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願我的心呀,
就盡管這樣在沉夢中安眠!
哦!使我最不能忘記的是那一早晨,
她很匆忙地走進了我在等著她的那個Salon的寬門。
她是還穿著她長裙的寢衣,還沒有顧得梳裝,整頓:
她的黑發還散披在肩頭,她蒼白的頰上還帶著睡痕!
她才看見了我,便奔向前來,用她半裸的兩臂抱住我的項頸,
仰起她的臉兒向我訴說,但卻哽咽得不能成聲;
她的眼兒在漲著熱淚,她的胸兒在起著鼓動,
她那不能抑止的感情,竟使她失了平日裏的鎮靜,從容!
她在斷續的向我訴說,她說她是犯了罪過,
她說她從此要謝絕一切人生的快樂;
她說她明知道不應該在那樣的環境中愛我,
但她自主的能力,她克製的意識,卻都完全被我收沒;
她說為免除各人的煩惱,困難,
她隻好讓我遠去,不敢強我再在她的身邊留連,
若是將來有一天,有一天我要來和她再見,
那便請我不要忘記了,以後她的住所是最幽靜的墳園!……
哦,她盡管向我訴說,任熱淚把她的臉兒浸洗,
她酥軟的胸兒是鼓動得更促更急。
她的悲苦純然是真誠的流露,沒有一點兒假意:
她是怎樣的倒在了Canapé之上,幾乎,幾乎窒閉了呼吸!
哦!隻有她,才能觸動我深奧的靈魂!
哦!隻有她,才是我真正的愛人!
我瘋了一般的抱住她,在她冰冷的額兒上狂吻,
她額兒上為我出的那層薄汗,直沁痛了,沁痛了我的內心……
那一早晨是暴風像要把樹木吹折,
斜雨濕遍了寂寞而嫰寒的長街,
我低著頭走下了那個莊園門前的白滑的石階,
遂與我一生唯一可戀的,一生唯一可戀的寓所,作了最後的告別。
唵,過去的生命怎麼就這樣在失望中消亡?
所餘留的卻僅僅是一個結在心上的病瘡!
但是她的容貌,言語,到死也留在我的心上,
雖然我是再不能靠近她的身旁!
現在四麵都已經入了沉默,
河水的顏色也變成了黯黑。
停止罷,我的沉夢!
那些紀念,
已把我的心湧滿:
爆裂罷,我的哀痛!
那些紀念,
我願我的全身呀,
快到地下
去作永遠的安眠!
ADIEU[1]
我心中感著說不出的寂寞,
今夜我送你去漂泊!
但我更是個無籍的人,
明日,又有誰來送我!
哦,我決忘不了你!
因為你有一對好眼,
比晴天的夜星還要明媚,
因為你有一對可愛的,誘人的彎眉,
因為你奇妙的聲兒
打動了我弱病的內肺,
因為你身上的香澤
調理了我的呼吸,
並且因為你的額兒是這般的秀美,
因為你這金色的頭發,
亂絲似的在肩上散披,
哦,我決忘不了你!
我心中感著說不出的寂寞,
今夜我送你去漂泊!
但我更是個無籍的人,
明日,又有誰來送我!
NOW I AM A CHOREIC MAN
跳個walzer罷!跳個walzer罷!
我愛你這一對眼睛
好像是藍寶石的水晶,
我愛你這一頭毛發
好像是鍍金質的絲刷。
跳個walzer罷!跳個walzer罷!
我要借你的腰兒
曲一曲我這僵直的硬臂,
我要借你的胸兒,
壓一壓我未喘過的呼吸。
跳個walzer罷!跳個walzer罷!
我願我這枯瘦的容顏
在你的水晶中停留個很長的時間!
我願你的亂絲刷低揮,
來給我輕輕地掃一掃唇上的薄灰。
跳個walzer罷!跳個walzer罷!
