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雖然沒有見過鄧小平,但“文革”中批鄧的鼓噪聲震耳欲聾,在它渾身大大小小的樹洞裏嗡嗡回響,讓它心煩意亂。一九七五年,曙光一現,鄧小平複出,大抓整頓,全國氣象為之一振。但不到一年又掀起了“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鄧再次被打倒。用文藝武器來搞政治本是江青的拿手好戲,“四人幫”決定拍一部批鄧電影《反擊》,外景地就選在這棵老槐樹下。那天,老槐見一群紅男綠女,扛著些長槍短炮類的家什,拿著些奇奇怪怪的道具,明明是城裏的嬌娃嫩女,卻扮作些有皺紋的老農、舉錘的工人、扛槍的戰士,粉墨登場。他們圍在樹下,一哇聲地高喊批鄧。村民還有過路人都圍在樹下看熱鬧。突然,“哢嚓”一聲,一根大腿粗的老枝從空斷裂,趴在樹上看熱鬧的一個外地人,隨之落地,口吐鮮血,不省人事。村民趕緊卸下一塊門板,招呼人飛快地抬往附近醫院。眼看要出人命,拍攝也就草草收場。不久“四人幫”垮台,這電影當然也再沒有放映。這是那天下午現場采訪時,幾個老人比畫著,給我講的他們親曆的老槐樹發怒的故事。據村民回憶,十年“文革”,老槐總是打不起精神,奄奄一息。自從這次樹呼一何怒,“文革”就很快結束,老樹又煥發了生機,如一隻烈火中再生的鳳凰。這就是我們在文章開頭講到的那鬱鬱蔥蔥的樣子。三門峽,因黃河水流湍急,峽口水中有中流砥柱而聞名,而這棵七裏古老槐真不愧為我中華民族曆史長河中的中流砥柱。
這樹下可考的名人,除前麵說到的杜甫、白居易、劉少奇、彭德懷外,還有羅章龍、馮玉祥、魯迅。20世紀二三十年代,這觀音堂是豫西重鎮。隴海鐵路隻修到此為止,再往西無論人貨運輸,都是要換乘公路或黃河水路。人與物的滯留集散倒成就了這裏的繁華。一九二一年十一月隴海鐵路工人大罷工,李大釗曾派羅章龍來這裏組織領導。一九二四年七月魯迅到西安講學,在觀音堂下車,改乘船走黃河水道,一周後才到達西安。一九二七年馮玉祥治豫,發誓要掃蕩黑暗,七月曾親臨樹下講演。現在樹下還存有他講演內容的一塊石碑,上麵刻著五條:“我們是一定要將貪官汙吏土豪劣紳打倒;我們是要建設極清廉的政府;我們要為人民除水害,興水利,修道路;我們要教育人民,使人民能讀書,能寫字;我們要訓練為人民利益的軍隊。”
六
勝利使人驕傲,苦難讓人清醒。無論是對一個民族還是一個人,苦難永是一劑良藥。一個沒有經曆過苦難的民族是不成熟的民族;一個經曆過苦難而又不知道保存這份記憶的民族是短視的民族;隻有經曆了苦難而又能時時不忘,以史為鏡、知恥而勇的民族才是最有希望的。
由於地理氣候的關係和人為的原因,曆史上中國大陸,特別是中原地區一向多災,水、旱、蝗、黃、兵、疫、匪,七災俱全。人和樹都生活在這塊黃土地上,一次次地克服苦難,死中求生,化險為夷。可惜,人的記憶常常是選擇性的,在英雄與苦難、經驗與教訓、勝利與犧牲、光榮與屈辱之間,常記住了前者而忘記了後者,甚而是有意地回避。幸虧在這個國土上還有古樹與我們同在,樹不欺人亦不自欺。它與我們紮根在同一片土地上,同呼吸共命運。天災,災樹亦災人;人禍,禍人也禍樹。樹木在默默地記錄著一切,而且遠比人的記憶悠長。它有自己的語言,用寬窄不同的年輪、扭曲變化的形體,或枯或潤的膚色、高高低低的腫塊、深深淺淺的樹洞來表達它的喜悅與憤怒,錄下了它所經曆過的自然和人文的變遷。以銅為鏡可正衣冠,以人為鏡可知得失,以樹為鏡可還原本然。當我們心浮氣躁時,躊躇滿誌時,或者將要受臨大任之際,請找一棵起伏不平、遒勁桀驁、傷痕累累的古樹來讀一讀吧,麵對它沉思默想一會兒,你會頓然腳踏實地,心靜如水。
