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草(1)(2 / 3)

今天,我把20世紀50年代青年的群像,呈現給讀者了。但麵對厚厚的稿紙,自愧之感油然而生。因為落墨在稿紙上的東西,遠遠沒能描繪出他們的理想、情操和對事業、愛情的執著追求。慚愧之餘,唯一能自慰的是,我沒有拔高他們,力求能概括當時的生活,再現20世紀50年代的青年形象。他們雖然都絕非完人,但他們的心靈是美好的——他們沒有愧對青春這個聖潔的字眼,他們沒有虛擲大好年華。

小說在1983年《收獲》連載之後,我接到很多青年朋友的信函。我想,青年朋友對它之所以如此熱情,並非我筆墨之功力,而是80年代青年和50年代青春兒女靈犀相通之故。在青年朋友們的鼓勵下,我對《收獲》的發表稿,又進行了一次修改,以求不負青年朋友們的期望。

謹將此書獻給當代的青年朋友!

謹把此書獻給20世紀50年代的一代風流!

謹用此書告慰墾荒烈士馬俊友的母親——因為她把唯一的兒子,獻給了北大荒的沃土……

1983年7月20日夜於燈下

序曲

公元1955年的初秋時節,莽莽荒原上空奔跑著灰色的遊雲。雲層重重疊疊,前呼後擁,像是誰把千萬座高山峽穀一塊兒拋上了九霄雲天。

高空的風,恣意地追逐著、戲弄著、撕扯著雲朵。那千奇百怪的雲彩,一會兒像溫馴的貓兒,一會兒又變成昂首抖鬃的吼獅,一會兒變成甩著長袖起舞的仕女,一會兒又變成麵目獰惡的羅漢金剛。風,卷著雲;雲,駕著風,在廣漠的鉛色天空中,展示著北大荒粗獷、豪放、暴戾而美麗的性格。

茫茫天穹下的草原,浩瀚如海,疾風推著草浪,起伏跌宕,一直湧向雲天相連的遠方。草,到處都是枯黃的草,隻有在無限遠的北方,還保留著夏天的綠意,那兒是小興安嶺森林的支脈——四季常青的騎馬嶺。濃綠的古鬆,火紅的楓樹,穿著白衣白裙的白樺,頭戴金冠的柞樹……把北國邊陲,織成一道彩色的圍屏。

湍急的鈴鐺河,從它腳下流淌而過,哪兒是這條河流的源頭?哪兒又是這條河流的歸宿?不知道。她就像一個青春妙齡的美麗姑娘,舒展著她的肢體,橫臥在渺無人煙的草甸子上,日日夜夜唱著她那永遠也唱不完的寂寞而憂傷的歌。

林濤的喧嘩聲……

河水的低語聲……

草葉的摩擦聲……

野鳥的啾鳴聲……

這,就是濃縮到油畫畫布上北大荒的肖像和它的全部音響。它原始古老、嬌媚婀娜。人類幾千年的曆史,似乎沒有在它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狼在這兒成群結隊地奔跑著……

麅子和狡兔在草叢中跳躍著……

幾百斤重的大野豬在紅鬆下蹭著脊背……

蹣跚的黑瞎子在舔食著野蜜蜂的蜂房……

但是,在這一年的九月上旬,鈴鐺河岸的野菊花剛剛吐出嫩黃色的花蕾時,一聲馬嘶震驚了這塊被野獸盤踞的世襲領地。隨著馬嘶,一匹雪青馬馱著一個背著雙筒獵槍的老獵人,出現在鈴鐺河的河岸上。這個老獵人,大約有五十歲的光景,古銅臉,臥蠶眉,高顴骨,大眼睛。當那匹雪青馬和那條細腰尖嘴的獵狗貪饞地喝著清澈見底的河水時,老獵人在馬背上手搭涼棚,挺直了腰身正向草甸子四處瞭望呢!他似乎在尋找著獵物,但他目光所到之處,都是波浪起伏的草海,既看不到一隻麋鹿,也望不到一隻麅子。他失望地搖了搖頭,索性把獵槍從背後拿了下來,雙腿一夾馬肚子,朝一群在半空中驚叫著的大雁追了過去。

馬,在荒原上奔馳……

雁,在高空中盤旋……

老獵人在馬背上舉槍瞄準……

獵狗在馬前馬後汪汪狂吠著……

“砰——”的一聲槍響,老獵人打了空槍。他非常懊惱,抖韁向草原深處追了過去。半人多高的灌木叢和野蒿雜草,一會兒就淹沒了他的身影,隻有風把草海吹成浪穀時的刹那,才能看見雪青馬迎風抖擻著的銀色鬃毛和老獵人那張古銅色的方臉。

第二槍又響了:“砰——”

領頭那隻肥??的大雁,胸脯上的一團茸毛飄落下來,它撲棱幾下翅膀,不想離開它眷戀著的夥伴,但終於失去了再飛的力氣,像鉛塊一樣,斜斜地墜落在草叢之中。

“閃電——”

