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觀察室裏共躺著十個病人。上帝就這樣十個一撥地把我們叫來訓話,並給點體罰。希臘神話說,司愛之神到時會派小天使向每人的心裏射一支箭,你就逃不脫愛的甜蜜。現在這房裏也有幾位白衣天使,她們手裏沒有弓,卻直接向我們每人手背上射入一根針,針後係著一根細長的皮管,管尾連著一隻沉重的藥水瓶子,瓶子掛在一根像拴馬樁一樣的鐵柱上。我們也就成了跑不掉的俘虜,不是被愛所擄,而是為病所俘。“靈台無計逃神矢”,確實,這線連著靜脈,靜脈通到心髒。我先將這觀察室粗略地觀察了一下。男女老少,品種齊全。都一律手係綁繩,身委病榻,神色黯然,如囚在牢。死之可怕人皆有知,辛棄疾警告那些明星美女:“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蘇東坡歎那些英雄豪傑:“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其實無論英雄美女還是凡夫俗子,那不可抗拒的事先不必說,最可惜的還是當其風華正茂、春風得意之時,突然一場疾病的秋風,“草遇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殺盛氣,奪榮色,叫你停頓停頓,將你折磨折磨。
我右邊的台子上躺著一個結實的大個頭小夥子,頭上纏著繃帶,還浸出一點血。他的母親在陪床,我閉目聽妻子在與她聊天。原來工廠裏有人打架,他去拉架,飛來一把椅子,正打在頭上傷了語言神經,現在還不會說話。母親附耳問他想吃什麼,他隻能一字一歇地輕聲說:“想——吃——蛋——糕。”他雖說話艱難,整個下午卻都在罵人,罵那把“飛來椅”,罵飛椅人。不過他隻能像一個不熟練的電報員,一個電碼一個電碼地往外發。
我對麵的一張台子上是一位農村來的老者,虎背熊腰,除同我們一樣,手上有一根綁繩外,鼻子上還多根管子,腳下蹲著個如小鋼炮一樣的氧氣瓶,大約是肺上出了毛病。我猜想老漢是四世同堂,要不怎麼會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地圍了六七個人。麵對其他床頭一病一陪的單薄,老漢頗有點擁兵自重的驕傲。他脾氣也強,就是不要那根勞什子氧氣管,家人正圍著怯怯地勸。這時醫生進來了,是個年輕小夥子,手中提個病曆板,像握著把大片刀,大喊著:“讓開,讓開!說了幾次就是不聽,空氣都讓你們給吸光了,還能不喘嗎?”三代以下的晚輩們一起恭敬地讓開,輩分小點兒的退得更遠。他又上去教訓病人:“怎麼,不想要這東西?那你還觀察什麼?好,扯掉,扯掉,左右就是這樣了,試試再說。”醫生雖年輕,但不是他堂下的子侄,老漢不敢有一絲強勁,更敬若神明。我眼睛看著這出戲,耳朵卻聽出這小醫生說話是內蒙古西部口音,那是我初入社會時工作過六年的地方,不覺心裏生一股他鄉遇故知的熱乎勁,妻子也聽出了鄉音,我們便乘他一轉身時攔住,問道:“這液滴的速度可是太慢?”第二句是準備問:“您可是內蒙古老鄉?”誰知他把手裏的那把大片刀一揮說:“問護士去!”便奪門而去。
我自討沒趣,靠在枕頭上暗罵自己:“活該。”這時也更清楚了自己作為試驗品的身份。被試驗之物是無權說話的,更何況還非分地想說什麼題外之話,與主人去攀老鄉。不知怎麼,一下想起《史記》上“鴻門宴”一節,樊噲對劉邦說的“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任你國家元首、巨星名流,還是高堂老祖、掌上千金,在疾病這根魔棒下一樣都是階下囚。任你昔日有多少權力與光彩,病床上一躺,便是可憐無助的羔羊。哪兒有鯉魚躺在砧板上還要仰身與廚師聊天的呢?我將目光集中到輸液架上的那個藥瓶,看那液珠,一滴一滴不緊不慢地在透明管中垂落。突然想起朱自清的《匆匆》那篇散文,時間和生命就這樣無奈地一滴滴逝去。