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在想你,我親愛的妻
親愛的妻:
這時他們都出去了,我一人在屋裏,靜極了,靜極了,我在想你,我親愛的妻。我不曉得我是這樣無用的人,你一去了,我就如同落了魂一樣。我什麼也不能做。前回我罵一個學生為戀愛問題讀書不努力,今天才知道我自己也一樣。這幾天憂國憂家,然而最不快的,是你不在我身邊。親愛的,我不怕死,隻要我倆死在一起。我的心肝,我親愛的妹妹,你在哪裏?從此我再不放你離開我一天,我的肉,我的心肝!你一哥在想你,想得要死!親愛的:午睡醒來,我又在想你。時局確乎要平靜下來,我現在一心一意盼望你回來,我的心這時安靜了好多。
十六日
妹:今天早晨起來拔了半天草,心裏想到等你回來看著高興,荷花也放了苞,大概也要等你回來開,一切都是為你。
十七日早
千辛萬苦,隻為你我和你我的兒女
貞:
此次出門來,本不同平常,你們一切都時時在我掛念之中,因此盼望家信之切,自亦與平常不同。然而除三哥為立恕的事,來過兩封信外,離家將近一月,未接家中一字。這是什麼緣故?出門以前,曾經跟你說過許多話,你難道還沒有了解我的苦衷嗎?出這樣的遠門,誰情願,尤其在這種時候?
一個男人在外邊奔走。千辛萬苦,不外是名與利。名也許是我個人的事,但名是我已經有了的,並且在家裏反正有書可讀,所以在家裏並不妨害我得名。這回出來唯一目的,當然為的是利。講到利,卻不是我個人的事,而是為你我,和你我的兒女。何況所謂利,也並不是什麼分外的利,隻是求將來得一溫飽,和兒女的教育費而已。這道理很簡單,如果你還不了解我,那也太不近人情了!這裏清華、北大、南開三個學校的教職員,不下數百人,誰不拋開妻子跟著學校跑?連以前打算離校,或已經離校了的,現在也回來一齊去了。你或者怪了我沒有就漢口的事,但是我一生不願做官,也實在不是做官的人,你不應勉強一個人做他不能做不願做的事。
我不知道這封信寫給你,有用沒有。如果你真是不能回心轉意,我又有什麼辦法?兒女們又小,他們不懂,我有苦向誰訴去?那天動身的時候,他們都睡著了,我想如果不叫醒他們,說我走了,恐怕第二天他們起來,不看見我,心裏失望,所以我把他們一個個叫醒,跟他說我走了,叫他再睡。但是叫到小弟,話沒有說完,喉嚨管硬了,說不出來,所以大妹我沒有叫,實在是不能叫。本來還想囑咐趙媽幾句,索性也不說了。我到母親那裏去的時候,不記得說了些什麼話,我難過極了。
出了一生的門,現在更不是小孩子,然而一上轎子,我就哭了。母親這大年紀,披著衣裳坐在床邊,父親和駟弟半夜三更送我出大門,那時你不知道是在睡覺呢還是生氣。現在這樣久了,自己沒有一封信來,也沒有叫鶴、雕隨便畫幾個字來。我也常想到,40歲的人,何以這樣心軟。但是出門的人盼望家信,你能說是過分嗎?到昆明須四十餘日,那麼這四十餘日中是無法接到你的信的。如果你馬上就發信到昆明,那樣我一到昆明,就可以看到你的信。不然,你就當我已經死了,以後也永遠不必寫信來。
多二月十五日
你說每星期寫一信來,使我喜出望外
貞:
在昆明所發航空信想已收到。我們五月三日啟程來蒙自,當日在開遠往宿(前信說在壁虱寨,錯誤),次日至壁虱寨(地圖或稱碧色寨)換車,行半小時,即抵蒙自。到此,果有你們的信四封之多,三千餘裏之辛苦,得此犒賞,於願足矣!你說以後每星期寫一信來,更使我喜出望外。希望你不失信。如果你每星期真有一封信來,我發誓也每星期回你一封。在先總以為蒙自地方甚大,到此大失所望。數十年前,蒙自本是雲南省內第一個繁榮的城市。但當法國人修滇越鐵路的時候,愚蠢的蒙自人不知為何誓死反對他通過。於是鐵路繞道由壁虱寨經過,於是蒙自的商務都被開遠與昆明占去,而自己漸漸變為一個死城了。到如今,這裏沒有一家飯館,沒有澡堂,文具店裏沒有糨糊與拍紙簿,廣貨店裏沒有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