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石頭的廝磨(2 / 3)

因為有了這次由石悟史的經曆,以後我就留意石頭上的野史。

封建時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石頭當然首先要為皇家服務。中國曆史上文治武功較突出的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明太祖、清康熙乾隆七位名君,除漢武、宋祖外,我見過他們其餘五人留下的石頭。今泰山腳下的岱廟裏有秦始皇二十八年東巡時的刻石,北宋時還有一百三十六字,現隻剩下九個字了。現太原晉祠存有唐太宗李世民親筆書的一塊《記功銘》,四麵為文。我得一拓片,展開有一麵牆之大,甚是壯觀。那個乞丐出身的朱元璋很有意思,他與陳友諒大戰於鄱陽湖,正不分上下時,得一瘋人周顛指點而勝,朱得江山後親自撰文,在鄱陽湖邊的廬山最高處為之立碑,現在禦碑亭成了廬山的一個重要景點。康熙、乾隆的禦製詩文極多,這是世人皆知的。中國幾乎任何一處著名的風景點或廟宇裏都能看到他們的碑刻,但大多是“到此一遊”之類。

石頭記事,確實可以千古不朽,於是就生出另一麵的故事,有錢有勢的就想盡量刻大石,多刻石。但是如果你的名和事不配這個不朽,不配流芳百世呢?那就適得其反,留下了一份尷尬,又為曆史平添了一點笑話。這石愈大,就尷尬愈大,笑話愈大。山東青州有一座雲門山,石壁上刻有一巨大的壽字,就是一米七八的小夥子,也沒有壽下的“寸”字高。遊人在山下,仰首就可看到。原來當年這裏曾是朱元璋的後代衡王的封地,他在嘉靖三十九年為籌辦自己的祝壽慶典,特意搞了這麼一個“壽”字工程。但是如今除了山上的壽字和山下孤零零的一個空牌樓,衡王府連隻磚片瓦也找不到了。衡王這個人如不專門查史,也是沒人知道。壽字倒是長壽至今,那是因為它的書法價值和旅遊的用途,衡王卻一點光也沾不了。

河北正定去年才出土的一塊殘碑,也是對立碑人的最大諷刺。這碑我們現在已不能稱之為碑了,因為它已斷為三截。但是大得出奇,隻馱碑的贔屭就比一輛小汽車還大,這是目前國內多處碑林中未曾見過的巨製。奇怪的是,如此輝煌的記功碑既不是出自大漢盛唐,也不是出於宋元明清,據查它出自中國曆史上一個短暫紛亂的小王朝——五代時的後晉。從碑身可以看出字跡清晰,石色未經風雨洗磨,碑立好不久便入土為安了,而且碑文中所有涉及碑主人的名字多處都被剔毀。經考證,碑主是一個小軍閥,是此地的節度使,亂世之際他手裏有幾個兵也就做起了開國稱帝的夢,並且預先刻好了記功請頌之碑,不想夢未成就禍臨頭了,他被殺身,碑也被活埋。這段公案直到一千多年後,正定縣修路時,才在現代挖掘機的哢嚓聲中重見天日。於是我想到,這厚厚的土地下不知埋藏著多少不朽的石頭,和石頭上早已朽掉了的人物。

上麵說的是流傳至今的成碑,還有一種是未及成形的夭折之碑。我見到最大的夭折碑是南京陽山的特大“碑材”。現在較多的說法是朱棣篡位稱帝後,準備為他的父親朱元璋修孝陵時所采的石材。它實在太大了,從初步形成的情況看,碑座長二十九點五米,寬十二米,高十七米,重約一點六萬噸;碑首長二十二米,高十米,寬十點三米,重六千一百一十八噸,碑身長五十一米,寬十四點二米,厚四點五米,重約八千八百噸。總計合三萬多噸。據傳,當時為開采此石,用數千工匠,每人每天限出碎石三鬥三升,出不完即死。山下新墳遍野,至今仍有村名“墳頭”。當時用的是笨辦法,先將石料與山體鑿縫剝離,然後架火猛燒,再以冷水潑在石麵,熱脹冷縮,一層層地激起碎石。至今石上還有火烤煙熏的痕跡。千萬人、千萬時的勞動還是敵不過自然的偉力,人們雖可勉強將這個龐然大物從山體上剝離,但如何運進城去卻是個難題,於是它就這樣永遠地躺在了山腳下。如今現代化的高速公路從碑石下穿過,這巨石就如一頭遠古時的恐龍或者猛獁象,終日瞪著好奇的眼睛看著來往的車流。

