷原本打算去香山看楓葉的,查了查發現時節還早,不過,我太了解她了,要是正好趕上楓葉紅的時節香山人多又擠,她又會打退堂鼓。於是,我幹脆提議來山上的農家樂,假期怎麼過都差不多,放鬆心情便好。

她出差完直接來,我訂了火車票,用手機地圖一路摸索而來,倒也順利。

我梳洗完畢準備下樓去看看,楊婷提著一個塑料袋上來了,我問:“你拿的什麼?”

“枳椇。”她眨了眨眼,說,“我媽說看到的話買一些回去,老板娘說她有,我就買了一些。”

“有什麼用?”

“去熱、解毒、活血,我拍了張照片給我媽看,她說不錯。”

我拿出來看了看,枳椇一節節扭著,像減了肥又不好好長大的生薑,呈山形或工形,很有自己的個性。聞不出來有什麼特別的味道,相信野生植物藥效的人很多,或許有用吧。

楊婷似乎還未從剛才與客棧老板娘的談話中回過神來,不時看向樓下。

我問:“怎麼了?”

“那位老太太你看到了嗎?”

“當然。”

“我聽老板娘叫她沈阿婆。”

“她就是沈阿婆呀!”

“你知道?”楊婷表情驚異地看著我。

於是,我把上山路上的事告訴了她,她“哦”了一聲,說:“沈阿婆在等人,可能跟我們年紀差不多,是她外孫女留學美國時的一個同學。”

我隻是點點頭,感覺到楊婷接下來要說的事很嚴重,誰知道她從兜裏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紙,說:“你看看。”

紙上是南宋詞人蔣捷的《聲聲慢?秋聲》:黃花深巷,紅葉低窗,淒涼一片秋聲。

豆雨聲來,中間夾帶風聲。

疏疏二十五點,麗譙門、不鎖更聲。

故人遠,問誰搖玉佩,簷底鈴聲?

彩角聲吹月墮,漸連營馬動,四起笳聲。

閃爍鄰燈,燈前尚有砧聲。

知他訴愁到曉,碎噥噥、多少蛩聲!

訴未了,把一半、分與雁聲。

蔣捷的生卒不明,大致推斷他是宋度宗鹹淳十年(1274 年)進士,南宋滅亡時,他三十多歲,隱居太湖竹山,號竹山先生。

他的大部分歲月是在元朝統治下度過的,元成宗大德年間有人推薦他做官,他與很多詞人一樣拒絕了。

“蔣捷的詞,誰抄寫的?字真好看。”我問,這是用煙霞色的彩墨寫出的一手娟秀的柳體字。

“沈阿婆的外孫女。”楊婷輕輕地歎了口氣,說,“我搜一下,沒準能找到些什麼。”

“找到什麼?這就是首蔣捷所寫的詞。”我好奇地說道。

“沈阿婆的外孫女叫沈與,她……”她深深地吸了口氣,繼續說,“給沈阿婆郵寄的包裹裏夾了這張紙。”

“直接問沈與呢?”我不禁問,看著她的眼神,我大約明白了,“她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楊婷點點頭,歎息地說道:“沈與失蹤了,她在世的親人隻有沈阿婆一個,她剛出生沒多久就被扔在山下的雜貨店門口。沈阿婆也是一個人,於是收養了沈與,阿婆曾經有過一個女兒,但是很早就生病去世了。當時收養手續很麻煩,找了很多人幫忙才終於辦好手續。沈阿婆把她當作外孫女,兩人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直到她大學畢業拿到獎學金去留學。沈與很努力,常常打電話回來說要接沈阿婆去跟她一起生活,可是突然斷了音訊。很多人說沈與不念養育之恩,生活優渥後不希望被老家的人拖累。

你信嗎?”

“這些都是猜測。”我說,“要是真的這麼絕情,還會一次次打電話說要接沈阿婆過去嗎?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已經兩年了,找人打聽情況也打聽不到什麼,她們之間又不是親祖孫,沈與早就成年,也不能有什麼更深的介入,所以就這樣一直耗著。客棧老板娘今天跟我說,沈阿婆擔心外孫女發生意外,她在這個世界上無親無故,要真是有個三長兩短,沈阿婆一定要接她回來,葬在沈家的墓地裏,讓她不再是無名無姓的孤兒。”

樹葉刮擦玻璃窗的聲音,聽起來像下雨,簌簌的,一陣又一陣。

“沈與的同學能帶來消息?”我問,眼前浮現的是午後陽光中的老人,那麼寂靜,那麼期盼。誰都知道,以沈阿婆的年紀多等一天,便是少一天了。

“是沈與在西雅圖念書時的同學,也是室友。”楊婷說時,眉頭皺了起來,大約想到了新聞裏那些恐怖至極的消息,要真是這樣還不如不知道,沈阿婆這麼大年紀不能再遭受打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