老獵人勒住馬韁,呼喚著灰色的獵狗。那條“閃電”,流星追月般地向野雁墜落的地方狂奔而去。

馬,悠閑地尋覓著黃草中殘存的青草,老獵人在馬上解開腰間圍著的網袋,裏邊有飛不高的山雞,也有一蹦五米的狡兔。他等待著“閃電”把大雁叼回來,塞進網袋,這時,獵狗突然在不遠的草叢中狂吠起來。

“駕——”老獵人急抖了一下馬韁繩,“‘閃電’碰上狼了!快——”

雪青馬揚了揚前蹄,“噅噅”地叫了兩聲,向前疾馳而去。在一排榛子樹叢後邊,老獵人才看清了:“閃電”遇到的不是一隻狼,而是一個年輕的後生。獵狗在拚命地和這個年輕人搏鬥,它時而前撲,時而後退;那小夥子手裏拿著一根木棍,正在左騰右閃地和“閃電”周旋,他嘴叼著大雁的脖子,兩手把棍棒舞得嗡嗡山響。盡管他幾次險些被獵狗撲倒,但卻毫無怯懦之意。

老獵人愣住了。靠近鈴鐺河方圓百裏內的大小屯子,他沒有見過這樣一個挺拔魁梧的年輕人。他坐在馬背上,隔著茅草空隙,仔細端詳著這個壯漢:黑臉膛、高鼻梁,鳥翅般的黑眉毛下藏著一對略略內凹進去的細長眼睛,一綹因鏖戰獵狗而披落在前額上的短發,已經被汗水粘在額頭。大概他是嫌叼著一隻大雁,嘴巴太吃力之故,猛然把大雁往身後一甩,從防衛轉向了進攻。他把木棍舞得上下翻飛,逼得“閃電”節節後退。當他把棍子舉過頭頂,向“閃電”頭上猛然擊落下來的時候,獵狗靈巧地一跳,棍子重重地打在了一棵小柞樹樹幹上,“哢吧”一聲,棍子折成兩截。獵狗借著這個空隙猛然撲了上去,一下咬住了年輕人的褲子,就在這時,草叢中響起了悶雷似的一聲呼喚:

“閃電——”

獵犬鬆開了嘴。

後生抬頭看見了馬背上的老獵人,心有餘悸地拾起地上的半截木棍,帶著深深的戒備望著獵狗和它的主人。

“哪兒的人?”老獵人翻身下馬。

“中國人。”那個年輕的後生用衣袖抹抹臉上的熱汗,眯著那雙細長的眼睛,帶著詼諧的口吻回答,“和您一樣,黃皮膚,黑眼珠……”

老獵人不無驚奇地望著草原上的陌生來客:他穿著的藍工作服上衣,被榛子樹杈劃出一道道長口子,裏邊已經洗得褪色的灰色絨衣上,印著“抗美援朝”的字樣。他腳下蹬著一雙破舊矮幫球鞋,上邊補著幾塊圓圓的膠皮補丁。老獵人心裏猜測:這可能是個退伍的大兵,便把馬往小柞樹上一拴,走了過來:

“小夥子……”

“您先把這條狼管住吧!”年輕人後退了兩步說,“這家夥真厲害,差點把我吞了!”

“這不是狼,這是條狗。”老獵人被逗笑了。

“狗?”小夥子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相信地說,“我看過許多軍犬,尾巴都朝上,這家夥怎麼尾巴朝下?尾巴朝下的都是狼。”

“我說你想用棍子要它的命呢!你把它當成狼了,哈哈……”老獵人仰著脖子一陣大笑,“不過,你的話也不能算錯,這家夥的爺爺是條惡狼,它的奶奶是一條德國種的軍犬……日本鬼子在草甸子上蓋細菌工廠時,改良狗種,就留下這條尾巴下垂的‘孫子’。當時,我從山東德州被裝進悶罐子火車,抓到大草甸子上當小工。”

“這麼說,老大爺您已經在這塊草甸子上生活了不少個年頭了?”年輕人的臉上露出喜色。

“你先別盤問我,你是從哪兒來的?”老獵人拍拍年輕人的肩膀,反問說。

“我?”小夥子眼珠轉了幾轉,“您猜猜?”

“你是個轉業的大兵?”

“對。”年輕人詭秘地笑了笑,“也不全對。”

“這話是啥意思?”

“過去當過兵,”年輕人指了指絨衣上“抗美援朝”四個字,又指指罩在絨衣外邊的工作服,“到這兒來以前,在井底下挖煤。”

“我說你黑不溜秋的呢,原來幹過煤黑子。是才從關裏來的?”

“嗯。”

“到這兒來幹什麼?”

“哎呀!我說老大爺,您除了打獵,還在公安局領薪水吧!告訴您,我一不是漏網的地主,跑到草甸子當黑戶來了;二不是空投的美蔣特務,跑到草甸子貓著來了。走,到我們那兒去查查戶口吧!”小夥子把那隻大雁,從草棵子裏拾起來,塞進老獵人的網兜;老獵人解下拴在小柞樹上的雪青馬,分開齊胸的茅草,向正南方向走去。

走了一陣,老獵人還是看不見人煙,停下腳步問道:“你把我帶到哪兒去?”

“我們的家呀!您看——”小夥子指了指一棵大樹,“不遠了。”

“那是棵老楓樹,到那兒去幹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