若是明日我獨自死了時,
便再也不能到這兒來和你相見:
何若趁今日能見你時,
使我的狂病先痛快地發作一遍。
跳個walzer罷!跳個walzer罷!
死前
我是這樣的荒唐,你不要惱怒,氣憤,
我愛了你已經很久,哦,年青的夫人!
一年的光陰已經是很快地過去,
你更見年青,我卻是更顯得清臒,
我更顯得蒼白,你更顯得新鮮,
哦,我,我是殘冬,哦,你,你是春天!
我因為遭過許多,許多的絕望,失敗,
青春的快樂好像是已經和我離開,
我已經得了不能醫治的心髒的重病,
我是被流浪,憂愁送了我過去的半生;
我一看見了那寂寞的荒涼的墳場,
我便想到了,我最後要休息的臥房……
但是你,你正在追求著青春的快樂。
你的生活是青春時代的快樂生活。
你是隻見在整理著你的修飾,
你的臉上常敷著淡紅的胭脂,
你有一頭濃黑的頭發在誇耀著你的年青,
你有一對表示著你沒有憂愁的明媚眼睛。
哦,我隻願你的唇兒落在我的唇上,
年青的夫人,請你恕我這樣的荒唐!
我不知道是今晚或明天就要死去,
因為我是這樣的蒼白,這樣的清臒……
我隻求你的唇兒在我的唇邊來一沾,
哦,好使我到我的墓中去,安靜地長眠!
但丁墓旁
現在我要走了(因為我是一個漂泊的人)!
唉,你收下罷,收下我留給你的這個真心!
我把我的心留給你的頭發,
你的頭發是我靈魂的住家;
我把我的心留給你的眼睛,
你的眼睛是我靈魂的墳塋……
我,我願作此地的乞丐,忘去所有的憂愁,
在這出名的但丁墓旁,用一生和你相守!
可是現在除了請你把我的心收下,
便隻剩得我向你要說的告別的話!
Addio, mia bella![2]
現在我要走了(因為我是一個漂泊的人)!
唉,你記下罷,記下我和你所經過的光陰!
那光陰是一朵迷人的香花,
被我用來獻給了你這美頰;
那光陰是一杯醉人的甘醇,
被我用來供給了你這愛唇……
我真願作此地的乞丐,棄去一切的憂愁,
在我傾慕的但丁墓旁,到死都和你相守!
可是現在我惟望你把那光陰記下,
此外應該說的隻有平常告別的話!
Addio, mia Cara![3]
威尼市
我們在乘著一隻小舟,
卻都默默地相對低頭,
這小舟是搖得這般的緊急,
使我心中起了傷別的憂愁。
憂愁,憂愁,憂愁,
我知道你呀,你是不能挽留!
這河水是泛瀾著深綠,
幾片落花在水麵輕浮:
我們都正和這些落花一樣,
或東或西或南或北地飄流。
飄流,飄流,飄流,
我知道你呀,你是不能挽留!
花信
其一
妹妹喲,你寄給我白梅幾朵,
用粉紅的柔紙作成了包裹,
筒在了個水綠色的信封之中,
——啊,這是怎樣的在刺著我的感覺!
妹妹喲,聽說古時的詩人,
尋梅如同尋他的所愛;
我也被人稱為個詩人,
我的所愛卻把梅給我送來。
妹妹喲,梅花是象征著你的豐神,
你是像梅花一樣的可人。
我真想來把你寄給我的這梅花吞下,
好使我的肺腑填滿你的象征!
其二
昨日朋友拿來了碧桃一枝,
放在了案頭的瓶中,教我護持。
可是一夜後便紛紛地完全落謝,
當到我一個幽幽的春夢醒時。
我望著窗外碧海的晴天,
我的心神飛得遼遠,遼遠:
四方都現出了春意正濃,
卻怎麼我的案頭有了春殘?
我沒有心情作無謂的傷悼,
隻用個信封來把這些花瓣裝好,
寄給不在我麵前的如花人兒,
希望她不要像這枝碧桃!
