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又重聽走西口(2 / 3)

為你碼好柴來為你換回油,

棗樹圪針為你插了一牆頭。

啊親親!

到夜晚你關好大門放開狗。

……

叫一聲妹妹喲你淚莫流,

掙上那十鬥八鬥我就往回走!

我是在西口外生活過整整六年的。大學一畢業即被分配到那裏當農民,也算是走西口,不過是坐著火車走。那時當然比現在苦,但還不至於苦到生活無著,並不是為了糊口,是為了“支邊”,或者是充邊,是“文化大革命”中對“臭老九”的發配。當時我也未能享受到歌中主人翁的那份甜絲絲的苦,那份纏綿綿的愁。因為那時還沒有一個能為我流淚滴油的妹妹。正是天蒼蒼,野茫茫,孤旅一人走四方。但那天高房矮、風起沙揚、棗刺柴門、黃泥短牆、寒夜狗吠、冷月白窗的塞外景況我實在是太熟悉了。你想孤燈長夜,小妹一人,將要走西口的哥哥心裏怎麼能放心得下,於是就在牆頭上插滿棗刺,又囑咐夜晚小心聽著狗叫。人走了,心還在啊。“妹的淚是哥心上的油,真魂魂繞在妹身左右”,這是何等痛徹心骨的愛啊。這種質樸之聲,直壓中國古典的《西廂記》,西方古典的《羅密歐與朱麗葉》。趙君談得興起,幹脆打開了音響,請我欣賞著名民歌演唱家牛寶林演唱的這首《走西口》。霎時,那嘹亮的、帶有塞外山藥蛋味的男高音越過了邊牆內外和黃土高坡上的溝溝坎坎、峁峁堖堖,我的心先是被震撼,接著被深深地陶醉了。

祖逖聞雞起舞,我今聞趙君一歌思緒起伏。愛情這東西實在屬於土地,屬於勞動,屬於那些無產、無累、無任、無負的人。古往今來有多少專吃愛情飯的作家,從曹雪芹到張恨水到瓊瑤,連篇累牘,其實都趕不上塞外這些頭纏白毛巾的小夥子掏出心來對著青天一聲吼。就像人類在科學上費盡心機,做了許多發明,回頭一看遠不如自然界早已存在的物和理,又趕快去研究仿生學。趙君也是寫了大半輩子詩的人了,繞了一圈回過頭來,筆墨還是落在了這一首上。人以五穀為本,藝術以生活為根。黃土地實在是我們永遠虔誠著的神。這使我想起四十年代在陝北那塊貧瘠的土地上,一批肚子裏裝滿了翰墨的知識分子,他們打著裹腿,穿著補丁褂子,抿著幹裂的嘴唇,頂著黃風,在土溝裏崖畔上白天晚上地尋尋覓覓,為的是尋找生活的原汁原味,尋找藝術的源頭。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李季的《王貴與李香香》:溝灣裏膠泥黃又多,挖塊膠泥捏咱兩個。

捏一個你來捏一個我,

捏得就像活人托。

摔碎了泥人再重和,

再捏一個你來再捏一個我。

哥哥身上有妹妹,

妹妹身上有哥哥。

我請趙君給我隨便講一件在晉西北采風的事。他說:“一次在黃河邊上的河曲縣采風,晚上油燈下在一家人的土炕上吃飯,我們請主人隨意唱一首歌。小夥子一隻大手卡著粗瓷碗,用筷子輕敲碗沿,張口就唱,‘蜜蜂蜂飛在窗欞欞上,想親親想在心坎坎上’,不羞澀,不矯情,像吃飯喝水一樣自然。”這也使我想起那一年在緊靠河曲的保德縣(歌唱家馬玉濤的家鄉)采訪,幾位青年男女也是用這種比興體張口就為我唱了一首懷念周總理的歌,立時催人淚下。這些偉大的歌手啊,他們才是大師,才是音樂家,就像樹要長葉,草要發芽,他們有生就有愛,有愛就有歌,怎麼生活就怎麼唱。在他們麵前我們真正自愧不如。到後來,等到我也開始談戀愛時,雖然也是在西口古地,也是大漠孤煙,長河落日,鋤禾田壟上,牧馬黃河邊,但是無論如何也吼不出那句“淚是哥哥心上的油”。現在聞歌靜思才明白,真正的愛、質樸的愛最屬於那些土裏生土裏長的山民。他們終日麵對黃土背朝天,日曬脊梁汗洗臉,在以食為天的原始勞作中油然而生的愛,還沒有受過外麵世界的惑擾,還保有那份純那份真。

