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草(12)(2 / 3)

馬俊友憨實地說:“宋書記,您別生氣,我看事情容易解決。我腰椎受傷以後,在墾荒隊沒幹什麼活兒,等於是個白吃幹飯的,應該讓諸葛井瑞替換下我來。至於麗梅,她做人很本分,我和她聊聊也就解開扣兒了。當初她劈開門鎖是為開拓北大荒來的,並不是為了爭取什麼個人榮譽。”

宋武把臉一板說:“你可以這樣說,我可不能這樣當你們的父母官。縣裏呈報的六個人,材料都非常具體,他們不批沒關係,我往上報。縣委已經把這六份材料,寄給了團中央。對了,還要告訴你個消息,蘇堅同誌最近要來草原上看望你們。”

“真的?”馬俊友立刻忘卻了心中的不快。

“回去你給夥伴們傳達一下這個消息吧!”宋武陰沉的臉開始放晴,他思忖著說,“關於遲大冰的事情,你們就可以做主了,用不著向我請示。按說,北大荒空氣新鮮,是療養肺病最好的地方,既然他叫你來向我請示,就是說他不想在這兒養病,那也隻好聽他的便了。不過,你得告誡他:一個共產黨員,如果利用手段欺騙組織,甘當墾荒隊的第一號逃兵,黨的紀律可是塊鐵,不是棉花團。”

“我想老遲不會……”

“一個極端個人主義者為達到個人目的,什麼手段都用得出來。遲大冰就是這一類青年的典型代表。我對他缺乏信任。你把我這些話一字不漏地轉達給他吧!”

馬俊友不願多占宋武的時間,他背起背包,拄著棗木棍子,離開了縣委書記的辦公室。走出屋子,他才發現天變了,太陽躲到滾動著的陰雲背後,風吹歪了縣委大院花池前的向日葵。宋武從他身後追了上來,塞給他一把桐油雨傘,關切地說:“北大荒的天氣就像寡婦的臉,變化無常,你帶上它,省得你和遲大冰歸途中挨淋!”

……

此時此刻,馬俊友挾著雨傘已經踏上歸途。上午來鳳凰鎮時還是兩個人同行,下午隻剩下他一個人獨自歸隊了。遲大冰得知縣委同意他轉院治療的消息後,當即表示要去長途汽車站買票。馬俊友不知道遲大冰早已做好離隊的準備,還好心地勸阻他說:“你把家裏東西收拾收拾,明天再走也不晚嘛!一大早叫老賀趕車來送你。”遲大冰推辭著說:“何必再麻煩其他同誌呢,我一個人有病,鬧得墾荒隊都不安定,我於心不忍。”馬俊友本想在歸途上,再把宋武的話告訴他,但見他急於去長途汽車站買票,隻好提前把宋武的話轉述給他了。遲大冰當即嚴肅地向馬俊友保證說:“隻要我的病情不重,很快就能從鶴崗返回荒地;萬一……萬一是肺病後期,我一年半載地回不來,我會及時給支部寫信的。”馬俊友看看已無法挽留下遲大冰,隻好點頭答應。兩個人在小鎮上一家掛著紅布條的小飯鋪胡亂吃了點東西,在街心的十字路口分了手。

馬俊友孤零零地在歸途上走著。雨雲在他頭上翻滾,疾風在他耳畔呼嘯。開往鶴崗市的長途汽車,車頂上的網罩裏罩著行李和其他雜物,顛簸地從馬俊友身旁馳過,汽車輪下揚起一道長長的黃塵。馬俊友望著漸漸遠去的汽車,不禁又想起了遲大冰:他為什麼走得這麼急切呢?難道回青年屯和夥伴們告個別的情誼都沒有?在小飯鋪吃飯時,馬俊友曾看見他那個鼓囊囊的錢包,看樣子,遲大冰離開青年屯之前,就做好直接去市裏醫院的準備了。可是他怎麼知道小鎮醫院一定會叫他轉院診療呢?這對馬俊友來說,簡直是個謎——一個誠實人永遠無法解開的謎。

馬俊友從塵埃飛揚的土路上,拐進了雜草和野花叢生的荒原。他很感謝今天的風,勁風從背後吹來,大自然用外力推著他,使他可以毫不吃力地往前走。他也感謝頭頂上重重疊疊的雲,濃雲蔽住了似火的驕陽,大自然在他頭上支撐開一把遮陰的傘,使他在歸途上不至於汗流浹背……草原上出現了一個樺木搭成的小屋,由於成年累月風霜雨雪的侵蝕,白白的樺樹皮已經褪成黑褐色了。馬俊友和遲大冰在來鳳凰鎮的路上,曾在這個獵人歇腳的小樺木屋休息過片刻,馬俊友看見它,不由得又想起了遲大冰。他記得他倆坐在樺木屋的木欄下,有過這樣一段對話——

