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草(12)(3 / 3)

“我吃。”鄒麗梅剛吞了兩口麵條,突然看見了懸掛在牆上的兩個“猴頭”。那是在嚴冬時節,馬俊友托好心腸的賀大個子給她帶來的。現在,這兩隻在樹上對生的“猴頭”已經枯萎了,但還像活的精靈一樣,彼此盯望著。鄒麗梅難以壓抑內心的悲慟,她把麵條碗放下,淚水又一次蒙住了她那雙秀氣的眼睛,她抽泣著,“我後悔死了,為什麼我不和他一塊兒去醫院呢!要是一塊兒去醫院,他不會被大火燒死;即使是死,我和他也會死在一塊兒的……”突然,她睜大了眼睛,悲憤地喊道:“遲大冰,你為什麼偏要和他一塊兒去看病呢?沒有你,俊友他一定還活著,活得很好。遲大冰在哪兒,我……我找他算賬去!”

“麗梅,安靜點。老遲到現在也沒回來。盧華連夜到縣委去詢問了。”唐素琴看看鄒麗梅精神恍惚,心裏非常焦急,便端起麵條碗,用筷子夾起碗中的麵條說,“來,大姐喂你吃。你不吃飯我心裏難受。”

鄒麗梅癡呆地搖搖頭:“大姐,我吃不下。”

“吃不下麵條,把湯喝了。春妮把她養的那隻蘆花雞殺了,就為給你熬碗湯。”唐素琴費盡心思地尋找要她吃飯的理由,“俊友已經不在了,你不能隻為思念俊友,就不要姐妹們的情分了呀!對,張開嘴……”

鄒麗梅實在無法謝絕唐素琴的情意,便從她手中接過碗來,像咽藥一樣,皺著眉頭把那碗麵條湯順下喉嚨。腹中進食以後,鄒麗梅精神振作了一些,神誌也開始清醒了一點,這時她才發現宿舍裏空蕩蕩的,隻有她和唐素琴兩個人,問道:“姐妹們呢?”

唐素琴用梳子給她梳著蓬亂的頭發,再一次告訴她說:“同誌們怕再來一場荒火,去麥田割麥子了。對了,諸葛井瑞和白黎生下麥田以前,代表北京墾荒兒女,給小馬的老媽媽寫了封信,盧華說叫你過目一下,再叫人騎馬送到鳳凰鎮郵政所。”唐素琴說著,從口袋裏掏出幾張信紙,遞給了鄒麗梅。

鄒麗梅還沒讀信,兩眼已經盈出淚光,她抿著下嘴唇,手指哆哆嗦嗦地把信紙鋪開,悲戚地看了下去:

敬愛的老媽媽:

您讀這封信時,請您一定不要過於難過。我們相信,您比我們堅強,也比我們更理解創業的艱辛——您的兒子,我們親愛的夥伴,為撲滅燃進幾十坰麥田的大火,獻出了他壯麗的青春。

感謝您為祖國養育了這麼一個忠誠的兒子。他日常沉默寡言,尤其不善談吐;他平凡得像一塊煤,但心田裏蘊藏的卻是一團火。馬拉犁開荒時缺一匹馬,他去頂替那個空位,和真馬一起駕轅拉套;假日裏,他叫炊事員休息,自己去充當火頭軍;伐木時,他總是最後一個離開工地;在那次倒樹的事故中,他把生讓給了別人,把死留給了自己……

敬愛的老媽媽,您在離開荒地時,曾給俊友和麗梅同誌留下一些錢,這些錢他們沒有留下私用,為安慰同誌們的心,他們用它買來一頭小馬駒……

鄒麗梅讀到這兒,淚水泉湧而出,滴滴答答地滾下臉腮,洇濕了鋪在她雙膝上的信箋。唐素琴看她難以再看下去了,便把信紙拿過來,輕聲地讀給鄒麗梅聽:

親愛的老媽媽,世界上還有什麼品質比這些更高尚的呢?據說,黃繼光之所以能在最危急的刹那間撲向敵人的機槍眼,邱少雲之所以能在熊熊的烈火中為贏得戰鬥勝利而一聲不吭,都因為他們在日常的平凡生活中,培養了無我的高尚精神。您的兒子也是這樣,在和平建設的日子裏,他用無私的平凡,為自己修築了一座極不平凡的生命金字塔——雖然他離開了我們,他的青春和年華永遠像金字塔一樣閃閃發光。