那天采訪完後正是日暮時分,夕陽壓山,紅霞滿天,風停雲住,宿鳥歸林。我終於能靜下心來,以手撫樹,一點一點地來研讀一下這棵老槐。它五圍之長、數丈之高的樹幹表麵,展開後就是一幅巨大的曆史畫卷。中國傳統文人的畫多表現閑適題材,留下的著名長卷如寫山水之美的《富春山居圖》,寫市井繁華的《清明上河圖》,寫人物飄逸的《十八神仙卷》,還有寫這個古槐所在地古代貴族生活的《虢國夫人春遊圖》等,無不如此。而寫現實生活中苦難的幾乎沒有,隻有近代蔣兆和的一幅《流民圖》。人工不逮天工補,現在好了,我們有了這幅上迄唐代下到“文革”的《老槐說難圖》。這是一幅老辣的焦墨山水人物畫,那凝重枯澀的線條欲斷還連,欲哭無淚;這是一幅畢加索的《格爾尼卡》,那立體圖形的拚接,似像非像,似有似無,訴說著被撕裂、被蹂躪後的悲慘和痛苦;這又是一幅發憤圖,樹身上的疙瘩如拳如腳,如槍如戟,我耳邊又響起在這樹下殉國的李家鈺將軍的誓言:“男兒持劍出鄉關,不滅倭寇誓不還。”這裏麵有曆史,安史之亂、民國之亂、“文革”之亂等一個不少;有故事,戰爭、冤獄、天災,應有盡有。這畫中有人物,唐朝以胖為美,你看大團的線條組合與立體腫塊的堆砌中,有雍容富態的楊貴妃,有風流倜儻的唐明皇,還有那個特別肥大的安祿山(傳安祿山體壯如山,肚肥如鼓,刺客連剌三刀,未破其肚)。畫中還有瘦弱多病的杜甫,才思奔湧的李白,憂國憂民的白居易,直到魯迅、馮玉祥、劉少奇、彭德懷。在這個世界上,樹和人是相通的,樹中有人,人中有樹。要不,毛澤東怎麼在病危之際仍然要人給他讀《枯樹賦》呢?當讀到“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淒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他不由淚流滿麵。
往事越千年,滿樹疙瘩記苦難。樹因水土氣候的關係而生疙瘩,這很自然。但是因人文社會的變化而鬱結於心,鼓為疙瘩,這有沒有根據?陪我去采訪的報社孟總講了一個他親身經曆的故事。當年他們村裏有一棵大楊樹,渾身長滿了疙瘩。疙瘩何來?都是從人身上來的。那些年缺醫少藥,村民得了病就請本村一個半醫半巫的老人來治。治法也很簡單,河邊揪一把草藥,熬了喝下,老者守在身邊口中念念有詞,同時伸手在病人身上一抓,向大楊樹的方向甩去。病人就“涊然汗出,霍然病已。”那大楊樹就代人受病去了。年長日久,楊樹就長滿了一身的疙瘩。又過了些年,村裏搞基建,將這樹伐掉,各家分了幾塊木板。孟家人多,正愁無床,就拿來做了鋪板。結果凡睡上的人都身上起疙瘩,孟總渾身最多時起過四十二個。最後隻好將這鋪板移作別用,人身上的疙瘩也就慢慢消失。信不信由你,但確有其事。
樹木有靈。村邊一棵楊樹能為全村人擔災,這千年古驛道旁的一棵老槐當然也要為我中華民族分擔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