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著病了一回(3 / 3)

我們現在常說的一句話是陰盛陽衰,看來在發揚傳統的孝道上也可佐證此論,難怪豫劇裏花木蘭理直氣壯地唱道:“誰說女子不如男!”杜甫說:“心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白居易說:“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二公若健在一定撫髯歎曰:“不幸言中!不幸言中!”那佐羅少年想當這十人世界裏的隱士,絕塵棄世。其實誰又自願留戀於此?他少不更事,還不知這些人都是被病神強迫拉來的,要不怎麼每個人手臂上都穿一根細繩,那一頭還緊縛在拴馬樁上。下一次得讓閻王差個相貌惡點的小鬼,專門去請他一回。

不知何時,在我的左邊迎門又加了一長條椅子,椅前也臨時立了一根鐵杆,上麵拴了一位男青年。他鼻子上塞著棉花,血跡一片,將頭無力地靠在一位同伴身上(他還無我這樣幸運,有張硬台子躺),話也不說,眼也不睜,比我右邊那位用電碼式語言罵人的精神還要差些。他旁邊立著一位姑娘,當我將這個多病一孤舟的十人世界透視了幾個來回,目光不經意地落在她身上時,心中便不由一跳。說不清是驚、是喜,還是遺憾。隻是模模糊糊地覺得,這個地方不該有個她。她算比較漂亮的一類女子,雖不是宋玉說的那位“登牆窺臣三年”的美女,也不比曹植說的“翩若驚鴻,宛若遊龍”的洛神,但在這個邋邋遢遢的十人世界裏(現在成十一人了),她便是明珠在泥了。她約一米六五的身材,上身著一件淺領紅絨線衣,下身束一條薄呢黑裙,足蹬半高腰白皮軟靴,外麵又通體裹一件黑色披風,在這七倒八歪的人中一立,一股剛毅英健之氣隱隱可人。但她臉上有不盡的溫馨,粉麵桃腮,笑意靜貯酒窩之中;目如圓杏,言語全在顧盼之間。是一位《浮生六記》裏“笑之以目,點之以首”的芸,但又不全是。其辦事爽利豁達,頗有今時風采。在他們這個三人小組中,椅子上那位陪侍,是病人的“背”,這女人就是病人的“腿”,她甩掉披風(更見苗條),四處跑著取藥、端水,又抱來一床厚被,又上去揩洗血跡,問痛問癢。這女子侍奉病人之殷,我猜她的身份是病人的妹妹或女友(女友時常也是妹妹的一種),比起那個千方百計想避病房、病人而去的奶油小生可愛許多。也許是相對論作怪,愛因斯坦向人講難懂的相對論就這樣作比,與老嫗為伴,日長如年;與姑娘做伴,日短如時,相對而已。這姑娘也許愛火在心,處冰雪而如沐春風。有愛就有火焰,有愛就有生活,有愛就有希望,有愛就有明天。

一會兒,這姑娘不知從哪裏弄來一飯盒蒸餃,喂了病人幾個,便自己有滋有味地吃起來。她以叉取餃的姿勢也美,是舞台上用的那種蘭花指,輕巧而有詩意。連那餃子也皮薄而白,形整而光,比平時館子裏見到的富有美感,三鮮餡的味道傳來,暗香浮動。歌星奚秀蘭唱“阿裏山的姑娘美如水,阿裏山的少年壯如山”,今天我遇到的小夥不是破頭就是破鼻,無以言壯,倒是這姑娘如水之秀,如鏡之明。她讓我照見了什麼,照見了生活。唐太宗說:“以人為鏡,可明得失。”抱病臥床者看青春活潑之人,心灰意懶者看愛火正熾之人,最大的感慨是:絕不能退出生活。這姑娘紅杏一枝入窗來,就是在對我們大聲喊,知否,外麵的生活,火熱依舊。我剛才還在自慚被甩出生活軌道,這時,似乎又見到了天際遠航的風帆。