親愛的老媽媽,您不要為失去唯一的兒子而過於悲傷,不但鄒麗梅是您喜歡的女兒,我們也都是您的忠實兒女。昨天夜裏,我們一夜未睡,夥伴們都悲慟地哭了,我們思念俊友,我們也惦記著您——我們的老媽媽。我們想,這個噩耗隻能給您本來已經花白了的頭發上,再增添幾根銀絲,卻不能從精神上摧垮一個真正的老布爾什維克。

對於麗梅同誌,您不必記掛,在我們這個大家庭裏,生活會醫治她心靈上的創傷。她感情雖說還比較脆弱,但已遠不是北京溫室裏的花草,而是經過風霜雨雪吹打的一棵挺拔的杉樹了。

親愛的老媽媽,寫到這裏,天色已經黎明,隔著窗子我們看見了草原上的一線曙光。那是我們北大荒明天的象征,我們將踏著俊友同誌留在草原上的腳印,抬頭挺胸向前走,俊友同誌將作為祖國第一批拓荒者中間的第一個烈士而英名永存!

我們為您有這樣一個兒子而自豪!我們為有這樣一個戰友而驕傲!我們對您隻有一個請求,把您在天安門前送給俊友同誌的那半截皮帶,給我們留下吧!老媽媽,您一定知道我們要保存它的意義——那不是一條普通的皮帶,而是繼往開來的革命接力棒。

敬愛的老媽媽,此時天已大亮,我們要去收割那些俊友以生命保存下來的小麥了。祝您健康!

您的兒女們

七月八日黎明

信,讀完了。

屋內一片死寂。兩姐妹的呼吸聲,彼此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本來,這封信由諸葛井瑞和白黎生寫成以後,是計劃到割麥現場讀給全體墾荒隊隊員聽的,盧華否決了諸葛井瑞和白黎生原來的設想,他臨去縣裏之前,叮囑這兩位“秀才”,一定先拿給鄒麗梅過目。唐素琴到現在才明白盧華的用心,盧華之所以主張先拿給鄒麗梅看,是想通過這封信,給鄒麗梅一點力量,使她理智萌發,並從悲慟的感情中蘇醒。盧華的苦心沒有自費,當唐素琴激動地讀這封信的後半截時,鄒麗梅不知道從信中的哪一行哪一句受到了震撼,她第一次掏出手絹,主動來擦她臉上的淚痕了。盡管那不聽話的淚水,一邊擦一邊流,不一會兒就洇濕了手絹,但唐素琴還是敏感地覺察到,鄒麗梅正在鎮靜著自己紊亂的情緒,開始了從生離死別的痛苦深淵中的自拔。她像需要強大力量支持似的,把那封信反複地看了兩遍,悲楚地咬著嘴角,喃喃自語說:

“老媽媽收到這封信,不知會怎麼樣?”

“信上不是說了嗎?”唐素琴為鄒麗梅分擔憂愁,緩緩地說,“隻會給老人家花白頭發上增添幾根銀絲,噩耗摧不垮老媽媽的精神。她比我們要堅強得多。”

“老人家隻有這一個兒子,真……”

“麗梅,能把獨生兒子送到北大荒來,本身就說明老媽媽是個強者。”唐素琴神色肅穆地說,“如果老人家是個感情上的懦夫,就會把兒子緊緊地置於自己的羽翼之下的,你說對嗎?”

“可是大姐……我……我夜裏醒過來時,曾經想到過……”鄒麗梅沒有把人世間那個最殘酷的字眼吐出嘴唇,“也許……也許……我太脆弱了。”

“如果你真那樣做了,在封建時代可能有人給你立碑,在20世紀50年代的新中國,老媽媽會鄙夷你,小馬在九泉之下會嫌棄你,夥伴們也會責怪你。如果叫大姐說句不中聽的話,你當真那樣殉情了,同誌們是不會同意把你和小馬合葬在一口棺材裏的。因為小馬犧牲了愛情,為這片黑土獻出了青春;而你做的卻是犧牲我們壯麗的事業,去殉了兒女私情。麗梅,你想對於這兩個生命的離去,能放在同一個天平上稱分量,用同一把尺來衡量他們的價值嗎?”

