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是鄉愁(1 / 2)

鄉愁,這個詞有幾分淒美。原先我不懂,故鄉或兒時的事很多,可喜可樂的也不少,為什麼不說鄉喜鄉樂,而說鄉愁呢?最近回了一趟闊別六十年的故鄉,才解開這個人生之謎。

故鄉在霍山腳下。一個古老美麗的小山村,水多,樹多。村中兩廟、一閣、一塔,有很深的文化積澱。我家院子裏長著兩棵大樹,一棵是核桃,一棵是香椿,直翻到窯頂上遮住了半個院子。核桃,不用說了,收獲時,掛滿一樹翠綠滾圓的小球。大人站到窯頂上用木杆子打,孩子們就在樹下冒著“槍林彈雨”去拾,雖然頭上砸出幾個包也喜滋滋的,此中樂趣無法為外人道。香椿炒雞蛋是一道最普通的家常菜,但我吃的那道不普通。老香椿樹的根,不知何時從地下鑽到我家的窯洞裏,又從炕邊的磚縫裏伸出幾枝嫩芽。我們就這樣無心去栽花,終日伴香眠。每當我有小病,或有什麼不快要發一下小脾氣時,母親安慰的辦法是,到外麵雞窩裏收一顆還發熱的雞蛋,回來在炕沿邊掐幾根香椿芽,咫尺之近,就在鍋台上翻手做一個香椿炒雞蛋。那種清香,那種童話式、魔術般的樂趣,永生難忘。當然炕頭上的記憶還有很多,如在油燈下,枕著母親的膝蓋,看紡車的轉動,聽遠處深巷裏的狗吠和小河流水的叮咚。這次回村,我站在老炕前敘說往事,直驚得隨行的人張大嘴合不攏。而村裏的侄孫輩也如聽古。因為那兩棵大樹早已被砍掉,河已不在,隻有舊窯在,寂寞憶香椿。

出了院子,大門外還有兩棵樹,一棵是槐樹,另一棵也是槐樹。大的那棵特別大,五六個人也摟不住,在孩子們眼中就是一座綠山,一座樹塔。長記樹下總是拴著一頭牛或一匹馬。主幹以上枝葉重重疊疊,濃得化不開。上麵有鳥窩、蛇洞,還寄生有其他的小樹、枯藤,像一座古舊的王宮。而爬小槐樹,則是我們每天必修的功課。隱身於樹頂的濃蔭中,做著空中迷藏。槐樹枝極有韌性,遇熱可以變形。秋天大人們會在樹下生一堆火,砍下適用的枝條,在火堆裏煨烤,製作扁擔、鐮把、擔鉤、木杈等農具,而孩子們則興奮地擠在火堆旁,求做一副精巧的彈弓架或一個小鐮把。有樹必有動物,現在野生動物事業就歸國家林業部來管。村裏的野物當然也不離古樹,各種鳥就不用說了,鬆鼠、黃鼠狼、獾子、狐狸的造訪是家常便飯。夏天的一個中午,正日長人欲眠,突然老槐樹上掉下一條蛇,足有五尺多長,直挺挺地躺在樹蔭中。一群雞,雖以食蟲為天職,但還從未見過這麼大的蟲子,一時驚得沒有了主意,就分列於蛇的兩旁,圓瞪雞眼,死死地盯著它。雙方相持了足有半個時辰。這時有人吃完飯在河邊洗碗,就隨手將半碗水潑向蛇身。那蛇一驚,嗖地一下竄入草叢,蛇雞對陣才算收場。現在,就是到動物園裏,也看不到這樣的好戲。

還有一天的晚上,我一個叔叔串門回來,見樹下臥著一個黑影,便上去踢了一腳,說:“這狗,怎麼臥在當道上!”不想那“狗”嗖地翻身逃去。星光下分明是一條狼。大約是來河邊喝水,順便在樹下小憩片刻。第二天聽了這故事,很令人神往,我們決心去找這隻狼。長期在農村,早得了關於狼知識的秘傳:銅頭、鐵身、麻杆腿。腿是它的最弱項。傍晚時分,四五個孩子結伴向村外走去。隨身帶上鐮刀、斧頭、繩子,這都是平時幫大人打柴的家什。大家七嘴八舌,說見了狼,我先用鐮刀摟腿,你用斧砍,他用繩捆。正說得熱鬧,碰見一個大人,問去幹什麼?答,去找狼。大人厲聲訓斥道:“天快黑了,你們還不都喂了狼?給我回去!”我們永遠懷念那次未遂的捕狼壯舉。

出大門外幾十步即一條小河。流水潺潺,不舍晝夜。河邊最熱鬧的場景是洗衣。在沒有自來水和洗衣機之前,這是北方農村一道最美麗的風景。是家務勞動,也是社交活動,還是一種行為藝術。女人和孩子們是主角,歡聲笑語,熱鬧非凡。許多著名的文藝作品都喜歡借用洗衣這個題材。如藏族舞蹈《洗衣歌》,歌劇《小二黑結婚》等。我們山西還有一首原汁原味的民歌就叫《親圪蛋下河洗衣裳》。印象最深的是河邊的洗衣石,有黑、紅、青各色,大如案板,溜光圓潤。這是多少女子柔嫩白淨的雙手,蘸著清清的河水,經多少代的打磨而成的呀。河邊總是笑聲、歌聲、捶衣聲,聲聲入耳。偶爾有一兩個來擔水的男子,便成了女人們圍攻的目標。現在想來,那洗衣陣中肯定有小二黑、小青、親圪蛋等。洗好的衣服就曬在岸邊的草地上,五顏六色,天然畫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