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戰一起,驛道上、黃河邊就人頭落地,血流成河。隻西塬一戰,二十萬唐軍就全軍覆沒。而百姓,不是死於亂軍中,就是被抓丁拉夫。家破人亡,痛不欲生,詩人杜甫親曆了這場大亂。離老槐樹不遠,有一個石壕村,杜甫在這裏過夜,正遇上抓壯丁。房東老婦人出來說,連年打戰,家裏早無男丁,要抓就把我抓去吧,別的不會,可以到軍營裏幫你們做做飯。來人就將老婦帶走了。可見戰爭中人口銳減、民生凋敝到何種程度。
雖已千年,這石壕村現在仍然沿用舊名,那天我去時,村口迎麵的大牆正書著那首《石壕吏》。杜甫夜宿的窯洞還在,隻是已坍塌過半。巧合的是這個千戶大村,有一半人姓杜。村外的石壕古驛道在埋沒多年後,最近又被重新發現,旅遊部門正在維修,準備對外開放。我們試走了一回,那堅石上磨出的車轍,足有一尺之深,可見歲月的滄桑。當年杜甫就是從洛陽出發踏著這條驛道過新安縣、陝縣、潼關回長安的,沿路所見,心酸不止。他邊走邊吟為我們留下了著名的“三吏”(“新安吏”“石壕吏”“潼關吏”)和“三別”(“新婚別”“無家別”“垂老別”)。“客行新安道,喧呼聞點兵”“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哀哉桃林戰,百萬化魚蟲”。這連年的戰亂,百姓何以生存!杜甫曾被叛軍困在長安,戰亂過後,他又目睹了這座當時世界名都的頹廢荒涼:“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與杜甫同困在長安的還有寫了著名的《吊古戰場文》的大散文家李華,他這樣描寫當時戰爭的殘酷和百姓的從軍之苦:“萬裏奔走,連年暴露”“無貴無賤,同為枯骨”。這唐朝經安史之亂後就開始走下坡路。政治日漸腐敗,吏治更加黑暗,社會貧富差別日益擴大。老槐之西靠近長安城,有一個閿鄉縣(今屬靈寶市),繳不起租稅的農民被關入大牢,不少人在牢中凍餓而死。白居易憤而向上寫了一封《奏閿鄉縣禁囚狀》,又寫詩感歎道:“朱輪車馬客,紅燭歌舞樓。歡酣促密坐,醉暖脫輕裘……豈知閿鄉獄,中有凍死囚。”麵對這種腐敗,這槐樹俯首驛道,西望長安,隻能以淚洗麵了。日複一日,淚水衝刷著樹身,皴裂開一道道的細縫,又浸蝕出一個個的空洞。它渾身的疙瘩高高低低又增加了不少。
唐之後,經過五代十國幾個短命王朝的更替,直到公元九六〇年趙匡胤重又統一天下,建立大宋。宋朝的首都還是定在河南。這中間又亂了兩百多年,再後是金人的入侵,宋、元、明、清的更替,社會激蕩,兵連禍接,民不聊生。官道上:“車轔轔,馬蕭蕭,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狼煙四起,塵埃滾滾,再加上兵匪在樹下勒繩拴馬,埋鍋造飯,砍樹斫枝,老槐樹被折磨得喘不過氣來,又不知幾死幾活。
四
曆史進入到近代,封建王朝終於結束,迎來了民國。但這又是一個亂世。自一九一一年推翻皇帝到了一九四九年建立新中國的三十八年間,外族入侵,兵連禍接,雖有一個國民政府,但全國從來沒有真正統一過。河南這塊中州大地,又成了逐鹿中原的戰場,黃河泛濫的灘塗,水、旱、蝗災肆虐的舞台,最是我民族苦海中的一個荒島。老槐樹又經曆了一個最痛苦的時期。史學家李文海撰寫的《中國近代十大災荒——萬裏赤地》中記載,民國十八年(一九二九年)北方大旱以河南為最,全省一百一十八個縣,受災的有一百一十二個,災民三千五百萬。而河南又以這棵老槐所在的豫西為最。連續兩年顆粒不收,楊、柳、椿、榆、槐等樹,葉被捋光,皮被剝盡。將樹葉吃完後,災民隻好去吃細土,人即滯塞而死。大災接連瘟疫,天災引發匪患,民不聊生。陝縣一帶出現“僵屍盈路,死亡載道”。是年,上海《申報》文章載《豫災慘狀之一斑》:“一男子擔兩筐,內臥赤體小兒兩個,汙垢積體,不辨膚色,輾轉筐內,咿呀求食。其男子見人即呼,願以二十串錢賣此二子,言之聲淚俱下。”當時任河南省民政廳長、省賑務會主席的張鈁(解放後為全國政協委員)到南京向蔣介石麵陳災情。一九三〇年到一九三一年間以張的名義發出的求救電文達五十多件。一九三〇年天津《益世報》載《中原風聲鶴唳,張鈁為民請命》。在這場大饑荒中古槐與饑民同為亂世所擾,烈日所烤,疫氣所蒸。兵匪過其下,烏鴉噪其上,塵垢裹其身。災民無奈,又再一次對老樹捋葉剝皮。唐槐又一次地死去活來。