鄒麗梅癡呆地點著頭:“我懂,可是……”

“有什麼話,都在大姐麵前倒出來吧!啊?啊?”唐素琴掏出自己的一塊手絹,給鄒麗梅腦後的頭發紮係上了發結。

鄒麗梅眼睛又濕潤了,她緊緊咬住抖動的嘴唇說:“我總覺得俊友走得太匆忙了。他……他……對我那麼好,我在感情上還沒有對他有個報答,他就匆匆地走了。”

“別說傻話了,在醫院的時候,你不是對他付出你全部的感情了嗎?”唐素琴撫摸著鄒麗梅的黑發,寬慰著她的心說,“麗梅,你心地善良,總覺得給別人的東西太少太少了,就大姐這雙眼睛看,你無愧於小馬,俊友在醫院養傷的那些天,你給他洗臉、洗腳,縫補內衣,還給他端大小便……怎麼能說你沒有感情上的回報呢!”

“我恨我做得太少了。”鄒麗梅兩眼呆呆地望著牆角,“我為我沒能陪他一塊兒去醫院,會悔恨一生的。當天,我們原想去照一張合影的,沒想到連一張合影都沒留下,他就……”鄒麗梅痛心疾首地用雙手捂起自己的臉。

“別難過了,麗梅,大姐給你想個補救的辦法。”唐素琴搖著鄒麗梅的肩膀,“放下手,聽大姐對你說。”

“晚了,太晚了。”鄒麗梅嚶嚶地哭了起來。

唐素琴掰開鄒麗梅捂臉的雙手,把鄒麗梅的雙手握在自己的手掌之中,輕聲地說:“聽著,大姐給你出個主意,如果你在感情上總感到沒有回報俊友的話,我建議你……”

鄒麗梅專注地聽著:“大姐,你說。”

唐素琴搖搖頭:“不,這……不太合適。”

“隻要能慰藉俊友的靈魂,我什麼都能犧牲,大姐,你隻管說吧!”鄒麗梅仰起了淚洇洇的臉,懇求地看著唐素琴。

唐素琴猶豫了一會兒,把咽進喉頭的話又翻了上來。她說:“為了紀念你的第一次愛情,你把曾經獻給俊友的那對發辮,裝進棺木,叫他帶走,你的感情天平也許會平衡一點。隻是這樣做,帶點封建味兒,你要覺著不合適,就算大姐沒說。”

“你想得真周到,大姐!”鄒麗梅臉上有了一點生氣,立刻從枕下把那個樺樹皮的包兒拉了出來,“俊友怕夥伴們取笑他,這對發辮始終放在我這兒,這回它可以永遠陪在他身邊了。”

鄒麗梅的情緒略略平靜了一些,使唐素琴心裏感到安慰。盧華去縣裏時,曾這樣叮嚀過她:“唐素琴同誌,你做小鄒的工作最合適,要千方百計地使她在嚴酷的打擊下堅強起來。”現在,她從這個感情的突破口繼續朝縱深的方向發展,她對鄒麗梅說:“大姐還有個建議,你想聽嗎?”

鄒麗梅點了點頭:“聽。”

“從今天起,你把辮子再留起來。反正這三兩年咱們不會去伐木了,你還是留著辮子顯得更好看。”

鄒麗梅搖搖頭:“永遠也不再留它了。”

“為什麼?”

“我不會再有第二次愛情了。”

“麗梅,這好像我兩年之前說的話。當時,我發誓要在荒地當一輩子‘修女’,現在回頭一看,覺得十分可笑。記得嗎?在醫院時,你曾批評過我這種想法。”唐素琴發覺鄒麗梅皺起了雙眉,趕忙轉移話題說,“當然啦,我說的是屬於未來的事情,目前,我們姐妹先不談這些事兒。哎!麗梅,你知道你是怎麼活過來的嗎?”

