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常在河邊的青草窩裏放羊,高興時就推開羊羔,鑽到羊肚子下吸幾口鮮奶,很是享受。那時也不懂什麼過濾、消毒。清明前後,暖風吹軟了柳枝,可褪下一截完整樹皮管,做成柳笛,“嗚哇嗚哇”地亂吹。大人不洗衣時我們就在這洗衣石上玩泥,或坐上去感受它的光潤。那時洗衣用皂角,村裏一棵碩大的皂角樹,一季收獲,夠全村人用上一年。皂角在洗衣石上捶碎後,它的種子會隨河水漂落到岸邊的泥土裏,春天就長出新的皂角苗。小村莊,大自然,草木之命生生不息,孩子們的心裏陽光滿地。大家比賽,看誰發現了一株最大的皂角苗,然後連泥捧起種到自家的院子裏。可惜,這情景永不會再有了,前幾年開煤礦破壞了地下水,村裏的三條河全部幹涸,連河床都已蕩平,樹也沒了蹤影。洗衣歌、柳笛聲都已成了曆史的回聲。
憶童年,最憶是黃土。我的老鄉,前輩詩人牛漢,就曾以敬畏的心情寫過一篇散文《綿綿土》。村裏人土炕上生,土窯裏長,土堆裏爬。家家院裏有一個神龕供著土地爺。我能認字就記住了這副對聯:“土能生萬物,地可載山川。”黃土是我的繈褓,我的搖籃。農村孩子穿開襠褲時,就會撒尿和泥。這幾年城裏因為環保,不許放鞭炮,遇有喜事就踩氣球,都市式的浪費。且看當年我們怎樣製造聲響。一群孩子,將膠泥揉勻,捏成窩頭狀,窩要深,皮要薄。口朝下,猛地往石上一摔,泥點飛濺,聲震四野,名“摔響窩”。以聲響大小定輸贏,以炸洞的大小要補償。輸者就補對方一塊泥,就像戰敗國割讓土地,直到把手中的泥土輸光,俯首稱臣。這大概源於古老的戰爭,是對土地的爭奪。孩子們雖個個濺成了泥花臉,仍樂此不疲。這場景現在也沒有了,村子成了空殼村,新蓋的小學都沒有了學生。空空新教室,來回燕穿梭。村莊沒有了孩子,就沒有了笑聲,也沒有人再會去讓泥巴炸出聲了。
農家的孩子沒有城裏人吃的點心,但他們有自己的土餅幹。不是“洋”與“土”的土,是黃土地的“土”。在半山處取淨土一筐,砸碎,細篩,炒熱。將發好的麵拌入茴香、芝麻,切成條節狀,與土混在一起,上火慢炒至熟,名“炒節子”。然後再篩去細土,掛於籃中,隨時食用。這在城裏人看來,未免有點髒,怎麼能吃土呢?但我們就是吃這種零食長大的。一種淡淡的土味裹著清純的麥香,香脆可口。天人合一,五行對五髒,土配脾,可健脾養胃,村裏世代相傳的育兒秘方。
從春到夏,蟬兒叫了,山坡上的杏子熟了,嫩綠的麥苗已長成金色的麥穗,該打場了。場,就是一塊被碾得瓷實平整、圓形的土地。打場是糧食從地裏收到家裏的最後一道工序,再往下就該磨成麵,吃到嘴裏了。割倒的麥子被車拉人挑,鋪到場上,像一層厚厚的棉被,用牲口拉著碌碡,一圈一圈地碾壓。孩子們終於盼到一年最高興的遊戲季,跟在碌碡後麵,一圈一圈地翻跟鬥。我們貪婪地親吻著土地,享受著燥熱空氣中新麥的甜香。一次我不小心,一個跟鬥翻在場邊的鐵耙子上,耙齒刺破小腿,鮮血直流。大人說:“不礙,不礙。”順手抓起一把黃土按在傷口上,就算是止血了。至今還有一塊疤痕,留作了永久的紀念。也許就是這次與土地最親密的接觸,土分子進入了我的血液,一生不管走到哪裏,總忘不了北方的黃土。現在機器收割,場是徹底沒有了,牲口也幾乎不見了,碌碡被可憐地遺棄在路旁或溝渠裏。有點“九裏山前古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的淒涼。
沒有了,沒有了。凡值得憑吊的美好記憶都沒有了。隻能到夢中去吃一次香椿炒雞蛋,去摔一回泥巴、翻一回跟鬥了。我問自己,既知消失何必來尋呢?這就是矛盾,矛盾於心成鄉愁。去了舊事,添了新愁。曆史總在前進,失去的不一定是壞事。但上天偏教這物的逝去與情的割舍,同時作用在一個人身上,攪動你心底深處自以為已經忘掉了的秘密。於是歲月的雙手,就當著你的麵將最美麗的東西撕裂,這就有了幾分悲劇的淒美。但它還不是大悲、大慟,還不至於呼天搶地,隻是一種溫馨的淡淡的哀傷。是在古老悠長的雨巷裏“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鄉愁是留不住的回聲,是捕捉不到的美麗。
那天回到縣裏,主人問此行的感想。我隨手寫了四句小詩:何處是鄉愁,雲在霍山頭。
兒時常入夢,
杏黃麥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