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草(1)(3 / 3)

“您再往大樹下看看。”

“那是一排樺木林,有啥看頭?”

小夥子咧開寬厚的嘴唇,樂出了聲:“您再往樹縫中間看嘛!”

“噢!帳篷。”

一老一少和一匹馬一條狗,穿過一片砍光了的草地,沿著堆放得整整齊齊的草堆,走到樺樹林旁的帳篷跟前。這是幾座綠色帆布帳篷,在黃澄澄的草海裏,如同幾片碧綠的荷葉,在秋風中搖搖擺擺。

小夥子替老獵人把馬拴在一棵小白樺樹上。老獵人擔心野狼來咬馬腿,揪了揪“閃電”的耳朵說:“‘孟良’,你就在這兒看著‘焦讚’,聽見沒有?”獵狗哼唧了兩聲,不情願地臥在雪青馬旁,老獵人撣撣身上沾著的草葉,走進了帳篷。

帳篷裏簡單得出奇:地鋪上墊著幹草,幹草上散亂地攤開著幾個鋪蓋卷兒,旁邊堆放著鐵鍋、洗臉盆、手電筒一類的物什。對老獵人來說,這一切都顯得那麼陌生,多少年來,他出沒深山老林,偶爾在老鄉的屯子裏歇個腳,打個盹,都是盤腿打坐在熱炕頭上。這兒既沒有火炕,也沒有房子,秋天的風吹打在帆布帳篷上,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響。老獵人心想:睡在這兒,和他打獵時露宿荒山野嶺簡直是一模一樣,可是對麵這個後生,還齜牙朝他笑呢!怪事!

年輕人仿佛看穿了老獵人的心思,眯眼笑著說:“老大爺,這兒就是我們的家。”

“家?”

“是啊!家。”

“就你一口人?”

“我一口人怎麼能住得了這七八個帳篷。我們大家庭的成員還沒到齊,我是打前站的。”

“噢,你這煤黑子是帶著人來淘金礦的吧?”

“對!對!”小夥子順水推舟地說,“我們是來‘煉金’來了;不是開礦,是把我們都煉成真金。”

這句話,似乎提示了老獵人什麼,他那雙臥蠶眉忽閃忽閃地上下動了幾下,忽地一下從地鋪上站了起來,說:“小夥子,這回我可猜著了,你們是從北京來的,到北大荒搭窩開荒來了。”

“您……您算得上諸葛亮,叫您說對了。”

“我哪有那麼大的能耐。小夥子,實底告訴你吧:縣委書記老宋對草甸子上大小屯鎮都下了通知,說最近北京有一批青年誌願到這疙瘩來開荒。”老獵人叩打著自己的腦門,責罵著自己,“你看,我這糊塗糨子,愣是沒對上號。都怨我剛才打雁時,打了一響空槍,心裏一起火,把正經事都給忘了。”

“我也在戰場上打過槍,哪兒有槍槍都叫敵人腦瓜開瓢的呢?”小夥子笑了。

“你叫啥名字?”

“我叫盧華。”

“多大了?”

“二十六。”盧華打著手勢。

“是一個人來的?還是帶著媳婦來的?”

“您可真有意思。我還是一條小光棍,將來等著您給我找個北大荒的姑娘哪!”

老獵人剛剛裝上一袋煙,聽盧華這麼一說,笑得手都哆嗦起來,煙末撒落在他的皮褲上:“我說盧華,憑你這模樣,憑你這打‘狼’的狠勁兒,還愁找不上媳婦?要是你不嫌北大荒的丫頭帶著草腥味兒,我那個丫頭叫玉枝……”

盧華說的本來是句玩笑話,可是性格豪爽的老獵人卻把棒槌當了針(真),他黑黑的臉膛一下就燒紅了。他正想對老獵人解釋什麼,帳篷外邊有了細碎的腳步聲,一個小夥子和一個年輕姑娘走進帳篷。這小夥子身板顯得比盧華纖弱一些,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鏡片後邊那雙眼睛帶著調皮的神氣,他瘦削的肩膀上盡管背著一支“三八式”步槍,但一眼就能看出,這是個不稱職的“學生兵”。他身旁的那個剪著齊耳短發的姑娘,眉目清秀,兩隻晶瑩閃亮的眸子像是兩泓秋水。她穿著一身天藍色的無花衣褲,一隻手裏拿著根丈量土地用的紅白花杆,另一隻手裏攥住一把早開的野菊花。她剛走進帳篷,就用唱歌一樣的婉轉喉嚨興奮地喊道:

“盧華隊長!那條鈴鐺河美極了。你看,這是我們丈量待開的荒地時,順手摘的花。”姑娘把花放在鼻子下嗅了一下,伸手遞給了盧華。當她看見盧華身旁還坐著一位身穿皮襖皮褲的陌生老者時,拿花的手停在半空中不動了,“這……這是……”

“這是獵人魯大爺。”

“魯大爺。”這個嗓音甜甜的姑娘自我介紹說,“我叫俞秋蘭。”

“你呢?”老獵人盯著那個戴眼鏡的青年,“叫啥大號?”