“不知道。”鄒麗梅無心了解這些。她專注地凝視著手中樺樹皮的小包兒,這塊樺樹皮包藏著她的全部歡樂與悲哀。不久,她青春年華中的第一個夢幻,將隨著這個小包兒到地下去長眠了。想起這些,她不禁歎了口長氣,眼圈又紅了起來。

“當你趴在俊友胸膛上昏過去以後,夥伴們都嚇呆了。”唐素琴不管鄒麗梅想聽不想聽,還是慢慢地說了下去,“當時,天下著瓢潑大雨,夥伴們都淋得像落湯雞一樣,在麥田裏抹淚。平日蔫不唧的賀大個兒,用袖口抹了抹臉上的雨水,突然抖著嗓子喊了一聲:‘哭能把小馬哭活過來嗎?還是趕緊搶救活人吧!’說著,他躬下身子,先把你往他背上一背,頂著大雨就朝家裏跑來了。麗梅,咱們來荒地以後,還沒有經曆過生離死別的感情煎熬,因而大夥都亂了手腳:夥伴們看你到了家還昏迷不醒,有人主張去請醫生,有人主張馬上把你送到縣城醫院。可是窗外雷鳴電閃,大雨傾盆,這道兒可怎麼走哇!賀大個兒不知從哪個鄉村醫生那裏學來的土偏方,走到你旁邊說了聲‘叫我試試’,伸出大拇指狠狠壓了你人中一下,這真是歪打正著,你‘哇’地一下哭出聲來。夥伴們都為你這一聲哭而感到欣慰,可是賀大個兒卻激動得像個大孩子一樣,嗚嗚地哭了,那眼淚如同散了串的珠子,撲簌撲簌地往下掉。男同誌們離開咱們這間屋子時,已近半夜,姐妹們先七手八腳地給你換上幹衣裳,又把你平放在床上。當姐妹們正換自己濕淋淋的衣服時,外邊有人叩門,我說:‘有事明天再來吧!’賀大個兒甕聲甕氣地說:‘我不進去,你把門打開個小縫就行了。’我打開門,賀大個兒渾身滴著水,從門縫裏遞進來一碗熱薑湯,說了聲‘讓她喝了吧’,扭身就走了。姐妹們都為這個粗中有細的賀大個兒的行為所感動,小春妮頂上一頂草帽,跑到灶房,就把她那隻蘆花雞殺了……麗梅,你能記起這些情景嗎?”

“朦朦朧朧的像是個夢。”鄒麗梅喃喃地說,“我感謝同誌們的情意,我……我……要很好地生活。”

“這就對了!大姐就等你這句話哪!”唐素琴緊緊地攥著鄒麗梅的手,似乎這樣可以給鄒麗梅以力量似的。

鄒麗梅如同被狂風暴雨襲擊後的一株小草,把頭依偎在唐素琴肩上,姐妹倆淚臉相貼,靜聽著房簷上垂落下來的水珠聲:

“滴滴答答……”

“滴滴答答……”

那連續不斷的聲音,像是誰在撥弄著憂傷的古箏……

馬俊友壯烈地獻身於拓荒。

遲大冰費盡心思地南逃。

在鶴崗市,他沒有去醫院檢查身體,而是直接奔向火車站,登上了南下的列車。

在大雨傾盆的時刻,他趴在列車的小桌上,望著車窗上滾落的雨珠。他告別荒地時采摘的那朵留作紀念的野百合花,雖然還插在上衣兜裏,但早已枯萎。他對此並無覺察,他全神貫注地寫著一封給馬俊友的信。

支部馬俊友同誌:

你好!

在鳳凰鎮的十字路口分手後,我下了長途汽車,立刻去醫院進行肺部檢查。

醫生說我是開放期肺結核,建議我到大城市治療。哈爾濱算是省內的大城市了,但我在那兒沒有親友,想來想去,還是回北京治療為好。說老實話,我並不願意回北京去治病,但這小地方又治不了我的病。列寧說,身體是革命的資本。毛主席也說過,在世界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最可寶貴的。遵照這些指示,我考慮還是先回北京治病,是當務之急。

這裏要向你彙報的是:我在鶴崗市醫院的診斷證明,在火車站買票時,順手掏丟了。好在我在鳳凰鎮醫院的診斷證明,你和宋書記都親自過目了。因而,請你向同誌們解釋一下,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解。

很遺憾,不能和同誌們一起參加麥田的收割了。

請相信我對組織的真誠。

祝你健康!

