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著病了一回(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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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歲末,到國外訪問了一次。去的地方是東歐幾國。這是一次苦差,說這話不是得了出國便宜又賣乖。連外交人員都怯於駐任此地。誰被派到這裏就說是去“下鄉”。僅舉一例,我們訪問時正值羅馬尼亞天降大雪,平地雪深一米,但我們下榻的旅館竟無一絲暖氣,七天隻供了一次溫水。離開羅馬尼亞赴阿爾巴尼亞時,飛機不能按時起飛,又在機場被深層次地凍了十二個小時,原來是沒有汽油。這樣顛簸半月,終於飛越四分之一個地球,返回國門上海。誰知將要返京時,飛機又壞了。我們又被從熱烘烘的機艙裏趕到冰冷的候機室,從上午八時半,等到晚八時半,又最後再加凍十二個小時。藥師炮製秘丸是七蒸七曬,我們這回被反過來正過去地凍,病也就瓜熟蒂落了。這是試驗前的準備。

到家時已是午夜十二時,倒頭就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吃了一點東西又睡到第三天上午,一下地如腳踩棉花,東倒西歪,趕緊閉目扶定床沿,身子又如在下降的飛機中,頭暈得像有個陀螺在裏麵轉。身上一陣陣地冷,冷之後還跟著些痛,像一群魔兵在我腿、臂、身的山野上成散兵線,慢慢地卻無聲地壓過來。我暗想不好,這是病了。下午有李君打電話來問我回來沒有。我說:“人是回來了,卻感冒了,扛幾天就會過去。”他說:“你還甭大意,歐洲人最怕感冒,你剛從那裏回來,說不定正是得了‘歐洲感冒’,聽說比中國感冒厲害。”我不覺哈哈大笑。這笑在心頭激起了一小片輕鬆的漣漪,但很快又被渾身的病痛所窒息。

這樣扛了一天又一天。今天想明天不好就去醫院,明天又拖後天。北京太大,看病實在可怕。合同醫院遠在東城,我住西城,本已身子飄搖,再經北風激蕩,又要到汽車內擠軋,難免扶病床而猶豫,望醫途而生畏。這樣拖到第六天早晨,有杜君與小楊來問病,一見就說:“不能拖了,樓下有車,看來非輸液不可。”經他們這麼一點破,我好像也如泄氣的皮球。平常是下午燒重,今天上午就昏沉起來。趕到協和醫院在走廊裏排隊,直覺半邊臉熱得像剛出烤箱的麵包,鼻孔噴出的熱氣還炙著自己的嘴唇。妻子去求醫生說:“六天了,吃了不少藥,不頂用,最好住院,最低也能輸點液。”這時,急診室門口一位剽悍的黑臉護士小姐不耐煩地說:“輸液,輸液,病人總是喊輸液,你看哪兒還有地方?要輸就得躺到走廊的長椅子上去!”小楊說:“那也輸。”那黑臉白衣小姐斜了一眼輕輕說了一句“輸液有過敏反應可要死人”,便扭身走了。我雖人到中年,卻還從未住過醫院,也不知輸液有多可怕。現代醫學施於我身的最高手段就是於屁股上打過幾針。白衣黑臉小姐的這句話,倒把我的熱嚇退了三分。我說:“不行打兩針算了。”妻子斜了我一眼,又拿著病曆去與醫生談。這醫生還認真,仔細地問,又把我放平在台子上,叩胸捏肚一番,在病曆上足寫了半頁紙。一般醫生開藥方都是筆走龍蛇,她卻無論寫病曆、藥方、化驗單都如臨池寫楷,也不受周圍病人訴苦與年輕醫護嬉鬧交響曲的幹擾。我不覺肅然起敬,暗瞧了一眼她胸前的工作證,姓徐。

幸虧小楊在醫院裏的一個熟人李君幫忙,終於在觀察室找到一張黑硬的長條台子。台子靠近門口,人行穿梭,寒風似箭。有我的老鄉張女士來探病,說:“這怎麼行,出門就是王府井,我去買塊布,掛在頭上。”這話倒提醒了妻子,順手摘下脖子上的紗巾。女人心細,四隻手竟把這塊薄紗用膠布在輸液架上掛起一個小篷。紗薄如紙,卻情厚似城。我倒頭一躺,躲進小篷成一統,管他門外穿堂風。一種終於得救的感覺浮上心頭,開始平生第一次莊嚴地輸液。

當我靜躺下時,開始體會病對人體的變革。渾身本來是結結實實的骨肉,現在就如一袋幹豆子見了水生出芽一樣,每個細胞都開始變形,伸出了頭腳枝丫,原來軀殼的空間不夠用了,它們在裏麵互相攻訐打架,全身每一處都不平靜,肉裏發酸,骨裏覺痛,頭腦這個清空之府,現在已是雲來霧去,對全身的指揮也已不靈。最有意思的是眼睛,我努力想睜大卻不能。記得過去下鄉采訪,我最喜在疾駛的車內憑窗外眺,看景物急切地撲來閃走,或登高看春花遍野,秋林滿山,陶醉於“放眼一望”,覺自己目中真有光芒四射。以前每見有病人閉目無言,就想,抬抬眼皮的力總該有的吧,將來我病,縱使身不能起,眼卻得睜圓,力可衰而神不可疲。過去讀史,讀到抗金老將宗澤,重病彌留之際,仍大呼:“過河!過河!”目光如炬,極為佩服。今天當我躺到這台子上親身做著病的試驗時,才知道過去的天真,原來病魔絕不肯奪你的力而又為你留一點神。

現在我相信自己已進入試驗的角色。身下的台子就是試驗台,這間觀察室就是試驗室。我們這些人就是正在經受變革的試驗品,實驗的主人是命運之神(包括死神)和那些白衣天使。地上的輸液架、氧氣瓶、器械車便是試驗的儀器,這裏名為觀察室者,就是察而後決去留也,有的人也許就從這個碼頭出發到另一個世界去。所以這以病為代號的試驗,是對人生中風景最暗淡的一段,甚而末路的一段進行抽樣觀察。凡人生的另一麵,舞場裏的輕歌、戰場上的衝鋒、賽場之競爭、事業之搏擊,都被舍掉了。記得國外有篇報道,談幾個人重傷“死”後又活過來,大談死的味道。那也是一種試驗,更難得。但上帝不可能讓每人都試著死一次,於是就大量安排了這種試驗,讓你多病幾次。好教你知道生命不全是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