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歐二人視察高寒嶺是在慶曆四年。一說到這個年份,人們就會想起中學課本裏讀過的《嶽陽樓記》,開頭第一句就是:“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這範、歐、滕三人是好朋友,都屬於當時的改革派和主戰派。範仲淹與滕子京還是同一年的進士,曾被一同派到現在的江蘇南通治海修堤。風高浪大,當時許多人想打退堂鼓,唯範、滕二人於海浪中屹然不動,互引為知己。後來命運又把他們從東南沿線推到西北大漠,範在慶陽前線統兵作戰,滕在當地任地方官,積極支前保證供應,交情愈厚。這時朝中的保守派找了一個機會,誣告滕勞軍時多花了錢,要判他入獄。範仲淹在皇帝麵前據理力爭,說這樣將會讓前線的將士寒心,以後誰還替你守邊?滕才得以免罪,但還是被貶到了巴陵郡。他到任後毫不氣餒,勵精圖治,兩年後百廢俱興,乃重修嶽陽樓。這時他想到了兩個出生入死的朋友,便分別給範仲淹和歐陽修各寫一信,希望他們每人寫一篇嶽陽樓記。這實則是借樓明誌,以記其壯。滕在《求記信》裏說:“天下郡國,非有山水環異者不為勝;山水非有樓觀登臨者不為顯;樓觀非有文字稱記者不為久;文字非出於雄才巨卿者不成著。”在他眼裏隻有範、歐二人才算得上“雄才巨卿”,這封信現還存《嶽陽縣誌》裏。但不知為什麼曆史沒有留下歐陽修的文章,而範仲淹的《嶽陽樓記》卻成了千古名篇。範的這篇文章實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洞庭湖的波濤澆胸中的塊壘,大寫他們的改革經曆和人生況味。是他“慶曆新政”政治改革的文學表達。
一般人隻知道江南水鄉洞庭湖畔,漁舟唱晚中的嶽陽樓,何曾想到這塞外的高寒嶺,也是範、歐、滕三人友誼和那一段曆史的見證。嶽陽樓是一座人工的磚木建築,是慶曆改革同仁們的南方坐標,而這高寒嶺上的版圖柏,則是他們的北方坐標。不過更珍貴的,它是一個活著的生命,一個活著的坐標。嶽陽樓是一件文物,版圖柏是一棵古樹,這又再次說明記錄曆史可以有三種形式:文字、文物和古樹。而樹木又是最忠實無言的、活著的、青枝綠葉、有汁有液的、有情感的記錄。現測得這棵版圖柏的樹齡已九百七十一年,當地人說是範、歐來時所栽。這雖無確考,但這棵樹的確是見證了範、歐二公翻山越嶺、踏冰臥雪、築寨守城的,也見證了慶曆新政的改革派們憂國憂民、愛國報國的思想。現在人們已在高寒嶺上造了一座“範歐亭”,紀念他們的功績。
說也奇怪,我三次上高寒嶺都是在深秋之際,每當我登高一望,看溝壑起伏萬木蕭條之時,就想起歐陽修的《秋聲賦》:“秋之為狀也,其色彩慘淡,煙霏雲斂;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色栗洌,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範、歐是曆史的天空煙霏雲斂、天高清明之後才逐漸顯露出來的人物,而這棵版圖柏經曆千年的秋風的撲打,渾身已刻寫出一道道的皺紋,它俯瞰群山,巋然不動。當年宋夏之爭時,它挺立在這裏是國境上的一根界樁,而現在,一千個春來秋去,它還在這蕭條寂寥的高寒嶺上守望著北疆,守望著曆史。
高寒嶺上演繹的第二出中國版圖大戲是在康熙年間。原來明清之際,在今新疆伊犁河一帶興起了一支準噶爾蒙古族,到康熙時在其首領噶爾丹的率領下已稱霸中亞。其勢力東起興安嶺,西到伊犁,時常南下侵城掠地,搶奪人口,成了懸在大清北天上的一團烏雲,也是壓在康熙心頭的一塊石頭。慶父不除,魯難未已,噶爾丹不除,大清難寧,北部邊境的版圖無法完整。康熙決心反擊,連續三次親率大軍出征。
第一次是康熙二十九年(一六九〇年),噶爾丹從興安嶺西麓南下,直逼北京。三十七歲的康熙出古北口,與噶在今河北、內蒙古交界的壩上草原相遇,打響了史上有名的烏蘭布通戰役。茫茫草原,無險可守。噶爾丹也真不愧為一個奇人,便命將一萬頭駱駝縛腿臥地,環列為城。駝背上搭以箱籠,蒙上濕氈,士兵依為工事,施放火器、弓矢,號“駝城陣”。這恐怕是中外戰爭史上唯一的一次以駱駝為戰鬥工事的戰例。清軍以火炮攻“城”,隻可憐了那些無辜的駱駝。那年為寫秋季的草原,我去過這個地方。草地上有一個小湖,倒映著藍天白雲,據說當年湖水盡為血染。時康熙的舅父為將,親自上陣與敵格鬥,犧牲於此,這湖後來就名將軍泡子,可想當時戰鬥的慘烈。是役清軍大勝,噶兵敗後逃到今蒙古國西部的科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