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心萬緒
柳永的《婆羅門令?昨宵裏恁和衣睡》:昨宵裏恁和衣睡。今宵裏又恁和衣睡。
小飲歸來,初更過,醺醺醉。
中夜後、何事還驚起。
霜天冷,風細細。觸疏窗、閃閃燈搖曳。
空床展轉重追想,雲雨夢、任敧枕難繼。
寸心萬緒,咫尺千裏。
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
昨宵又今宵,醉醺醺的人,和衣而睡,到夜半又被寒風吹動的窗驚醒。失意的人,惦記著心裏掛念的人,即便是良辰美景入眼,也隻徒增傷感。
入夏以來,天氣陰晴不定,白天三十多攝氏度,一會兒下雨,一會兒出太陽,黏膩的空氣讓人很不舒服。到了晚上,以為蓋條薄毯便能應付,誰知又冷得需要把剛收拾好的被子拿出來。
半夜裏餓醒,我起來看手機,在朋友圈裏忽然看到婕熙新完成的掛畫,畫上用行書寫了這首柳永的詞,畫作是她上次采風拍攝的村落暮景,做了些修改,畫在絲綢上,色調很是清雅。
前兩天,我問她絨花生意怎麼樣,她說還不錯,但是掛畫卻讓她很頭疼,牽扯到太多第三方的酬勞,以後可能就不做了。
說起她母親,她語氣中透著埋怨:“我要是從小像表姐那樣念各種興趣班,今天就不用去求別人了。從小就眼睜睜地看著姨媽送表姐去上各種興趣班,高考加分進了不錯的大學。我媽開口閉口就是別人家怎麼怎麼樣,從來不說她對此付出過什麼。”
日積月累,婕熙對原生家庭的怨是更深了。
得不到父母的支持和幫助也罷了,父母強勢的控製欲,成為她人生路上最大的阻力。
她說,幾年前她本有機會外派,家裏恨不得她早日飛黃騰達,買房購車,但母親一想到她可能一去幾年不回來,嫁到國外,以後無法照顧家裏,便幹脆地潑冷水說:“這個家呢,你是看不上的,要麼你早點出去,把東西清一清,一起打包過去吧。”
後來,她還提過兩次,父親比母親更反對,一邊讓她買輛車給家裏,一邊又說身體不好,沒人照顧準備提早去養老院。在親戚間的酒席上,她的父母嫻熟地還唱起了雙簧:“將來不要想兒女來照顧,趁著能走動,早點找一個好一點的養老院吧。”
“沒想過靠別人,老了我們自己照顧自己。”
親戚們默契地附和著。
所有她見過、聽說過的別人家的父母,聊起自家的兒女都是明貶暗褒,隻有她的父母會把什麼話都說出去,連她的私生活也照樣說。為此,她跟她母親吵過很多回。不過,再後來,她開始有些同情他們了,在別人天花亂墜的吹牛擺闊中,她的父母熱衷於接受旁人的注目禮,隻有當旁人安靜下來聽他們說話,她母親的臉上才顯出一種自信的光芒,充滿著使命感。
那時,她心裏感到很難受,為她的父母,為她從小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而難受,她從未對自己有過半點信心,所以當初才會大跌眼鏡地放棄別人羨慕的工作,辭職去考會計,過她母親認可的生活。
隨著表姐婚期的臨近,她的終身大事又被“口誅筆伐”,偶有幾個善解人意的親戚對她說:“暫時不結婚,交個男朋友還是要的。”她的母親,因此更覺得臉上無光。
婕熙和表姐蠻素年紀相差不大,蠻素與未婚夫談了好幾年,不知是男方家裏拖延,還是兩人不急著結婚,但沒人覺得蠻素會嫁不出去。婕熙就不同了,在漂亮的表姐的襯托下,外人一看似乎就能猜到婕熙未婚的原因。
“我媽現在就是急啊,萬一我表妹再結婚了,那就隻剩下我了。”那天去吃河鮮時,婕熙悶悶不樂地說,“安吉跟那人沒結果後,我媽倒鬆了口氣,她表麵上不說,心裏跟姨媽她們一樣看不慣舅媽的裝腔作勢。”
“你家裏的堂表親戚都結婚了?”我問。
“還有兩個吧,剛畢業工作。”
“要束縛住一個人,最直接的方法是什麼?”
婕熙喝著杯中的酒,她喜歡喝些果酒、紅酒,常常一個人自斟。想來她在掛畫上找人手書柳永的詞,也是很契合她的心境的,隻是缺少個可以思慕之人來增添更多傷感。
“到如今明白了,失意的人不會為了些小情小愛而活的,那太奢侈了。”她說。
半夜睡不著起來翻手機,我不知道算不算失眠。
過了一會兒,我放下手機準備繼續睡覺,忽而聽到雨滴敲打在玻璃窗上。深夜裏的天空竟然不完全是漆黑的,而是深深的藍色,遠方的摩天大樓上亮著建築施工的燈,很亮,在沒有周圍建築物遮擋的上空,偶爾會傳來建築工人模糊的吆喝聲。
近處的屋簷落著雨滴,擺放在陽台上的盆栽在雨中搖曳。
一個人若覺得孤涼、寂寞還是美好的,至少有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