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北多山,千山萬壑。有村名赤牛窪,世代農耕,名不見經傳。近年有退休回村的幹部老高,下決心搜集本地藏品,建起一農耕博物館。我前去參觀,不外鋤、犁、耬、耙、車、鬥、磨、碾之類,也未有見奇。當轉入一巨大窯洞時,迎麵一堵高牆,齊齊地碼著穿舊、遺棄了的布鞋。足有兩人之高,數丈之長。我問:“有多少雙?”答道:“一萬三千雙。”我脫口而出:“好一堵萬鞋牆!”
這鞋平常是踩在腳底下的,與汗臭為伴,與塵土、泥水廝磨,是最髒最賤之物。穿之不覺,棄之不惜,幾乎感不到它的存在。今天忽然集合在一起,被請到牆上,就像一隊浩浩蕩蕩的翻身的奴隸大軍,頓然感到它的偉大。鞋有各種大小、各種顏色,這是鄉下人的身份證,代表著男人、女人、大人、孩子。但不管什麼鞋,都已經磨得穿幫破底、綻開線頭,鞋底也成了一個薄片。仔細看,還能依稀辨出原來的形式、針腳、顏色。這每一雙鞋的後麵都有一個故事,從女人做鞋到男人穿它去種田、趕腳、打工等,一個長長的故事。我們這一代人都是穿著母親的手做布鞋長大的,又穿著布鞋從鄉下走進城市。每一雙鞋都能勾起一段心底甜蜜的或辛酸的回憶。這鞋牆就像是一堵磁牆,又像一個黑洞,我佇立良久,一時無語,半天,眼眶裏竟有點潮濕。同行的幾個人也突然不說話了,像同時被擊中了某個痛點,被點了啞穴。大家隻是仰著頭細細地看,像是在尋找自己曾穿過的那一雙鞋。半天,陪同來的辛書記才冒出一句:“老高,你怎麼想出這麼個主意,怎麼想出這麼個主意!”
鞋牆下麵還有鞋展櫃,展示著山裏鞋的前世今生。有一雙“三寸金蓮”,那是舊社婦女裹腳時的遺物,現在的女孩子絕對想不到,妙齡少女還曾以美的名義受過那樣的酷刑。有一雙特大號的布鞋,是本村一個大漢穿過的,足有一尺長。據說當年他的母親很為做鞋犯愁。有一雙新鞋底上納著兩個“念”字,這種鞋是男女的信物,一般舍不得沾地。有名“踢倒山”的牛鼻子鞋,有輕軟華麗的繡花鞋,有雪地裏穿的氈窩子鞋,也有黃河邊纖夫拉纖穿的草鞋,等等,不一而足。這是山裏人的才藝展示,也是他們的人生速寫。
在回縣裏的車上,大家還在說鞋。想不到這個最普通的穿戴之物,經今天這樣一上牆,竟牽動了每一個人的神經。一種鞋就是一個時代的標誌。中國革命是穿著草鞋和布鞋走過來的。建國初,我們建第一個駐外使館,大使臨行前才發現腳上還穿著延安的布鞋,才匆忙到委托店裏買了一雙舊皮鞋上路。大約在20世紀60年代以前,北方農村的人一律穿家做的布鞋。小時穿媽媽做的鞋,成人穿老婆(陝北人叫婆姨)做的鞋。馬克思說:“人和人之間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關係是男女之間的關係。”布鞋是維係農耕社會中男女關係和農民與土地關係的一根紐帶。做鞋也成了農村婦女生命的一部分,從少女時學納鞋底開始,一直到為婦為母,滿頭白發,滿臉皺紋。一針一線地納著青春,納著生命。遇有孩子多的人家,做鞋成了女人的沉重負擔。男人們很珍惜這一雙鞋,夏天幹活則盡量打赤腳。出門時穿上鞋,到地頭就脫下來,兩鞋相扣小心地放在田壟上,收工時再穿回來。每年農曆正月穿新鞋是孩子們永遠的企盼,也是母親笑容最燦爛的時刻。要說鄉愁、親情、家憶,布鞋是最好的標誌。在大家的議論聲中,我提了一個問題,請說出自己關於鞋的最深刻的記憶。同車的老安,一個退休多年的老幹部,他說:“我記憶最深的是小時候的一年正月,剛換上新鞋,幾步就奔到大門外,不想一腳踏到冰窟窿裏,新鞋成了兩團泥。回家後,我媽氣得手提笤帚疙瘩,一直把我追到窯畔上。”一車人發出轟然的笑聲,每個人的心底都美美地藏著這樣一個又甜又酸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