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後。
舞蹈教室內,舞蹈演員們正在排練敦煌舞。
陸飛羽一直都不滿意,她不斷地搖頭,“注意表情,跳舞的時候觀眾看到的不光是你的舞姿,你的台風,還有表情。還記得你們看到的敦煌飛天的麵部神態嗎?”
身後傳來聲音,“這話可不全對,飛天也不全是安寧祥和的,也有跟你現在一樣愁眉苦臉的啊。”
陸飛羽猛然回過頭,眼睛明顯亮起,她驚喜交加地喊,“老師?”
學員們也歡呼起來,“馮校長回來啦!”
馮韻英笑著吩咐大家,“今天的練習又超時了,先休息半小時吧。”
眾人膽怯地看向陸飛羽。
陸飛羽矜持地笑,“校長都這麼說了,我還能說什麼?”
眾人歡呼,然後一哄而散。
陸飛羽轉過頭,溫柔地責備,“您對這群孩子太寬容了,從前您對我們可不是這樣的。”
馮韻英笑了笑,“以前我對你們過分嚴厲,尤其是對你,對魚在藻。”
陸飛羽皺眉頭,“怎麼又提這個人。”
馮韻英不語,走到牆壁麵前,將自己臨摹的飛天舞像貼了上去。
陸飛羽過去幫忙,“飛天的臨摹圖已經差不多啦,您何必長途跋涉趕去敦煌呢?”
馮韻英抬頭看她,“每次去敦煌,都會有不同的收獲,那兒和故宮一樣,都是中華文明的瑰寶。”
陸飛羽笑了,“您說這次要待兩個月,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馮韻英頓住動作,若有所思地看她,“飛羽,你好像從來沒有問過,當初魚在藻為什麼會離開學校?”
陸飛羽身形一僵,麵色跟著冷淡下來,“我自己有眼睛,難道看不見嗎?老師,說過不要再提她了。”
馮韻英沉默。
陸飛羽垂眸,悶悶了一會兒,她回過頭,“老師,您今天是怎麼了?”
馮韻英幽幽地歎一聲,“魚在藻放棄跳舞,都是我的過錯。”
陸飛羽挑起眉,麵色震驚。
馮韻英牽了她坐下,沉思良久,她娓娓道來,“魚在藻是很好的舞蹈苗子,她聰明,懂事,有毅力,摔了不哭,被教鞭打也不哭,就是咬緊牙關繼續練習。我親眼看著她一步步成長起來,將所有人遠遠甩在身後,那時候我是多麼驕傲啊!後來我才發現,她有點兒不正常。”
陸飛羽不懂,“哪裏不正常?”
馮韻英又是歎氣,“她的舞蹈技巧非常完美,可不管我怎麼講,她理解不了人物的喜怒哀樂,跳不出人物的靈魂。這種感覺,就像你花了數年時間,小心翼翼地栽培著花種,卻永遠等不到它開花,一天天過去,我幾乎都要絕望了!直到葉醫生出現。”
陸飛羽的麵色又沉下去,“我不明白,您到底想說什麼!”
陶唐恰巧推門進來,而馮韻英繼續說著。
“他們沒有在談戀愛,相反,是我鼓勵,甚至是要求她同葉醫生多來往。因為葉醫生非常耐心和溫柔,不僅陪她說話,還將自己拍攝的各種大自然和動物的照片給她看,觀察她的表情,希望引起她的興趣,得到她的回應。我認為他是唯一可以包容、理解她的人,能夠慢慢引導她走出自己的世界,擁有一個舞蹈演員應該有的敏感、纖柔的心,唯有這樣,她才能在這行有所建樹。”
陸飛羽勃然大怒,“難道她跳得還不夠好,您怎麼可以這樣做!”
“她跳得夠好了,可那遠遠不夠!”
“好,就算這是您要求的,可放棄舞蹈是她自己的選擇,關於這點,就連您也沒辦法否認的,是不是?”
麵對陸飛羽的質疑,馮韻英欲言又止,卻沒有勇氣繼續說。
陸飛羽很久等不到答案,抿了抿唇,她斷然道,“老師,我不想再談下去了!”
馮韻英來不及阻止,陸飛羽轉身就走。
陶唐適時說話,“馮老師,她們是多要好的朋友,你為什麼不能告訴陸小姐真相呢,難道眼睜睜地看著她們繼續這樣下去?”
聽到“真相”二字,陸飛羽猶豫地止住步子。
而馮韻英終於說了真話,“飛羽,我做這個決定,不光是為了魚在藻,也是為了你!”