遲大冰

×月×日

這封蓋著哈爾濱郵戳的短信飄到墾荒隊時,適逢墾荒隊為獻身於黑土的烈士——馬俊友,召開盛大追悼會的日子。

這個和夥伴遺體告別的儀式,是在麥田邊上老橡樹下舉行的。這天,百花垂首,鴻雁哀鳴。當盧華、賀誌彪、諸葛井瑞、李忠義……把林場工人特意為烈士趕製的紅油鬆棺木,徐徐放人墓穴時,當唐素琴、俞秋蘭……把魯洪奎大爺特意從百裏之外馱運來的石碑,矗立在墳前時,會場肅穆得如同靜無一人。

縣委書記宋武,眼裏含滿了淚水……

為馬俊友治過腰椎骨折的醫生,垂下了頭……

和馬俊友一塊兒撲打荒火的老鄉,淌下熱淚……

墾荒隊隊員的隊列裏,傳出嚶嚶哭聲……

隻有鄒麗梅沒有哭——這幾天,她的淚水已經流幹了,她用一把理智的鐵鎖,牢牢地鎖住了感情的閘門。她的臉消瘦了,她的眼窩凹下去了,嚴峻的生活給她開闊的前額增添了一道淺淺的皺紋。她承受住了命運的沉重打擊。

白黎生正指揮著文工隊奏哀樂時,一輛車身上沾滿泥漿的美式吉普車停在了離會場不遠的荒地上。一個身材瘦削、目光炯炯的中年人從車廂裏跳出來,匆匆奔向默哀的人群。他不聲不響地站在墾荒隊的隊列後,低下頭來,靜聽著回蕩在廣漠荒野的哀樂聲。直到默哀完畢,排在隊尾的葉春妮才發現身旁站著一個陌生人。最初,她以為是縣委會的幹部站到墾荒隊的隊列中來了。她揉揉哭得紅腫的眼睛,仔細朝這個人盯了幾眼,不由得大聲呼叫起來:

“同誌們!蘇……蘇……蘇堅書記來了。”

盧華早就把團中央書記要來草原視察的消息傳達給墾荒隊了,但誰也沒有料到他會來得這麼早,而且偏偏趕上了這個追悼大會。霎時間,會上所有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朝蘇堅看去。那不是他又是誰呢?一年前,他曾主持了那次“奇特的宴會”,又為墾荒隊隊員們在前門火車站送行,現在,他依然和在北京時一樣,但臉上沒有笑容——在這悲慟的日子,他怎麼會有心思笑呢!

墾荒隊隊員們都想朝蘇堅擁過去,但蘇堅的臉色和籠罩在荒地上空的悲涼氣氛,使他們止步。隻有宋武從隊列的夾縫裏向蘇堅走去,他神色肅穆地向蘇堅伸出去一隻手:“我是宋武。省裏來電話說你兩天以後才能到荒地呢!”

蘇堅雙手握著宋武的一隻手:“我馬不停蹄,像打仗時的急行軍那樣趕來了。感謝你在這群北京兒女身上所花費的苦心。”

“我沒把工作做好,你看——”宋武扭頭看了看墓碑,“我很難過。”

“接到你們拍給團中央的電報,我特意去看望了馬俊友的老媽媽。老媽媽說宋武同誌是一個優秀的老黨員,一個稱職的父母官。”蘇堅鬆開宋武的手,目光轉向墾荒隊隊員們說,“你們寄給老媽媽的信,老媽媽接到了,她說她有你們這麼多的兒女,不會寂寞了。她托我轉給同誌們兩句話:‘中國要強大起來,在建設的歲月,不可避免地要有人為之獻身。’她為兒子犧牲而難過,也為兒子的獻身精神而自豪!”

盧華激動地問道:“老媽媽為什麼不來?”

“她是要來的,等學院放了暑假,她要來看望一下她這七八十個兒女。”蘇堅在隊列的夾縫中緩緩地向前走著,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停下腳步問道:“鄒麗梅同誌呢?”

“我在這兒。”鄒麗梅答應著。

“還認識你的入團介紹人嗎?”

“蘇書記,您……”

“這麼瘦,是哭的吧?”

鄒麗梅誠實地點點頭。

“應該哭,那麼好的一個同誌犧牲了,怎麼能不哭呢?”蘇堅說,“當年,小馬的爸爸在解放戰爭中犧牲時,小馬的媽媽也哭得像個淚人兒,但是抹幹了眼淚之後,還得冒著硝煙前進!”

