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1 / 2)

晚飯後,待夕陽西沉,柏油馬路上的灼熱稍稍散去一些,我便短衫折扇,向王府井北口的東華門街慢慢走去。來得早了一點,擺好的攤子還不多。這時拐彎處飛出一輛平板三輪,蹬車的是個長發短褲的小夥兒,口裏哼著流行曲,身子一左一右地晃,兩條腿一上一下地踩,那車就顛顛簸簸地衝過來,車上筐子裏裝滿了碗和勺,丁丁當當地響。筐旁斜坐著一位姑娘,向他背上狠狠地搗了一拳,罵聲:“瘋啦!”小夥子就越發美得揚起頭,敞開胸,使勁地蹬。突然他一捏閘,車頭一橫,正好停在路旁一個畫好白線的方格裏。兩人跳下車,又拖下十幾根鐵管,橫豎一架,就是一個小棚子。雪白的棚布,車板正好是櫃台,劈劈啪啪地擺上一圈碗。姑娘扯起尖嗓子,高喊一聲:“綠豆涼粉!”刹那間,一溜小攤就從街的這頭伸到另一頭,夜市開張了。

人行道上的路燈刷地一下亮了,夕陽還沒有收盡餘暉,但人們已不感覺它的存在。燈光逼走了日光,溫和地來到人們身旁。夜燈一出來,這個世界頓時便加了幾分溫柔和許多隨便。人們悠閑地、並無目的地從各個巷口向這裏走來。白日裏惱人的汽車一輛也沒有了,寬闊的街麵上全是推著自行車的人流,互相牽著手的男女,嬉笑奔跑著的兒童。國營商店這時大都關了門,個體小販們似唱似叫地,就在它們的門前擺起了地攤。

一個煎餅攤吸引了我。三輪車上放了一個火爐,爐上一塊油黑的方形鐵板,一位中年漢子左手持一把小勺,伸向旁邊的小盆裏舀起一勺稀麵糊,向鐵板上一澆。右手持一柄小木耙,以耙的一角為圓心,飛快地繞了幾圈,那麵糊汁立即被拉成一張白紙,冒著熱氣。我正奇怪這張紙餅的薄,他左手又抓過一隻雞蛋,右手一耙砍下去,一團蛋黃正落在煎餅心上,那小耙又再畫幾個圈,白紙上便依稀掛了一層薄薄的黃,熱氣騰騰中更增加了一種隱隱的誘惑。隻見他右手扔下小耙,取過一把小鏟,卻又不去鏟餅,先在鐵板上有節奏地敲三下,然後將鏟的薄刃沿餅的邊,刷地劃出一個圓圈,那張薄餅已提在他的手中,喊道:“五毛一張!”那架勢不像是賣餅,倒像在賣一張剛剛製作完的水印畫。這一套熟練的動作,大概不過三分鍾。那小勺、小耙的精致,也如工藝品,至於那把小鏟,幹脆就是油畫家用的畫鏟。我立即覺得自己邁進了一個藝術的大觀園,心中微微得到一種愉快的滿足。

前麵人群的頭頂上閃出一幅挑簾,大書“道家風味”四字,十分引人。平地放著四個鐵筒改裝的火爐,爐口上正好壓了一個鼓肚鐵鏊,鏊子上有一個很厚的圓蓋。和剛才做煎餅不同的是,黃色的稀麵糊從鼓肚處流下,自然散成一個圓餅,這在我們家鄉叫“攤黃”,是鄉間極平常的吃食。但在這裏就別有出處了。守攤的一男二女,像夫妻姑嫂三人,那男子不幹活,隻管大聲招攬顧客:“真正道家秘傳,請看中國兩千年前就有的高壓鍋,道人就用這種爐子煉丹做餅,長命百歲。我家這祖傳的道家炊餅已有四十二年不做,今年挖掘整理,供獻給首都夜市……”這時一個青年上前插問:“是不是回民食品?”他大概分不清道教和伊斯蘭教,那爐邊的女子耳尖,迅即答道:“回民、漢民都能吃,小米、玉米、黃豆,真正小磨香油。不腥不膩,養人利口。”就有人紛紛去討。這家人可真聰明。要是白天,這寬闊的馬路,這兩邊潔淨的店堂,街上疾行的車輛,西服革履的人群,哪能容他們在這裏論餅說道呢。但這是夜晚,暮色一合,城換了裝,人也變了性,大家都來享受這另一種的心境。

離開這“道家食攤”沒有幾步,又有一個偌大的廣告牌立在當地,紅底白字,大書“芙蓉鎮米豆腐”,旁邊還有幾行小注:“芙蓉鎮米豆腐以當地特有白米及傳統秘法精製,特不遠千裏專程獻給首都夜市。”我忍不住哈哈大笑。這芙蓉鎮本是一個小說和電影裏的地方,作品中有一個賣米豆腐的漂亮女郎,惹出一段曲折離奇的故事,想不到竟也拿來做了廣告的由頭。

香味本來是聽不見看不見的,但是我此刻卻明明是用耳朵和眼睛來領略這些食品的味道了。先說那大小不同高低起伏的叫賣聲,隻靠聽覺就可以知道這食陣的龐大綜雜。有的起聲突峻,未報貨名,先大喊一聲:“哎!快來嚐嚐。”有的故念錯音,將“北京扒糕”念成“北京扒狗”;有的落音短截,前字拉長,後字急收,“炒——肝兒!”;有的學外地土話,要是賣烤羊肉,總是忘不了戴頂新疆小花帽,舌頭故意不去伸直。閉目聽去,七長八短,沸沸揚揚,宛如一曲交響樂在街空回蕩,但再細細辨認,笛、琴、管、鼓,又都一一分明。那每一種頻率,每一個波段,實在都代表著每一種香味和每一塊六尺見方的地盤。

這些商販藝術家們不但叫賣有聲有韻,堆貨站攤也極講造型。賣餡餅的就故將案上的肉餡堆成一個圓球,表麵撒上木耳、蔥、薑、香菜之末,雜陳黑、白、黃、綠之色,遠遠看去五彩繽紛。賣涼粉的更構思奇巧,在一塊晶瑩透明的方形大冰上鑿出幾排圓坑,涼粉碗就一一穩在其中,白冰、白碗、白粉,冰清玉潔,素嫻雅靜,目光一接觸就涼氣襲人。再看那案邊鍋旁的師傅們,頭上的白帽多不正而稍歪,腰間的圍裙雖係實又輕撩,本是一口京腔卻又故意差字走音,要是有外國人走過,還會高喊一聲“OK!”。整條街麵上漾著一種幽默、活潑的氣氛。顧客不知不覺中有了一種替攤主辯護的寬恕心理,擺在這裏的貨自然就是最有特點,最該叫好的。藝術本是在勞動中創造,這時,他們手舞口唱,那火烤油灼的燥熱,腰酸腿困的勞頓,全在這一聲聲的叫賣中,在這擀麵杖有節奏的敲打聲中化作了顧主的笑語和他們手中的鈔票。無聲的夜以她迷人的色調,將這一切輕輕地糅合在一起,連遊人也一起糅了進去,糅得你心曠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