這時,在我這一排病台的裏麵處,突然起了騷動。今天觀察室裏這出戲的高潮就要出現。隻見一胖大黑壯的約五十多歲的男子被幾個人按在台子上,褲子褪到了腳下,裸著兩條粗壯的大腿,腳下攔著一輕巧的白色三麵屏風。這壯漢東北口音,大喊:“痛死我了!痛死我了!”接著就聽有人哄小孩似的說:“馬上就完,快了!快了!”但還是沒有完。那漢子還喊:“你們要幹啥呢?受不了!不行了!”其聲之慘,撞在天花板上又落地而再跳三跳。這時全觀察室的人都屏氣息聲,齊向那屏風看去。因為我這個特殊的角度,屏風恰為我讓出視線。就見兩位隻露出一雙大眼睛的護士小姐,正從手術車上取下一根細管,捏起那男子的陽物,就往裏麵捅,原來在行導尿術。任那男子怎樣呼天搶地,兩小姐仍我行我素,目靜如水。這樣掙紮了一陣,手術(其實還夠不上手術)結束,那胖子虛汗滿頭,猶自作驚弓之恐。兩小姐摘下口罩,一位撤掉屏風,順手向身後一搭,輕鬆地穿過病台,向我這邊的房門口走來,那樣子,像背了一個大風箏,春日裏去郊遊。另一位則隨手將手術小車一帶,頭也不回,那架輕靈的小車就在她身後自如地宛如一個小哈巴狗似的左右追行。過我身邊時,我偷眼一望,她們簡直是兩個娃娃,天真而美麗,出門揚長而去,好像踏著一曲《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剛才的事已了無一痕。那男子還在欷歔不已,家屬正幫著提衣褲。正所謂“花自飄零水自流”,你痛你喊我走路。我心裏一陣發緊,想這未免有點殘酷,又想到《史記》上那句話,“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人一旦淪為醫生診治(或曰懲治)的對象是多麼可憐。那壯漢平日未必不凶,可現在何其狼狽,時地相異,勢所然也。俗語曰:“有什麼不要有了病,缺什麼不要缺了錢。”過去讀一養生書,開篇即雲:“健康是幸福,無病最自由。”誠哉斯言!當我被手穿皮線,縛於馬樁,撲於病台,見眼前斯景,再回味斯言,所得之益,十倍於徐醫生開的針藥了。過了一會兒,我又想護士漠然的態度也是對的,莫非還要她陪著病人呻吟?過去我們搞過貧窮的社會主義,大家一起窮,總不能也搞有病大家一起痛吧!勢之不同,態亦不同,才成五彩世界。

枚乘《七發》說楚太子有病,吳人往視,不用藥石針刺,而是連說了七段要言妙道,太子就“涊然汗出,霍然病已”。我今天被縛在這張台子上,對眼前的人物景觀看了七遍,聽了七遍,想了七遍,病身雖不霍然,已漸覺寧然,抬手看看表,指針已從中午十二時蹣跚地爬到十九時,守著個小木魚滴滴答答,整整七個小時,明天我要問問研究佛教的王君,這等參禪功夫,便是寺裏的高僧恐怕也未必能有的。再抬頭一望,三大瓶藥液已到更盡漏殘時,隻剩瓶頸處酒盅多的一點,恰這時護士也走來給我鬆綁。妻子便收拾床鋪,送還借的枕毯。我心裏不覺生打油詩一首:“忽聞藥盡將鬆綁,漫卷床物喜欲狂。王府井口跳上車,便下西四到西天(吾家住北京小西天)。”

當我揉著抽掉針頭還發麻的左手,回望一下在這裏試驗了七個小時的工作台時,心裏不覺又有點依依戀戀。因為這畢竟是有生第一次進醫院觀察室,第一次就教我明白了許多事理。病不可多得,也不可不得。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那句名言曾經整整鼓舞了我們一代人:“生命對於我們每個人隻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是這樣度過:回憶往事他不會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生活庸俗而羞愧;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何必等那個時候,當他病了一場的時候,他就該懂得,要加倍地珍惜生命,熱愛生活!這個還應感謝黑格爾老人,他的《精神現象學》,是他發現了人的意識既能當主體又能當客體這個辯證的秘密。所以我今天雖被當作試驗變革的對象,又做了體驗這變革過程的主體。要是一隻梨子,它被人變革成汁水後再也不會寫一篇《試著被人吃了一回》的。

這就是我們做人的偉大與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