鄒麗梅強壓下湧上眼窩的淚水,回答說:“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老媽媽還對你有個希望。”蘇堅若有所思地說。

“您說吧!我一定不會讓老媽媽失望。”鄒麗梅堅定地回答。

“真的?”

“是的。”

“老媽媽說你是個很重感情的人。她希望你盡可能早地從感情的沼澤中拔出腿來,抬頭挺胸走自己的路。”蘇堅關切地凝視著鄒麗梅,“當然了,你會問我:‘那老媽媽不是一個人生活過來的嗎?’我要回答你:是的,但是老媽媽失去愛情的時候,已經年過五十了,她是從舊中國走過來的人,在處理個人感情問題上,多多少少帶著點那個時代的烙印。你嘛,人正年輕,是在新中國陽光雨露下成長起來的,處理個人問題,應當有新一代人的風采……小鄒,你能理解我們老一輩人的心吧?”

“我理解。”鄒麗梅悲慟地垂下了頭,“您要容許我考慮一下,這是個非常嚴肅的問題。”

蘇堅還要對鄒麗梅說些什麼,盧華已經站在他麵前了。這個黝黑臉膛的漢子在悲痛的煎熬中,臉龐瘦了一圈,顴骨凸出了雙腮,他在蘇堅麵前,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但他又不知道該不該在這追悼會上傾吐出來,因而張了張風幹的嘴唇,又閉上了。蘇堅慈愛地注視了他老半天,開口道:“有話就說嘛!悶在肚子裏可容易得癌。”

“我要向團中央檢查。”盧華嗓音沙啞地說。

“你們幹得很不錯嘛!有什麼需要作揖磕頭的?”蘇堅用手指撥下盧華臉上的一塊泥巴,親切地回答。

“不,我沒能幹好工作。一場荒火,不僅奪去了馬俊友同誌的生命,還燒毀了我們一大片麥子,也燒焦了墾荒隊隊員的心。一個墾荒隊,不能向國家上繳糧食,是……我……工作的嚴重失職。”盧華難過地向蘇堅彙報,他兩眼盈出了淚光,“剩下的麥子加上秋糧,可能隻夠我們自己吃的了……”

“你們事先做好了準備沒有?”蘇堅問道。

“你看——”宋武指指光禿禿的防火道,“他們做了充分的防火準備,防火道比要求的還寬出來兩三米。”

“這也怪了!大火怎麼會隔著防火道燒進麥田裏去了呢?”蘇堅覺得十分詫異。

“老蘇,就連我這個在草甸子上滾了一二十年的老北大荒,也沒想到這棵老橡樹上的鳥窩,能從高空中把火星拋到十幾米以外的麥田裏去。”宋武把蘇堅帶到了半截老橡樹跟前,“北大荒非常難鬥,到現在我們也沒完全摸透它的脾氣秉性,馬俊友同誌為此獻出了年輕的寶貴生命!”

蘇堅久久地凝視著立在馬俊友墳墓前的碑文——上邊刻著:北京青年誌願墾荒隊馬俊友烈士之墓。然後,蘇堅拿起一把鐵鍁,親自為馬俊友的墓培土。當他把鐵鍁靠在石碑上,把頭轉向墾荒隊隊員時,他的眼裏盈出了晶瑩的淚光,他沒有掏出手絹去擦眼淚,任憑兩行熱淚從他瘦削的臉上流淌下來,過了一會兒,他對盧華說:

“如果我記憶不錯的話,你過去當過兵。”

“在誌願軍裏當過坦克手。”盧華不理解蘇堅為什麼問起這些。

“參加過大戰役嗎?”

“馬良山的反擊戰。”

“部隊有傷亡嗎?”

“有。”

“掩埋過戰友的屍體嗎?”

“掩埋過。”

“當時,你們是守著屍體哭呢,還是掩埋過同誌屍體之後,向敵人衝鋒?”蘇堅眼裏的淚光消失了,炯炯目光停留在盧華臉上。

“衝鋒!”

