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2 / 2)

這條街,前半條是吃的世界,後半條便是穿的領地。跨過半條街,香味漸稀,卻色彩紛呈。服裝攤的擺法自與小吃攤不同,幹淨、漂亮、耀目。幾十條彩色鎖鏈從鐵架頂端垂下,每隔幾個鏈孔就掛進一個衣架,架上是一件短衫或一條長裙,層層疊疊、擁錦壓翠。這些時裝不但用料華貴,形式也實在出奇,有一件上衣活像蒙古族的摔跤服,沒有紐扣隻一根腰帶,並不講究合體,隨便前後兩片而已。有一件裙子,灰土色,上麵的圖案竟全是甲骨文字,就像出土文物。一個攤位的最高處掛著一件連衣裙,上身的絲格如將軍胸前的綬帶,一身顯貴之氣,罩在透明塑料袋中,標明價格四百八十七元。我怕看錯又問一遍,看攤的一個小女子說:“這還貴啊,兩天已賣出三件!”再看其他攤上一二百元一件的衣服已極平常。我不覺環顧一下周圍的人也都是一鼻兩眼,真想不出他們何以能這樣在夏夜的涼風中一擲千金。

如果說食品攤講究的是風味,這裏要的便是時髦。那邊力求土一點,強調傳統;這裏卻極力求洋一點,專反傳統。有一個攤位專營男式短褲,卻圍著不少女客。按說穿短褲是為涼快,這些料子卻厚如帆布,顏色青灰相雜,像一塊深色大理石,陳舊滯重。但買的人很多,偏要這種“流行”。一位姑娘在貨攤裏提起一件,便在人群的擠搡間,套進雙腿,拉至腰際,再將外麵的裙子一褪。兩條粉白的大腿和兩隻隨便穿著一雙拖鞋的赤腳,在白熾燈下分毫畢見,我立時神色大窘,而那兩個小胡子攤主卻連聲叫好:“您穿上真正蓋帽!賽過好萊塢的影星,電影上的模特兒!”還伸手在褲口邊摸摸,指指點點。這姑娘也不在意,掏出錢包,直視兩個小夥兒:“便宜一點行不行?人家還是學生呢!”“好,二十,零頭不要了。”一個大姑娘,當街脫裙試褲,無論如何總覺不雅,又聽說還是學生,我更覺驚奇,便插了一句:“是中學生還是大學生?”“當然大學生!”那女孩嫌我這樣提問輕看了她,硬硬地回了一句,隨手抽出兩張十元的票子往攤上一扔,抓起她的裙子,穿著那件大理石短褲揚長而去。

這時逛夜市的人比剛才更多,摩肩接踵,如沸如滾。夜與晝的區別是,她較白天的緊張、明朗、有節奏而更顯得鬆弛、朦朧、散漫。所以這時候街上的人其心也並不在購物。腹不餓,亦要一碗小吃,不在吃而在品;衣不缺,又買一件新衣,不為衣身而為賞心。看他們信馬由韁,隨逛隨買,其形其神已完全擺脫了白天的重負。年輕女子們穿著大袒胸的薄衫,脖間隻要一根細項鏈點綴,再赤腳拖一雙涼鞋。小夥子則牛仔短褲T恤衫,上些年紀的男女衣著輕軟寬鬆,或有的就穿睡衣前來走動。借著一層暮色,大家都將自己放鬆到白天沒有的極限。人行道欄杆上坐著一男一女,兩個大人卻隻買了一小盤扒糕,女的端著盤,張大口便要男的來喂。那男子用竹簽插一小塊糕放在她口中,她就笑眯眯地擠一下眼,不用說是一對情人。一對年輕夫婦牽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從我身邊擦過,孩子邊跺腳邊嚷:“就要吃,就要吃!”父親說:“再吃肚子就要破了。”“破了也要吃。”母親笑了:“寶貝,咱們每天來一次,把這條街都吃個遍。”三個人一起高興地大笑起來,那份輕鬆隨便,好像這條街是他家的一樣。

夜深了,遊人漸稀漸疏,天上的一輪月亮卻更明更圓。樹影婆娑,籠著歸人盡興後的醉影,涼風徐起,弄著他們飄飄的衣裙。我踏著月色往回走,想明天還要來,後天也要來。這樣熱天的晚上,誰耐煩去電影院,又怎能看進書去,而短衫折扇地到這本社會學、藝術學的大辭典裏來悠遊查檢一番,隨聽隨看,隨嚐隨想,夏夜裏還有比這更好的節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