陸飛羽驚詫地挑起眉。
馮韻英苦笑,“嚴格說起來,你比魚在藻更有天分,可你沒她刻苦,更沒她那份對自己的狠心。你出身優渥,父母愛若珍寶,對你來說天下唯一的苦事,大概就是練舞了。你對痛苦的理解非常表麵,臉上永遠帶著可愛的笑容。”
“比如你演《銅雀伎》中委身侍曹那一場,一個妙齡舞伎突然得到曹操的青睞,盡管內心懷有對竹馬的眷戀,是不是還會有微妙的自得,和為君賞識的雀躍?但是你表現得大義凜然。”
陸飛羽記得老師講的那幕場景,但她更多想到的是過去的快樂時光。忍不住微笑起來,可是念及目前的情況,眼神又黯淡了。
陶唐敏銳地抓住她的反應,抬起頭看向馮韻英,“當您發現陸小姐對葉醫生也頗有好感,所以讓魚在藻同他越走越近,也可以讓陸小姐有所觸動,被暗戀的對象忽視,被最好的朋友背棄,對於她當時的年紀來說,感受到痛苦是理所當然的。”
陸飛羽露出震驚的神情,“老師,這是真的嗎?”
馮韻英默然,良久才歎一口氣,“遇到在藻和飛羽這樣的好苗子,我希望她們能成為世人矚目的藝術家,為此,我使用了一個小小的把戲。”
陶唐的臉色沉了下去,不過他努力克製,緩聲問道,“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魚在藻會離開舞蹈學校!”
馮韻英無言以對,“我的本意是幫助兩個孩子,但我沒想到這樣的舉動會刺激到另外一個人。”
“誰?”
“飛羽的搭檔謝回。”
陸飛羽想起了什麼,表情驟然變化,“那次我沒有跳好,您罰我演B角,讓魚在藻演A角。之後……”
馮韻英的語話漸漸沉重,“謝回一直是你的搭檔,他求過我很多次,把你換回去。可你太傲慢了,小小的挫折竟然不肯回來訓練,所以我斷然回絕了他。是我太疏忽了!他對你被換掉一直心有怨懟,這憤怒應該衝著我來的,因為決定是我下的啊,可他卻怪罪無辜的在藻,竟然在一次練習中……”
馮韻英的臉上寫滿了懊惱、內疚和無盡的悔恨,“他將魚在藻高高拋起,卻在應該去接她的瞬間,突然收回了手。”
陸飛羽臉色變得比雪都白,聲音在打顫,語無倫次地說,“這一切都沒有人告訴我!所有人都說……他們說她隻是練習的時候摔了,幾天就會康複。我一直以為隻是意外,是小傷!”
馮韻英幽幽地歎一聲,繼續往下說,“謝回的父母登門賠禮道歉,他們苦苦哀求,最終獲得了魚望青的諒解。大人們達成了協議,這件事永遠不再提起。大家都不願意傷害謝回的前途,畢竟,他隻是惡作劇,想要嚇走魚在藻,並不是真想傷害她。”
陸飛羽咬緊牙,“別人可以不說,您怎麼也不告訴我!難怪他很快就調走了,可是這樣惡毒的人,還有什麼臉要前途?您又憑什麼替他隱瞞!這麼多年,您始終沉默著,聽憑我這樣怨恨藻藻,怨恨我最好的朋友,您太過分了!”
陸飛羽眼眶都紅了,但她不願意對老師口出惡言,轉身衝了出去。
馮韻英神色平靜地看向陶唐,“你還有話要問。”
陶唐臉色很難看,他竭力抑製住不平與惱怒,“您這樣做,根本不是為了魚在藻好,全都是為了陸飛羽,是不是?”
馮韻英沒有開口。
陶唐看住她,“就算您原來對魚在藻寄予厚望,得知她的真實病情後,您一定徹底失望了,轉而將希望寄托在陸飛羽的身上。她是天分過人,卻因一直以來的成長環境缺乏進取心,所以您利用魚在藻,去激發陸飛羽的好勝心!”
馮韻英不語,背過身,看向窗外的藍天。白雲悠悠地飄過,她的聲音蒼涼中帶了些無奈。
“我很小就失去母親,看盡了人情冷暖。為了選上免費的舞校,我日以繼夜地練舞,比別人都跳得好。國家培養了我,待我可以回報,我也建舞蹈學校,到處找好苗子,免去貧困孩子的學費,我想為國家培養出最好的舞者啊!可我最心愛的學生,偏偏走入了困境。是,魚在藻繼續跳下去,會成為很好的舞者,可她永遠成不了藝術家!你應該明白兩者的區別,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