朱先生作文時大約還不如我這種躺在觀察室裏的經曆,要不他文中摹寫時光流逝的華彩樂段又該多一節的。我又想到古人的滴漏計時,不覺又有一種遙夜岑寂、漏聲迢遞的意境。病這根棒一下打落了我緊抓著生活的手,把我推出工作圈外,推到這個常人不到的角落裏。此時伴我者唯有身邊的妻子,旁人該幹什麼,還在幹自己的。那個告我“歐洲感冒可怕”的李兄,就正在與醫院一街相連的出版社裏,這時正埋頭看稿子。“文化大革命”中我們曾一同下放塞外,大漠著文,河邊論詩,本來我們還約好回國後,有一次塞外舊友的蘭亭之會。他們哪能想到我現時正被困沙灘,綁在拴馬樁上呢?如若見麵,我當告他,你的“歐洲感冒論”確實厲害,可以寫一篇學術論文抑或一本專著,因為我記得,女沙皇葉卡捷琳娜的情人,那個壯如虎牛的波將金將軍也是一下被歐洲感冒打倒而匆匆謝世的。這條街上還有一位研究宗教的朋友王君,我們相約要抽時間連侃他十天半月,合作一本《門裏門外佛教談》,他現在也不知我已被塞到這個角落裏,正對著點點垂漏,一下一下,敲這個無聲的水木魚。還有我的從外地來出差的哥哥,就住在醫院附近的旅館裏,也萬想不到我正躺在這裏。還有許多,我想起他們,他們這時也許正想著我的朋友,他們仍在按原來的思路想我此時在幹什麼,並設想以後見麵的情景,怎麼會想到我早已被淒風苦雨打到這個小港灣裏。病是什麼?病就是把你從正常生活軌道中甩出來,像高速公路上被擠下來的汽車,病就是先剝奪了你正常生活的權利,是否還要剝奪生的權利,觀察一下,看看再說。
因為被小醫生搶白了一句,我這樣對著藥漏計時器反觀內照了一會兒,敲了一會兒水木魚,不知是氣功效應還是藥液已達我靈台,神誌漸漸清朗。我又抬頭繼續觀察這十人世界(大概是報複心理,或是記者職業習慣,我潛意識中總不願當被觀察者,而想占據觀察者的位置)。詩人臧克家住院曾得了一句詩:“天花板是一頁讀不完的書。”我今天無法讀天花板,因為我還沒有一間可靜讀的病房,周圍是如前門大柵欄樣的熱鬧,於是我隻有到這些病人的臉上、身上去讀。
四世老人左邊的台子上躺著一位老夫人,神情安詳,她一會兒擁被稍坐,一會兒側身躺下,這時正平伸雙腿,仰視屋頂。一個中年女子,伸手在被中掏什麼。半天乘她一撩被,我才看清她正在用一塊熱毛巾為老婦人洗腳,一會兒又換來一盆熱水,雙手抱腳在懷,以熱毛巾裹住,為之暖腳良久,親情之熱足可慰肌膚之痛,反哺之恩正暖慈母之心,我看得有點眼熱心跳。不用問,這是一位孝女,難怪老夫人處病而不驚,雖病卻榮,那樣安詳驕傲。她在這病的試驗中已經有了另一份收獲:子女孝心可賴,縱使天意難回,死亦無恨。都說女兒知道疼父母,今天我真信此言不謬。我回頭看了一眼妻子,她也正看得入神,我們相視一笑,笑中有一絲虛渺的苦味,因為我們沒有女兒,將來是享不了這個福了。
再看四世老人的右邊也是一位老夫人,腦中風,不會說話,手上、鼻子雙管齊下。床邊的陪侍者很可觀,是位翩翩少年,臉白淨得像個瓷娃娃,長發披肩,夾克束身,腳下皮鞋鋥亮。他頭上扣個耳機,目微閉,不知在聽貝多芬的名曲還是田連元的評書。總之這個十人世界,連同他所陪的病人都好像與他無關。過了一會兒,大約他的耳朵累了,又卸下耳機,戴上一個黑眼罩。這小子有點洋來路,不是旁邊那群四世堂裏的土子侄。他雙臂交叉,往椅上一靠,像個打瞌睡的“佐羅”。“佐羅”一定不堪忍受觀察室裏的嘈雜,便以耳機來障其聰;又不堪眼前的雜亂,便以眼罩來遮其明,我猜他過一會兒就該要掏出一個白口罩了。但是他沒有掏,而是起立,眼耳武裝全解,雙手插在褲兜裏到房外遛彎兒去了,經過我身邊出門時,嘴裏似還吹著口哨。不一會兒,少年陪侍的那老夫人醒來,嘴裏咿咿呀呀地大喊,全室愕然,不知她要什麼,護士來了也不知其意,便到走廊裏大喊:“×床家屬哪裏去了?”又找醫生。我想這“佐羅”少年大約是老夫人的兒子或女婿,與剛才那位替母洗腳的女子比,真是天壤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