就像要找真人參還得到深山老林中的懸崖絕壁上去尋,像我們這些城市中的文化人每天擠汽車、找工作、評工資,還有什麼迪斯科、武打片、環境汙染、公共關係,早已疲憊不堪,許多事都是“欲說還休(羞)”,哪裏還有什麼“淚蛋蛋、真魂魂、棗圪針、實心心”,更沒有什麼晚上能臥在你腳下的狗。

聽著歌,我不禁想起兩件事。一是著名學者梁實秋,晚年喪妻後愛上了比他小二十多歲的孤身一人的歌星韓菁菁。這是個人的私事,本來很自然,但卻輿論嘩然。首先梁的學生起來反對,甚至組織了“護師團”來幹預他的愛。老教授每天早晨起來手拿一頁昨晚寫好的情書,仰望著情人的陽台。這位感情豐富,古文洋文底蘊極厚又曾因獨立翻譯完成《莎士比亞》而得大獎,裝了一肚子愛情悲喜劇的老先生絕不敢在靜靜的晨曦中向樓上喊一嗓子:“叫一聲妹妹你莫愁。”文化的負重,倒造成了愛的彎曲,至少是愛的膽怯。

還有一件事,是那一年我在西藏碰到的一件極普通但又印象極深的事。那天我在布達拉宮內沿著曲曲折折的石階木梯正上下穿行,這座千年舊宮正在大修,到處是泥灰、木料,我仔細地看著腳下的路,忽然隱隱傳來一陣歌聲。我初不經意,以為是哪間殿堂裏在誦經。但這聲音實在太美了,樂聲如淺潮輕浪,一下下地衝撞著我的心。我心靈的窗戶被一扇一扇地推開了,和風蕩漾,花香襲人。我便翻架鑽洞,上得一層樓上,原來是一群青年男女正在這裏打地板。

西藏樓房的地板是用當地產的一種“阿嘎”土,以水泡軟平鋪地上一下一下地砸,砸出的地板就像水磨石一樣,能洗能擦,又光又亮。從一開始修布達拉宮到以後曆朝曆代翻修,地麵都是這樣製作,他們稱為土水泥。我鑽出樓梯口探頭一看,隻見約三十個青年分成男女兩組,一前一後,每人手中持一根齊眉高的細木杆,杆的上端以紅綢係一個小銅鈴鐺,下端是一塊上圓下平如碗之大的夯石。在平坦的地板上,後排方陣的小夥子都紫紅臉膛,虎背熊腰,前排方陣的姑娘們則長辮盤頭,腰係彩裙,麵若桃花。隻聽男女歌聲一遞一進,一問一答,鈴聲璨璨,夯聲墩墩,隨著步伐的進退,腰轉臂舉,袍起袖落。這哪裏是勞動,簡直就是舞台演出,這時旁邊的遊人被吸引得越聚越多。青年們也越打越有勁,越唱越紅火,特別是當姑娘們鈴響夯落,麵笑如花,轉過臉去向小夥子們甩去一聲歌,那群毛頭小夥子就像被鞭子輕輕抽了一下,喜得一蹦一跳,手起鈴響,轟然夯落,又從寬厚的胸中發出一聲山呼之響,嗡嗡然,聲震屋瓦繞梁不絕。和我同去的一位年輕人竟按捺不住自己,跳進人群,搶過一根夯杆也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起來。我看之良久,從心裏輕輕地喊出一聲:“這樣的勞動怎麼能不產生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