如果你讀不懂這塊三萬噸的巨石,就請先讀讀明史,讀讀朱棣。朱棣是朱元璋的第四個兒子。本來輪不到他來做皇帝,他也早被封為燕王,駐地就是現在的北京。但他起兵南下,奪了他侄兒的帝位,然後遷都北京。朱棣很有雄才大略,平定北方,打擊元朝殘餘勢力,也很有功,但人極殘忍。他竊位後自知不合法,便施高壓,收拾異己。他要名士方孝孺為他起草即位詔,方不從,他就以刀割其口,又株連十族,共八百七十三人。兵部尚書鐵鉉不從,就割其耳鼻,又烹而使之食,問:“甘否?”鉉答:“忠臣之肉有何不甘。”大罵而死。他將政敵或殺或充軍,妻女則送軍內轉營奸宿。不可想象,在中國已經曆了唐宋成熟期的封建文明之後,還有這樣一位殘暴的最高統治者。但他又裝出很仁慈,一次到廟裏去,一個小蟲子落在身上,他忙叫下人放回樹葉,並說:“此雖微物,皆有生理,毋輕傷之。”朱棣既有野心和實力奪帝位,又要表現出仁孝,表示合法,於是他就想到為父親的陵寢立一塊最大的石碑。這或許有贖罪和安慰自己靈魂的一麵,但正好表現了他的霸氣和凶殘,這是一塊多麼複雜的石頭。中國曆史上三百三十四個皇帝中,叔奪侄位、遷都易地、另打鑼鼓重開張的就朱棣一人。這塊有三萬噸之重,非碑非石,後人隻好叫作“碑材”的也隻有這一例。它像神話中的人頭獸身怪,是獸向人嬗變中的定格。

如果說,正定大殘碑是一個未登皇位的人夢中的龍座,陽山大碑材就是一個已登皇位者,為自己想立又沒有立起來的貞節牌坊。而許許多多有詩有文的禦碑,則是勝者之皇們搖頭晃腦、假模假樣的道德文章。武則天倒是聰明,在她的陵前隻有一塊無字碑,她讓後人去評、去想。但這也有點作秀,是另一種立傳碑。“菩提本無樹”,要是真灑脫又何必要一塊加工過的石頭呢?唐太宗說以史為鏡,史鏡的一種形式就是石頭,後人從石鏡裏照出了所有弄石人的心肝嘴臉,就是那些偷偷的小動作和內心深處的小把戲也分毫畢現。

當然,石頭既是山野之物,又可隨時洗磨為鏡,便就誰也可以用來照人照世、表達思想、褒貶人物了。上麵說的是宮廷之碑,民間也有許多著名的碑刻成了我們曆史文化的裏程碑。如我們在中學課本裏學過的《五人墓碑記》等,其激越的思想、感人的故事與堅強的石頭一起經過曆史的風雨,仍然閃爍著理性的光芒。成都武侯祠有嶽飛書《出師表》石刻,一筆一畫如橫出劍戟,一點一捺又如血淚落地。石頭客觀公平,忠也記,奸也記,全留忠奸在青石。民間的說法就更是常書寫在石頭上。胡適說:“中國文學史何嚐沒有代表時代的文學,但是我們不應該向那古文史裏去找。應該向旁行斜出的不肖文學裏去找尋。”了解中國的政治史也應該除二十四史外,到路邊或舊宅的古石塊上去找尋。

在我看過蔡京《元祐黨籍碑》之後八年再到桂林,卻意外地見到一塊懲貪官碑。碑文為:“浮加賦稅,冒功累民。興安知事,呂德慎之紀念碑。民國五年冬月閏日公立。”指名道姓,為貪官立碑,彰顯其惡,以戒後人,全國大概僅此一例,其作用正如朱元璋將貪官剝皮填草立於衙堂之側。

我當記者時,在家鄉山西還碰到一件為清官立碑的事。從前山西晉城產一種稀有蘭草,歲歲進貢。然此地崇山峻嶺,崖高林密,年年因采貢品死人。就是那年我們上山時也還無路可通,要手足並用,攀岩附藤而上。有一任縣令實在不忍百姓受苦,便冒欺君之罪,謊報因連年天旱此草已絕跡,請免歲貢。從此當地人逃此苦役,百姓為其立碑。封建時代人們盼清官,所以就留下不少這類的刻石。現在武夷山的文廟裏還保存有一塊宋太宗賜立各郡縣的《戒石銘》:“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還有那塊被朱鎔基推崇引用的《官箴》碑:“吏不畏吾嚴,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公則民不敢慢,廉則吏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此石原為明代一州官的自警碑,到清代被一後繼者從牆裏發現,又立於署衙之側以自警,再到朱鎔基之口,是一根廉政接力棒,現存西安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