一九三八年,蔣介石為阻日軍南侵,在花園口炸開了黃河,雖暫挫日軍,但中州大地也頓成一片沙漠,年年旱災、蝗災不斷。一九四二年又現史上少見之大災。許多地方出現了“人相食”的慘狀,一開始還是隻吃死屍,後來殺食活人也屢見不鮮。但這並沒有引起蔣介石政府對河南災情的重視,並一味掩飾。二月初重慶《大公報》刊登了該報記者從河南災區發回的關於大饑荒的報道,卻遭到國民政府勒令停刊三天的嚴厲處罰。
美國《時代》周刊駐華記者白修德聞訊後,即衝破阻力在當地傳教士的幫助下到災區采訪。路旁、田野中一具具屍體隨處可見,野狗任意啃咬。他拍了多幅照片,將這場大饑荒公布於世。這次大饑荒更甚於民國十八年,死亡人數達三百萬之多!這一切都發生在老槐樹的腳下。樹與人同難,已被捋葉剝皮的老槐,眼看樹下死屍橫陳,耳聽遠方哀鴻遍野,再一次地痛徹骨髓,死去活來。人活臉,樹活皮,樹木全靠表皮輸送水分養分。天大旱地無水,水分何來?人餓瘋又剝其皮,它還怎得生存?於是樹內慢慢朽出大大小小的空洞,而主幹上也隻剩下了些橫七豎八的枯枝。
更可怕的是在這老樹下發生的不僅是天災,更有人禍。1937年盧溝橋事變後,日軍開始向中國腹地步步侵入。並且實行滅絕人性的“三光”政策,製造了無數慘案。近來紀念抗戰勝利七十周年,許多史料又被重新發現。一九四四年春,日寇集中侵華戰爭以來的最大兵力,在中國戰場發動了代號為“一號作戰”的對中國豫湘桂正麵戰場的戰略進攻,河南首當其衝。而這老槐樹下的“靈(寶)陝(縣)之戰”又是河南戰役中規模最大、最為殘酷之戰。河南文史資料載,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五日,日軍截獲大批逃難民眾,便將河南大學、各中學女生及軍隊女眷五百多人,趕到盧氏縣外的洛河河灘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強剝衣褲,裸臥沙灘,恣意蹂躪,然後又割乳、剖腹,全部殺死。淒厲哭號之聲,慘不忍聞。史稱“盧氏慘案”。這年夏天,日軍又將中條山戰役中俘虜的兩千多名中國軍人押到三門峽市北的會興鎮山西會館內,取名為“豫西俘虜營”。日軍不顧國際公約,肆無忌憚地折磨俘虜。每天每人隻配給四兩發黴的小米,強迫重體力勞動。如有傷病,就用刺刀捅死,扔進溝壑。隻一次就逼迫四百名喪失勞動力的俘虜,每人挖坑一個,然後推入坑內活埋。這次戰役中國軍隊進行了英勇抵抗,第三十六集團軍總司令兼第四十七軍軍長李家鈺、五十七軍第八師副師長王劍嶽將軍陣亡。(二〇一四年九月一日,民政部第三二七號公告,公布了第一批三百名著名抗日英烈名錄,他們榮列其中。)老槐目睹了這一幕,青筋暴突,兩眼冒火,恨不能拔拳相助,可它這時也已極度衰弱,隻能陪我可憐的同胞忍受這空前的民族大恥辱。老淚橫流,痛不欲生。
五
這老槐經曆的最後一難是“文革”之亂,“文革”中最響的口號是“打倒劉、鄧”,這兩人又都與老槐有緣。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當這株唐槐經曆了千年的風雨,身心交瘁,孤守驛道時,眼前突然一亮,路上從西向東走過一個瘦高個的人,還有幾個隨從,都穿著過去從未見過的八路軍的衣服。這人就是劉少奇,他從延安過來,要傳達中共六屆六中全會的精神,指導中共和八路軍在河南的工作。他從樹下走過,踏著這條千年古道,一直走進澠池八路軍兵站,在這裏召開了“中共豫西特委”擴大的幹部會。更值得一提的是他在這裏寫成了名著《論共產黨員修養》,並辦了兩期特訓班,進行講授。當年這一帶屬衛立煌管的一戰區,作為八路軍副總司令的彭德懷常來往於途,與衛共商抗日大事。《彭德懷自述》裏說,“從西安乘車到洛陽,見了衛立煌,拜訪了一些民主人士”,說的正是這一段路。那時正是國共合作,大家同仇敵愾打鬼子,老槐樹也心有所慰,精神了許多。後來盼到了新中國成立,沒有想到劉少奇當了國家主席,它十分驚喜。但是好景不長,“文革”風雲一起,劉少奇就被打倒,批鬥,百般受辱,永遠開除黨籍,最後又送回河南囚禁而死。一九九五年老槐又見證了王光美重訪此地,含著淚在一方紅布上寫下了劉少奇生前的最後一句話:“好在曆史是人民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