“我?”那個年輕人好像故意兜圈子,“我隻顧看您的皮襖皮褲了。過去在小說裏常看見獵人,都是膀大腰圓的彪形大漢,想不到您身不高,膀不圓,竟是個貌不驚人的幹巴老頭兒。您看,我口袋還裝著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哪!”小夥子從鼓囊囊的口袋裏掏出一本書來,朝老獵人晃悠了一下,接著說,“過去,在學校裏我是個屠格涅夫迷,那《白淨草原》寫得真美,可是剛才我和小俞往遠處走了走,這兒比屠格涅夫筆下的草原還美上十倍。藍天,綠樹,白雲,枯草,遠山……我真後悔沒帶上我那塊畫板。盧華隊長,我不誇張,這兒簡直是個神話世界。最怪的是,這裏的魚居然不怕人,在鈴鐺河邊,我伸手就抓住一條,不信,你問小俞。”

“魚呢?”盧華強忍住笑,斜眼瞅著他。

“魚?我又給放回河裏去了,那是一條一巴掌長的紅脊背的鯉魚,我不忍心……”

“我做證明,咱們的‘秀才’確實把魚又放回河裏去了。”俞秋蘭扭頭對老獵人說,“魯大爺,這是我們墾荒隊裏的知識簍子,您就記住他大號叫‘秀才’就行了。”

“不,魯大爺,他們都愛拿我取笑,我叫諸葛井瑞。”小夥子站直身子,規規矩矩地向老獵人舉手行禮,由於他手臂下甩,那支“三八式”步槍順著他那敬禮的胳膊,“哐啷”一聲滑落到地上。

老獵人朗聲大笑起來:“這要是槍裏頂著門子兒,槍口朝著盧華,盧華就不用開荒,先到酆都城找閻王爺報到去了。”

“沒裝子彈,我隻是背著它威風威風。”諸葛井瑞毫無笑意地從地上拾起了槍。他彎腰拾槍的時候,眼鏡又滑落到地上,他忙撿起了眼鏡,在衣襟上擦了擦,架在鼻梁上。然後,他蹲到行李卷旁邊,從行李裏抽出一個破舊的綠色板夾,開始為老獵人畫肖像了。俞秋蘭怕老獵人發覺諸葛井瑞在偷偷地畫他,影響麵部的自然表情,有意吸引老獵人的視線,把野菊花插在一個瓶子裏說:“魯大爺是當地人,熟悉這兒的地理條件。我們想開的第一片黑土,北邊到那棵枯幹了的老橡樹,南邊到那塊高土崗子,我丈量了一下,有幾十坰地。我看這塊地方一馬平川,灌木叢比較少,從這塊開犁,您看行嗎?”

老獵人沒有立刻回答俞秋蘭的問題,卻用慈愛的目光,緊緊地瞅著她:“姑娘,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俞秋蘭有點不好意思地臉紅了。

“我那玉枝丫頭,總共比你才小一歲,隻懂得進山砍柴伐木,打黑瞎子。”老獵人吐出最後一縷淡藍色的煙霧,用煙袋鍋兒敲著鞋幫說,“跟你比比,模樣俊相倒不比你差,可是裝的一肚子草,真是個草妞兒。你們個兒頂個兒的怎麼都這麼大的學問?”

盧華插嘴說:“她是農業學校出來的,還會開‘突突’叫的拖拉機呢!”

“要是這樣的話,我看從那塊地開犁行得通。你們知道那塊荒地邊上枯幹的老橡樹是怎麼死的嗎?是叫北大荒的霹雷給劈死的,你們拿它當地界記號倒是挺醒目的;至於南邊那高土崗子,過去是關外的響馬修的一個瞭望台,風吹雨淋,土台已經平了,成了一塊高土崗子。好!好!你們就在那兒下家夥吧!”

盧華感激地拉著老獵人的手說:“感謝您給我們當參謀,沒別的,請您嚐嚐我們從北京帶來的‘二鍋頭’吧!”

俞秋蘭麻利地把酒瓶子拿來,又在地鋪上放下四個飯碗。老獵人從地鋪上站起身來,把放在帳篷門口的網兜往俞秋蘭腳下一扔說:“這裏邊有天上飛的大雁,地下跑的兔子,姑娘你把它煺了毛,架上木頭烤烤,讓北京人也嚐嚐北大荒的野味。”

“這倒挺有詩意的。”諸葛井瑞合上畫夾,幫助俞秋蘭點起火來,“希望您今後經常光臨墾荒隊,我們都舉雙手歡迎您。”

“你這小夥子,倒是挺會說話的。”老獵人笑了。

“您想,諸葛亮在世的時候,有過舌戰群儒的曆史,臥龍先生的後代,能是個廢物點心嗎?”

“嘩”的一聲,帳篷裏的幾個人都笑了。

片刻之間,大雁和兔子都烤熟了。當四個人以飯碗當酒杯,要進行荒地上的野餐時,老獵人似乎想起了什麼心事,朝盧華說:

“叫你們的人都來嚐嚐野味。”

“老大爺,這兒就我們仨人哪!”盧華笑著回答。

“仨人?仨人就想開幾十坰荒地?”

“不是告訴您了嘛,我們是先頭部隊。我們仨人折跟頭、打把式地睡,也占不下這七八個帳篷!就是把吃奶的勁兒都拿出來,也種不上幾十坰地的小麥呀!”盧華解釋著說道。

“你的夥計們呢?”

俞秋蘭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興奮地對老獵人說:“魯大爺,咱們這兒要是有台無線電匣子就好了。現在,正是中央電台的新聞聯播節目時間,那您就會聽到我們大部隊的消息。廣播員會用鏗鏘有力的聲音向全國廣播。北京青年誌願墾荒隊正在整裝待發,它的發起人之一盧華,已經帶領著男兵諸葛井瑞、女兵俞秋蘭抵達荒地,做迎接大部隊的準備。兩天之後,八十一名墾荒隊隊員,將開赴沉睡了千年的莽莽草原……”

“噢!你們仨原來是頭鷹啊!”老獵人舉起酒碗,豪爽地大聲說,“來!為即將飛來的鷹群喝光了它!”

“幹杯!”

“幹杯!”

“幹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