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往事(1 / 1)

與太原這個城市結緣,不覺已三十年了。回首往昔,幾件小事,如歲月大樹上的幾片落葉,又在我心靈深處的湖麵上輕輕漂蕩。

大約是中學快畢業的那年。一次我騎車夜歸,飛馳在府東街上。夏夜,涼風習習,月明如水。路旁是一色的垂柳,柳已很高,枝卻又柔又長,一直低垂下來,能拂著行人的臉。路燈都給埋在柳絲裏,於是這一把把的綠梳,便將那一盞盞的銀燈,梳出一縷縷的柔光。樹冠是一律向上鼓著,先鼓成一個大圓團,然後再散落下來,千絲萬縷,參差披拂,在水銀燈光中幻出奇怪的顏色,像陽光下的噴泉,像節日裏的禮花。我被這美的夜色征服了,一麵飛快地蹬車,讓涼爽的夜風鼓滿自己的衣襟,一麵不時伸手去探那空中垂下來的柔條。不知怎麼,我突然想起蘇軾“老夫聊發少年狂”的詞句來。而我當時,正是少年自狂——我被自己驟然發現了這個城市的美而激狂了。我正這樣自我陶醉著,突然發現前麵有塊磚頭,自行車猛地碰上,躍起,一下橫摔在馬路上。路邊乘涼的人“轟”的一聲笑了。我拍拍摔麻的手,趕快扶車離去。我想,他們剛才一定看見了我自作發狂的動作。但我不後悔,這個美麗的夜晚,我發現了你,太原。

在外地讀書時,“文革”風雲突變。一個暑假裏,我回家來,為了尋那舊日裏的好夢,又驅車街頭。這時,頭上沒有了柳絲,路邊沒有了綠蔭,隻有一排胡亂砍過後留下的樹樁子。我從一所很有名的中學前走過,隻見玻璃被打得粉碎,牆上還留著彈孔,窗戶裏傳出“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的歌聲。最奇的是牆上的標語:“彈洞校園壁,今朝更好看。”這好看嗎?我的心顫抖了。

後來,我回到太原工作,而且也已漸入中年。這時的我當然再不會因一鏡明月、幾絲綠柳去飛車發狂。但近年來街頭的變化倒真讓我那曾顫抖的心裏又慢生出了許多的喜悅。街上的大廈已日漸增多,馬路也日漸加寬。路中間栽起了鬆柏,種上了花卉。太原,一天天出落得更美麗了。一日,我行至柳巷北口時,突然止步了。這裏原是一處極擁擠的路口,現在一下寬得像個籃球場。更奇怪的是,路中間用鐵欄杆,小心地圍著兩棵古槐。那樹也真古得有了水平,腰粗約有三抱,樹心長得撐破了樹皮,有半個身子裸露在外。我知道樹木是靠樹皮來輸送養分的,所以那沒有樹皮的部分已經枯死。但是,當那已剩下不多的少半扇樹皮將養分送到樹木之巔後,樹頂上便又生出了許多新枝,而且這新枝也都已長得如股如臂了。枝頭吐出的新葉,油綠油綠,在微風中閃耀著,織成一把巨傘。生與死,新與舊,竟在這裏相反相成,得到了最和諧的統一。

我突然記起,這兩棵樹過去是擠縮在路旁小院裏的,像一個被虐待的老人,在整日的囂聲塵埃中從殘垣斷壁中間伸出枯黑的手臂。而現在,他一下子挺身站在這明淨寬闊的大路上,發出了爽朗的笑聲。我麵對古槐,有好一會兒,這樣癡站著,這裏離我十年前在柳絲下跌跤的地方並不太遠,也許附近的人中當有能認出我這個呆子的吧。

太原的舊府原在晉陽。現在這個城是宋太宗趙光義於公元九七九年滅北漢後在此重建的。前幾年,曾有人提議舉行一次太原建城千年紀念。我想,若真要開紀念會,最好就在這兩棵樹下。要是鋸開樹幹,去細細數一下它的年輪,曆史學家就會發現,千年來,這座古城是怎樣不斷地棄舊圖新,不斷在廢墟上成長。我若到會,也一定能在那些年輪裏找見那個美好夜晚的記憶,找見在校園彈洞下的沉思和在這棵古槐樹下的幻想。

我想,假如我在這個城市再工作三十年,記憶的長河裏不知將有多少新的浪花飛濺,我衷心地祝願那兩棵古槐長壽,願它們以後每一圈的年輪更寬、更圓。願美好的事物戰勝邪惡長存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