馬俊友說:“老遲,你看眼前這大片荒地,沒有高高低低的土丘,一馬平川,可真夠叫人眼饞的。”

遲大冰“嗯”了一聲。

馬俊友又說:“將來咱們家大業大了,要叫這片荒地和咱們青年屯拉上手,咱們就能向國庫上繳大批的糧食了。”

遲大冰又“嗯”了一聲。

“你走累了?”馬俊友有點詫異。

“也許……也許你還能看到那一天。”遲大冰神色恍惚地說,“我……我……我這病……”

“別自己嚇唬自己了,你將來還要在這兒娶妻生子呢!一點小病何至於那麼灰溜溜的?”馬俊友神往地說,“到那時候,我們在孩子麵前就不會臉紅心跳了,因為我們是創業者,我們沒有愧對我們的後代。”

遲大冰苦笑了一聲,搖搖頭。

馬俊友對遲大冰麻木的反應,更加不解了:“你……”

遲大冰發現自己無意之間泄露了自己的心聲,立刻從恍恍惚惚的精神狀態中解脫出來,用比馬俊友還要堅定的口氣說道:“對!你說得對極了。我們不但要叫荒地和青年屯拉起手來,還要在這兒蓋起高樓大廈,建立起一個‘北大荒市’哩!”

當時,馬俊友隻是覺得遲大冰神色迷離,他認為也許是遲大冰身體正在發燒,因而說話顛三倒四,一會兒灰溜溜的,一會兒又口吐豪言壯語。現在,馬俊友把他這些話和遲大冰急不可耐地登車進城的情景聯係在一起,頓時心裏升起一團疑雲:難道遲大冰真的背棄了倡議墾荒時的誓言,以看病為借口,當了荒地上的第一個逃兵?馬俊友耳畔如同響了一聲沉雷,他被這個突然闖進腦海中的念頭驚呆了……

風越刮越大了……

雨雲越壓越低……

浩瀚無邊的草原在疾風的席卷下,迅速變成顛著綠色波浪的大海。天上灰蒙蒙的雲朵被疾風戲弄著、撕扯著,一會兒變成重重疊疊的雲山,一會兒又露出夕陽的金色光束。馬俊友的心也像頭上的天空一樣,一會兒暗了,一會兒亮了——他的全部心思都沉浸在對遲大冰的剖析之中。記得,那是幾個墾荒倡議人第一次在團中央招待所見麵的時候,盧華、賀誌彪、遲大冰和他,圍坐在一張木桌前,逐字逐句地推敲著倡議書,當輪到倡議人簽名時,遲大冰是最後一個簽名的人。他不是用鋼筆蘸著墨水簽下遲大冰三個字的,而是以咬破了的食指當筆,以食指流出的鮮血當墨,表示自己墾荒決心的。後來者居上,一下使在場的幾個倡議人都震驚了。賀誌彪當即提議選遲大冰為支部書記,並毫不費力地獲得通過。馬俊友想:難道一個用鮮血表示過墾荒決心的人,在荒地上跌了個跟頭,就當了逃兵嗎?馬俊友內心不願承認這會是個事實。

馬俊友在起伏的草浪中,繼續往前走著。前麵,草尖被疾風抽打得沙沙作響;背後,像是誰擂響著千麵大鼓——那是追趕著他的隆隆雷聲。盡管草原上的暴風雨已經給他送來了訊號,但馬俊友並不急於趕路,因為起伏的草浪之中出現了那棵枯枝枯杈的老橡樹。這棵老橡樹站在墾荒隊麥田的邊緣上,看見它,馬俊友就如同看見了家。這棵樹是草甸子上最老的樹,不知哪年哪月,雷電剝去了它的外皮,光禿禿的枝杈在碧綠的草原上,像個早已脫了頭發的幹巴老頭兒,成年累月地站在那兒,對著亙古的荒原沉思,感歎著自己早謝的年華。

也許是見景生情的緣故吧,馬俊友心裏剛剛趕走了遲大冰的影子,這棵被雷電燒枯了的老橡樹又勾回了遲大冰的身影。馬俊友不曾忘記,在他倆剛剛離開麥田、去鳳凰鎮經過這棵老橡樹時,遲大冰忽然摘掉套在自己脖子上的麵盔,若有所思地把麵盔掛在老橡樹下垂的枝杈上。

