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苦著挨,也有人歡喜;
我貪圖像一帶隔水的西山,
每每冷輕輕的把陽光收起。
戴望舒
雨巷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
一個丁香一樣的
結著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樣的顏色,
丁香一樣的芬芳,
丁香一樣的憂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這寂寥的雨巷,
撐著油紙傘
像我一樣,
像我一樣地
默默彳亍著,
冷漠,淒清,又惆悵。
她靜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飄過
像夢一般地,
像夢一般地淒婉迷茫。
像夢中飄過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飄過這女郎;
她靜默地遠了,遠了,
到了頹圮的籬牆,
走盡這雨巷。
在雨的哀曲裏,
消了她的顏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悵。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飄過
一個丁香一樣的
結著愁怨的姑娘。
村姑
村裏的姑娘靜靜地走著,
提著她的蝕著青苔的水桶;
濺出來的冷水滴在她的跣足上,
而她的心是在泉邊的柳樹下。
這姑娘會靜靜地走到她的舊屋去,
那在一棵百年的冬青樹蔭下的舊屋,
而當她想到在泉邊吻她的少年,
她會微笑著,抿起了她的嘴唇。
她將走到那古舊的木屋邊,
她將在那裏驚散了一群在啄食的瓦雀,
她將靜靜地走到廚房裏,
又靜靜地把水桶放在幹蒭[1] 邊。
她將幫助她的母親造飯,
而從田間回來的父親將坐在門檻上抽煙,
她將給豬圈裏的豬喂食,
又將可愛的雞趕進它們的窠裏去。
在暮色中吃晚飯的時候,
她的父親會談著今年的收成,
他或許會說到他的女兒的婚嫁,
而她便將羞怯地低下頭去。
她的母親或許會說她的懶惰,
(她打水的遲延便是一個好例子,)
但是她不會聽到這些話,
因為她在想著那有點魯莽的少年。
印象
是飄落深穀去的
幽微的鈴聲吧,
是航到煙水去的
小小的漁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真珠;
它已墮到古井的暗水裏。
林梢閃著的頹唐的殘陽,
它輕輕地斂去了
跟著臉上淺淺的微笑。
從一個寂寞的地方起來的,
迢遙的,寂寞的嗚咽,
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尋夢者
夢會開出花來的,
夢會開出嬌妍的花來的:
去求無價的珍寶吧。
在青色的大海裏,
在青色的大海的底裏,
深藏著金色的貝一枚。
你去攀九年的冰山吧,
你去航九年的旱海吧,
然後你逢到那金色的貝。
它有天上的雲雨聲,
它有海上的風濤聲,
它會使你的心沉醉。
把它在海水裏養九年,
把它在天水裏養九年,
然後,它在一個暗夜裏開綻了。
當你鬢發斑斑了的時候,
當你眼睛朦朧了的時候,
金色的貝吐出桃色的珠。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懷裏,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枕邊,
於是一個夢靜靜地升上來了。
你的夢開出花來了。
你的夢開出嬌妍的花來了,
在你已衰老了的時候。
對於天的懷鄉病
懷鄉病,懷鄉病,
這或許是一切
有一張有些憂鬱的臉,
一顆悲哀的心,
而且老是緘默著,
還抽著一支煙鬥的
人們的生涯吧。
懷鄉病,哦,我啊,
我也許是這類人之一吧。
我呢,我渴望著回返
到那個天,到那個如此青的天,
在那裏我可以生活又死滅,
像在母親的懷裏,
一個孩子歡笑又啼泣。
我啊,我是一個懷鄉病者:
對於天的,對於那如此青的天的;
那裏,我是可以安憩地睡眠,
沒有半邊頭風,沒有不眠之夜,
沒有心的一切的煩惱,
這心,它,已不是屬於我的,
而有人已把它拋棄了
像人們拋棄了敝舄一樣。
我的記憶
我的記憶是忠實於我的,
忠實甚於我最好的友人。
它生存在燃著的煙卷上,
它生存在繪著百合花的筆杆上,
它生存在破舊的粉盒上,
它生存在頹垣的木莓上,
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詩稿上,在壓幹的花片上,
在淒暗的燈上,在平靜的水上,
在一切有靈魂沒有靈魂的東西上,
它在到處生存著,像我在這世界一樣。
它是膽小的,它怕著人們的喧囂,
但在寂寥時,它便對我來作密切的拜訪。
它的聲音是低微的,
但是它的話卻很長,很長,
很長,很瑣碎,而且永遠不肯休:
它的話是古舊的,老講著同樣的故事,
它的音調是和諧的,老唱著同樣的曲子;
有時它還模仿著愛嬌的少女的聲音,
它的聲音是沒有氣力的,
而且還夾著眼淚,夾著太息。
它的拜訪是沒有一定的,
在任何時間,在任何地點,
時常當我已上床,朦朧地想睡了;
或是選一個大清早,
人們會說它沒有禮貌,
但是我們是老朋友。
它是瑣瑣地永遠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淒淒地哭了,
或是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永遠不討厭它,
因為它是忠實於我的。
可知
可知怎的舊時的歡樂
到回憶都變作悲哀,
在月暗燈昏時候
重重地兜上心來,
啊,我的歡愛!
為了如今惟有愁和苦,
朝朝的難遣難排,
恐懼以後無歡日,
愈覺得舊時難再,
啊,我的歡愛!