“好了!那你就別耷拉著腦袋了。同誌們!你們也都抬起頭來。”蘇堅聲音朗朗地說,“眼淚是征服不了北大荒的,我們必須像馬俊友同誌那樣,用青春和熱血向大自然搏鬥。荒火奪走了我們一部分小麥,這沒有什麼了不起,它使我們更了解北大荒的暴戾,更加豐富了我們人和自然鬥爭的知識和閱曆。像有些電影裏寫的:姑娘們歡天喜地地播著小麥,那麥苗像氣吹的一樣,立刻變成一片麥海,接著是康拜因收割,大車小車排著隊去往國庫裏繳糧食。那是對生活不負責任的編造,是人世間並不存在的童話。征服荒地是硬碰硬、冒火星的工作,我充分估計到了你們的各種困難,比如:雨澇、冰雹,但我沒有想到荒火也是天敵,北大荒真是有北大荒的個性和脾氣!同誌們,盡管天火燒掉了你們一部分麥子,你們還能自足,這個成績就很了不起了。更了不起的是,從北京飛來的這隊‘白鶴’,已經吸引了全國青年的目光,南到大陳島北到哈爾濱的熱血青年們,他們已經步你們的後塵,組成了青年誌願墾荒隊,到北大荒和海島去艱苦創業了。黨中央決定,明後年要有一大批複員的幹部戰士開赴北大荒,和你們一塊兒墾荒。將來,這兒成了大型國營農場,拖拉機、康拜因滿地跑的時候,人們是不會忘記你們的——因為你們是新中國第一批拓荒者。你們的後代會把從草原采摘來的野花,獻到馬俊友的墓前——因為他是第一批拓荒者中的第一個獻身黑土的烈士。”

盧華昂起了頭。

墾荒隊隊員們昂起了頭。

參加追悼會的縣委幹部、醫生、老鄉,激動地望著麵色肅穆的蘇堅。蘇堅如火一樣的目光,掠過每個墾荒隊隊員的麵孔之後,奇怪地問:

“帶隊來的遲大冰呢?”

盧華掏出遲大冰的來信,遞給蘇堅說:“小馬同誌犧牲前,曾把他對遲大冰的疑慮告訴了賀誌彪,我們派諸葛井瑞騎馬到鶴崗市去找他,想把他挽留下,但是沒能追上他。諸葛井瑞跑遍了市裏的幾個醫院,證明他根本就沒去醫院檢查。從跡象上看,他可能當了逃兵!”

“逃兵?”蘇堅不禁一愣。

“是的。”

“還有其他證據嗎?”

“他走了以後,我們整理了他的行李,發現他臨行前把一切該帶的都帶走了。”盧華向蘇堅彙報著,“特別說明問題的是:在地鋪的亂草底下,發現了剪去兩個圓洞的牙膏皮。蘇書記,我當過礦工,有個別礦工不願在井下勞動,有意製造假肺病時,就把這玩意兒貼在背心或小褂上,對付X光透視,蒙騙醫生。我們估計鳳凰鎮的醫生也被他欺騙了。蘇書記,他來荒地後,受過黨的紀律處分,我們竭盡全力幫助他、愛護他,到頭來他還是給我們臉上抹了黑。這是我們墾荒隊的恥辱!”

“看樣子,他的騙術還挺高明嘛!當初,他咬破手指在墾荒倡議書上簽名,也是演戲蒙騙組織了。”蘇堅兩手用力一絞,把遲大冰那封信撕成碎片,揮手向空中一拋,“我回北京後,查實一下情況,如果一切屬實,我們馬上請他出黨。盧華,你到哈爾濱以後,抽空整理一份完整的材料。”

“哈爾濱?”盧華對蘇堅的話不能理解。

“對了!老宋同誌!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你給團中央寫的那份材料,非常及時。我路過省裏的時候,過問了一下鄒麗梅和諸葛井瑞同誌參加‘積代會’的代表資格問題。搞團的工作的人不給青年人開路,反而用什麼‘血統論’當攔路虎。我像鄒麗梅同誌那樣,狠狠地給了那把鐵鎖一斧頭。門,砸開了!後天,你們呈報的那六名同誌和我一起去參加省‘積代會’。”

宋武悄聲提醒蘇堅說:“隻剩下五個人了,馬俊友……”

“他沒有死,這就是他的形象。”蘇堅彎腰拾起了為祭悼死者而放在碑前的“鋼背心”,大火雖然燒斷了它的皮墊,但那一條條不鏽鋼卻在閃閃發光。蘇堅把這個死者的遺物莊重地交給盧華說:“你把它帶到‘積代會’上去,你要向大會介紹馬俊友同誌的事跡,並告訴青年朋友們:‘青春不應該是生鏽的鐵,而應當是閃光的鋼——要想使中華民族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我們需要多少這樣鋪路的鋼啊!’”

