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暮

巷子口忽然停了好幾輛轎車,堵得讓人難以通行,隻能側身而過,小心翼翼地不碰到其他人。

幾個舉止輕浮的男人,擺開了架勢,把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孩逼到最邊上,白淨的衣服蹭到車上髒汙,那兩個男人咕嚕咕嚕地笑,像撿到了便宜似的。

周圍幾個看戲的路人,笑嘻嘻地等待著什麼發生,結果什麼也沒有,那女孩飛快地往前奔去。另有幾個好事者相互詢問:“那邊發生什麼事了?”

“204 號的老頭子,過世了。”

“哦,他呀,之前看他的臉腫得厲害,就覺得他心髒不好。”

“一直吸著氧氣。”

我記得那老頭睡在陽台的位置,經常頭一抬就能看到窗簾掀起一角處露出的老人的臉來,他總是病臥在床,終日接著氧氣,住著很小的一間房,大概是特意隔出來的一間小房子,除了能容納一張小床外,其他什麼也放不下。

一回頭,306 號的妻子數落著拎著鳥籠的丈夫,夫妻倆剛去買菜回來,丈夫順便逛了逛花鳥市場,買了隻鳥說要送給老丈人。

夫妻倆在兒子結婚後搬來老丈人家裏住,順便照顧二老。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討好別人過日子。

老丈人喜歡鳥,做女婿的也舍得花錢迎合。周圍知道點底細的鄰居見麵就一頓誇,待夫妻倆一走,又忙咬耳朵:“他們的兒子搬了新房子,他們卻不搬回去了。”

“哪裏舍得,老人家的房子多搶手。”

周圍聽見的人都紛紛點起頭來,說起聽到的流言蜚語,都捂著嘴興奮地笑著。

204 號有人打開陽台上的窗戶往下看,大概想起這個時候管閑事不合適,趕緊又把窗戶給關上了。樓下的人抬頭看了看,又重新聊起來。

我經過306 號的門口,老遠便聽到那對夫妻的吵架聲,一個說買了隻醜鳥,另一個據理力爭,辯駁道:“這隻鳥哪裏不好看了?”

隔壁305 號的老太太,似笑非笑地在陽台上收曬了一天的棉被,嘴角努了努,屋裏的老伴抬起正在喝酒的腦袋,扔了顆花生在嘴裏嚼著。

春困秋乏,秋天比春天更讓人慵懶,周末的早晨我直接睡到下午才起床。

我準備出門去超市,看到302 號的女孩穿著睡衣在門口拿外賣。我隨口問道:“剛吃飯呀?”

“嗯,他們都出去了。”302 號的女孩說道。

她離家去念大學,半個月回家一次,考試緊張時一兩個月也沒時間回家。每次回家,女孩的母親總是老早起床張羅夥食,女孩的父親幾年前因工傷處於半退休的狀態,清閑是清閑的,收入少了,女兒上大學後,夫妻倆便找了個地方擺早餐攤。

“你一個人在家嗎?”我問。

“還有隻鸚鵡。”她笑嘻嘻地說。屋門開啟,我看到飯桌上是一本本厚重的專業書,她擦了擦手上的墨水痕跡,拿著隻吃了一半的青蘋果,揮了揮手,門輕輕地關上了。

204 號樓下擺著一堆黑色塑料袋,樓上傳出念經的聲音,趕來奔喪的親友更多了,家裏站不下,他們站在門口或樓下跟人閑聊。

人一多,別說車子開不進來,連人也不好走。我費了半天勁繞了出去,回頭看到一個男孩拿著飯盒坐在棋牌室門前吃,分了一半給他打麻將的老爸,認真地討價還價:“就是這個周末,同學們都去的。”

“跟你媽去說,我忙著呢。”

“你跟媽媽去說,我演唱會的票都買好了。”

“跑出去幹嗎?”

“就是要看演唱會啊!”

當爹的被煩得差點一口嗆到飯,牌桌上的其他人紛紛躲避,護住自己正在吃的飯碗。

“好了好了,別跟我煩。”

男孩趁機把手掌伸向他老爸,立刻被罵起來,他老爸一邊罵晦氣一邊抓了幾張鈔票給他,打發他趕緊走。

麻友們笑著起哄:“你兒子出去玩一趟,才給這麼點,今天不是贏了很多嗎?”

男孩留戀地看了看他老爸,被他老爸當作瘟神似的往外推,男孩數了數手上的錢,覺得還算滿意,一轉眼就跑了。

我找了找隨身的小包,總算沒忘記帶購物袋,卻聽見那兩個麻友又起哄:“上次看到你兒子跟個女孩子蠻要好的,不錯嘛。”

男孩的父親不作聲,盯著手上的麻將。

“就是我們樓裏的。”另一個麻友說了一聲。

“兩人一起逛花鳥市場,買了隻麻雀……”

“不是,是鸚鵡。”

“不是喜鵲嗎?”

麻友們你一句,我一句聊得可起勁了,男孩的父親非常沉得住氣,不回應。“糊了!”男孩的父親忽然激動地一拍桌子,開始算起這把要收多少錢。

邊上看牌的人說:“今天他手氣真好!”

傍晚,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有鄰居總是很準時地打開收音機聽蘇州評彈。我將自製的檸檬水放入冰箱,聽到不知從哪兒傳來的幾聲“秋暮、秋暮”,像小孩捏著嗓子學老頭說話,再仔細一聽,聲音又消失了。

那個字帖,我一直扔在桌子上。這時翻了幾頁一看,是柳永的詞—《甘草子?秋暮》:

秋暮。亂灑衰荷,顆顆真珠雨。雨過月華生,冷徹鴛鴦浦。

池上憑闌愁無侶,奈此個、單棲情緒!卻傍金籠共鸚鵡,念粉郎言語。

字帖是302 號的女孩給我的,作為答謝,我送了她一些剛買的茶葉,她喜歡喝濃茶、練書法,她父親的書桌上都是她的毛筆、硯台和各式各樣的宣紙。上次見她刻了個漂亮的私章,用一根她自己編的中國結係著,拿在手上頗為別致。

她的父母平時叫她阿梅,據說她小時候最愛吃梅子,一定要吃到牙齒酸痛才肯罷休。去鄉下玩時,跟很多小夥伴爬到樹上采青梅,從樹上掉下來卻顧不得疼,邊哭邊拾起掉落的青梅。

大人知道後又好氣又好笑,不知怎麼唱起了順口溜:小阿梅,黴黴的,吃個梅子,摔個跟頭。

阿梅在父母回家前練了幾張字帖,拿著在手上看,她寫了一手漂亮的隸書,書桌上放著幾枝海棠,花瓣上的水珠滴在桌上,閃閃的,像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