可是隻要你能愛我深,
隻要你深情不改,
這今日的悲哀,
會變作來朝的歡快,
啊,我的歡愛!
否則悲苦難排解,
幽暗重重向我來,
我將含怨沉沉睡,
睡在那碧草青苔,
啊,我的歡愛!
十四行
看微雨飄落在你披散的鬢邊,
像小珠散落在青色海帶草間,
或是死魚浮在碧海的波浪上,
閃出萬點神秘又淒切的幽光,
它誘著又帶著我青色的魂靈,
到愛和死的夢的王國中逡巡,
那裏有金色山川和紫色太陽,
而可憐的生物流喜淚到胸膛;
就像一隻黑色的衰老的瘦貓,
在幽光中我憔悴又伸著懶腰,
吐出我一切虛偽真誠的驕傲;
然後又跟它踉蹌在薄霧朦朧,
像淡紅的酒沫飄浮在琥珀鍾,
我將有情的眼埋藏在記憶中。
斷章
這問題我不要分明,
不要說愛不要說恨;
當我們提壺痛飲時,
可先問是酸酒芳醇?
但願她溫溫的眼波
蕩醒我心頭的春草;
誰希望有花兒果兒?
隻願春天裏活幾朝。
路上的小語
——給我吧,姑娘,那朵簪在發上的
小小的青色的花,
它是會使我想起你的溫柔來的。
——它是到處都可以找到的,
那邊,你瞧,在樹林下,在泉邊,
而它又隻會給你悲哀的記憶的。
——給我吧,姑娘,你的像花一般燃著的,
像紅寶石一般晶耀著的嘴唇。
它會給我蜜的味,酒的味。
——不,它隻有青色的橄欖的味,
和未熟的蘋果的味,
而且是不給說謊的孩子的。
——給我吧,姑娘,那在你衫子下的
你的火一樣的,十八歲的心,
那裏是盛著天青色的愛情的。
——它是我的,是不給任何人的,
除非有人願意把他自己的真誠
來作一個交換,永恒地。
生涯
淚珠兒已拋殘,
隻剩了悲思。
無情的百合啊,
你明麗的花枝,
你太娟好,太輕盈,
人間天上不堪尋。
人間伴我惟孤苦,
白晝給我是寂寥;
隻有那甜甜的夢兒,
慰我在深宵:
我希望長睡沉沉,
長在那夢裏溫存。
可是清晨我醒來
在枕邊找到了悲哀:
歡樂隻是一幻夢,
孤苦卻待我生挨!
我暗把淚珠哽咽,
我又生活了一天。
淚珠兒已拋殘,
悲思偏無盡,
啊,我生命的慰安!
我屏營待你垂憫:
在這世間寂寂,
朝朝隻有嗚咽。
不要這樣
不要這樣盈盈地相看,
把你傷感的頭兒垂倒,
靜,聽啊,遠遠地,在林裏,
在死葉上的希望又醒了。
是一個昔日的希望,
它沉睡在林裏已多年;
是一個纏綿煩瑣的希望,
它早在遺忘裏沉湮。
不要這樣盈盈地相看,
把你傷感的頭兒垂倒,
這一個昔日的希望,
它已被你驚醒了。
這是纏綿煩瑣的希望,
如今已被你驚醒了,
它又要依依地前來,
將你與我煩擾。
不要這樣盈盈地相看,
把你傷感的頭兒垂倒,
靜,聽啊,遠遠地,從林裏,
驚醒的昔日的希望來了。
我用殘損的手掌
我用殘損的手掌
摸索這廣大的土地:
這一角已變成灰燼,
那一角隻是血和泥;
這一片湖該是我的家鄉,
(春天,堤上繁花如錦幛,
嫩柳枝折斷有奇異的芬芳,)
我觸到荇藻和水的微涼;
這長白山的雪峰冷到徹骨,
這黃河的水夾泥沙在指間滑出;
江南的水田,你當年新生的禾草
是那麼細,那麼軟……現在隻有蓬蒿;
嶺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
盡那邊,我蘸著南海沒有漁船的苦水……
無形的手掌掠過無限的江山,
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黏了陰暗,
隻有那遼遠的一角依然完整,
溫暖,明朗,堅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麵,我用殘損的手掌輕撫,
像戀人的柔發,嬰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運在手掌
貼在上麵,寄與愛和一切希望,
因為隻有那裏是太陽,是春,
將驅逐陰暗,帶來蘇生,
因為隻有那裏我們不像牲口一樣活,
螻蟻一樣死……那裏,永恒的中國!
在天晴了的時候
在天晴了的時候,
該到小徑中去走走:
給雨潤過的泥路,
一定是涼爽又溫柔;
炫耀著新綠的小草,
已一下子洗淨了塵垢;
不再膽怯的小白菊,
慢慢地抬起它們的頭,
試試寒,試試暖,
然後一瓣瓣地綻透;
抖去水珠的鳳蝶兒
在木葉間自在閑遊,
把它的飾彩的智慧書頁
曝著陽光一開一收。
到小徑中去走走吧,
在天晴了的時候:
赤著腳,攜著手,
踏著新泥,涉過溪流。
新陽推開了陰霾了,
溪水在溫風中暈皺,
看山間移動的暗綠——
雲的腳跡——它也在閑遊。
[1]同“芻”。
臨摹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