盧華嚴肅地回答:“是!”

“白黎生呢?”蘇堅呼喊著。

“我在這兒。”白黎生從文工隊的行列裏走了出來。

“現在,我們為獻身於黑土的普通共產黨員奏《國際歌》,開始——”

沉痛而激昂的旋律,在古老的荒地上鳴響起來……

這並不是尾聲。

幾年以後,在北京落成不久的美術館裏,曾經舉辦了一次描寫拓荒者生活的畫展。我當時雖已身陷囹圄,但為了尋覓同時代青年朋友的足跡,千方百計趕回京城,隨著絡繹不絕的觀眾步入了充滿北國風情的展覽大廳。

大廳中第一幅畫就吸引了觀眾的目光,那是一幅以《北國草》為題的大幅油畫。不用去看畫角上的署名,隻從畫麵上那剛勁的筆鋒和纖巧的布局,我就知道它出自諸葛井瑞的手筆:畫麵上的天空,奔跑著翻卷的雲朵,畫麵上的大地,挺立著一叢叢直戳天空的劍草。翻卷著的雲是灰色的。直立如劍的勁草是綠色的。盡管站在這塊以灰、綠為主色的畫布前,聽不見一絲北國喧囂的風聲,但我從飄飛的亂雲和劍草的微微傾斜中,頓感莽莽荒原的疾風撲麵而來。

畫麵的灰綠之間,微露著石碑的一角。一個被莽原勁風吹散了銀絲的老者,望著石碑狀如凝思,又好像在回憶流逝了的往昔——我認出來了,那是馬俊友的母親。鄒麗梅似乎比過去結實了一些,她身穿醫生們常穿的白衫,手捧著一束色彩斑斕的野花,正深情地凝視著全體墾荒隊隊員的偉大母親。她身子略略前傾,似想把這束花呈獻給老母親,但又唯恐打擾老母親的沉思似的,猶豫不前。最使我深思的是石碑後的那個人物形象,他身材魁梧,手揮鐵鍁正在給墳墓培土。由於諸葛井瑞勾畫的是他的側影,我仔細分辨了老半天,才識別出來——他是以力大、憨厚、詼諧、樂天聞名全隊的大個子賀誌彪。

賀大個兒為什麼被諸葛井瑞攝入畫麵呢?我久久地對著畫麵思索。是諸葛井瑞信筆由來的即興發揮,還是對鄒麗梅命運發展的真實描繪?忽然,我從畫麵上的那棵老橡樹上得到了一點啟示:那棵被荒火燒去樹冠,隻剩下半截樹墩子的老橡樹,在諸葛井瑞筆下,竟然從烏黑的軀幹上神奇地抽出了一條條濃綠新枝,那舒展的枝枝蔓蔓,覆蓋著石碑,伸向廣漠的荒野。

它,寓意著什麼呢?

僅僅是讚美馬俊友的生命常青?不盡然吧!如果單純是這樣的含意,為什麼非把賀誌彪的形象畫上畫布呢?也許通過這棵枯木逢春的老橡樹,在暗示鄒麗梅和賀誌彪之間的什麼東西吧?那麼,這種東西究竟是什麼呢?

我站在畫作前,拚命搜索著昔日在荒地的生活記憶,尋找著他們之間的銜接點。終於,我回憶起來了:賀誌彪在北大荒多雪的冬天,以及在麥熟時節的盛夏,曾默默地為鄒麗梅做了許許多多的事情。也許他們之間的同誌愛,在共同的生活中升華為愛情了?

誰知道呢。

觀眾潮水般地從我身旁流過,我像潮水中的一塊礁石,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我虔誠地祝願,這不僅僅是一幅畫,而是真實的生活,——因為賀誌彪和鄒麗梅都有著善良而美好的心靈……

1983年2月20日初定於北京

7月16日修定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