其三
今天你又把兩朵花裝在信內,
我接到時隻怕它們要被壓碎,
忙忙地打開了信封來看,
的確是已現出了十分憔悴。
這兩朵花是可愛的玫瑰,
又恰恰是一紅一白。
我想白的是代表你的心情,
紅的是代表你的顏色。
從前法國有個名叫龍沙的詩人,
詠玫瑰正如他的生命;
波斯又有個詩人薩狄,
把玫瑰用作他詩集的名稱。
玫瑰自古便受著詩人的愛寵,
它被他們爭著寫在了詩中。
不過我雖然也在寫著詩歌,
我的情緒卻總有點和他們不同。
我是不作那些空閑的歡笑,悲啼,
因為那些啼笑對於我隻是無謂。
我所以對這玫瑰表示熱情,
都因為這玫瑰是你所寄。
我正在說這玫瑰是代表你的整個,
那它的憔悴也正如你病後的嬌弱,
可是它濃香的呼吸仍在撲人,
我把它放在了我的口邊,——這便是接近
了,你的唇角……
[1]ADIEU,再見,含“永不再見”之意。
[2]意大利語,意思是:再見,我的親愛的!
[3]意大利語,意思是:再見,我的親愛的!
李廣田
第一站
沿著鐵軌向前走,
盡走,盡走,
究竟要走向哪兒去?
我可是一輛負重的車,
滿裝了夢想而前進?
沒有人知道這夢的貨色,
除非是
頭上的青天和湖裏的水。
我知道,鐵軌的盡處是大海,
海的盡處又怎樣呢?
沿著鐵軌向前走,
盡走,盡走,
究竟要走向哪兒去?
海是一切川流的家,
且作這貨車的第一站吧。
鄉愁
在這座古城的靜夜裏,
聽到了在故鄉聽過的明笛,
雖說是千山萬水的相隔罷,
卻也有同樣憂傷的歌吹。
偶然間憶到了心頭的,
卻並非久別的父和母,
隻是故園旁邊的小池塘,
蕭風中,池塘兩岸的蘆與荻。
地之子
我是生自土中,
來自田間的,
這大地,我的母親,
我對她有著作為人子的深情。
我愛著這地麵上的沙壤,濕軟軟的,
我的繈褓;
更愛著綠絨絨的田禾,野草,
保姆的懷抱。
我願安息在這土地上,
在這人類的田野裏生長,
生長又死亡。
我在地上,
昂了首,望著天上。
望著白的雲,
彩色的虹,
也望著碧藍的晴空。
但我的腳卻永踏著土地,
我永嗅著人間的土的氣息。
我無心於住在天國裏,
因為住在天國時,
便失掉了天國,
且失掉了我的母親,這土地。
笑的種子
把一粒笑的種子
深深地種在心底,
縱是塊憂鬱的土地,
也滋長了這一粒種子。
笑的種子發了芽,
笑的種子又開了花,
花開在顫著的樹葉裏,
也開在道旁的淺草裏。
尖塔的十字架上
開著笑的花,
飄在天空的白雲裏
也開著笑的花。
播種者現在何所呢,
那個流浪的小孩子?
永記得你那偶然的笑,
雖然不知道你的名字。
沈祖牟
瓶花
我沒法安排這寂寞的心境,
像黃昏拋不了孤零的雁影,
我不敢說我思量你,
為的是這無從想起,
一瓶的花追悼過去的光陰。
我沒法安排這思家的心跳,
瓶花開不了故鄉的歡笑,
掉了,一瓣也搖著深秋,
硯池裏有漂泊的輕舟,
跟著我的心,一起給霜風憑吊。
港口的黃昏
黃昏天,海風帶了哨子吹,
一群白鷗亂趕著浪花飛,
遠遠的是明礁,礁上的紅燈,
我想,我該安排下平和的睡。
最難遣是走不完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