馬俊友勸阻他說:“別掛在這兒,風把它吹進草棵子裏去,就難找了。”

遲大冰所答非所問地說道:“以後我想不戴它了。”

“盛夏一到,”馬俊友說,“蚊子小咬會把你的臉叮爛了的。”

“到時候再說吧!”遲大冰漫不經心地回答,他到底也沒有把那個麵盔從樹杈上摘下來。他久久地站在老橡樹下,看著這棵枯死的老橡樹,目光透過光禿禿的枝幹,遙望著若隱若現的青年屯,嘴裏還不出聲地嘟噥著什麼話。

馬俊友隻當他忘了帶上看病的錢,便對他說:“老遲,我身上帶著錢,夠咱倆看病用的。”

遲大冰“嗯嗯”兩聲邁步走了,但還是三步一回頭地回首觀望。他在眺望什麼?帳篷,新的住房,還是爬上藍天的白雲?最使馬俊友費解的是毫無藝術細胞的遲大冰,俯身摘下來幾朵野百合,在鼻子下聞著聞著,最後竟然羅曼蒂克地插在他的上衣兜裏。馬俊友半開玩笑地對他說:“你今天是怎麼了?這又不是大姑娘出嫁,一去就不回來了。快走吧!時間不早了。”

當時,馬俊友對遲大冰的行為沒有任何揣摩。此時此景,馬俊友重新看見了這棵老橡樹,思潮就像走馬燈,他把遲大冰一路上的行為串在一起,那個他不願意承認的結論在他頭腦中反而越來越鮮明了。這個結論就是:遲大冰把麵盔掛在枯樹上,是給老橡樹留下一點臨別紀念;他不斷回首遙望青年屯,是在用目光和他生活了將近一年的帳篷告別——遲大冰是不會再回來了。馬俊友停步在茫茫的荒原上,一股酸楚的感情湧上了他的心扉。他首先譴責自己,沒能把同來荒地的夥伴挽留下來。第二個念頭就是扭轉身來,重返鳳凰鎮,把他這個將信將疑的判斷告訴給縣委書記宋武。可是,草原上的風是那麼大,雨雲壓得是那麼低,隆隆的雷聲是那麼響,重返鳳凰鎮的路程又是那麼遙遠……馬俊友拄著那根棗木棍子,陷入了沉思之中。

天,漸漸黑了下來——草原的黃昏到了。在老橡樹的枝杈間搭了窩的白嘴烏鴉,從四麵八方飛回老巢。那呱呱呱呱的叫聲,提醒馬俊友該返回青年屯去了。這時,返回縣委去的一線希望突然從他心田中升起——因為他看見賀誌彪趕著馬群,正朝這棵老橡樹的方向走來。

“賀大個兒——”馬俊友向他揮著手。

賀誌彪看見了他,騎上一匹兒馬就跑了過來,離老遠就朝他喊:“小馬,是不是走累了,你騎著這匹馬回去吧!看天頭,一場暴風雨就要來了。”到老橡樹前,他翻身下馬,把韁繩遞給了馬俊友。

馬俊友把馬韁鬆開,拉著賀誌彪,兩人一塊兒坐在了老橡樹下的草地上。賀誌彪懵懵怔怔地問:“咋的,有啥急事?”

馬俊友把自己對遲大冰的疑慮,向賀誌彪全盤托出之後,他征求賀誌彪的意見說:“你看,是不是應該把這些情況,及時告訴給宋書記?”

“當時你沒見到宋書記?”賀誌彪有些詫異。

“見到了。當時還沒有醒過悶來,歸途上我才覺得,我好像是被他騙了。”馬俊友憤憤地說,“我的腰還騎不了馬,是不是你……”

“我騎馬去縣裏?”賀誌彪了解了馬俊友的意思。

“嗯。”

“這馬群呢?”

“我趕回青年屯。”馬俊友站了起來。

“行。”賀誌彪抄起馬韁,翻身上了馬。

這時,順著風聲傳來了使賀誌彪毛骨悚然的聲音,他在馬上立刻呆愣得如同一座石雕,一動也不動了……

是什麼聲音,使墾荒隊的頭號大力士如癡如呆呢?

是狼嗥嗎?狼在賀誌彪眼裏,還不如一條狗那麼怕人呢!在冰封雪凍的“大煙泡”裏,他隻身趕著爬犁運木料時,曾不止一次遇到在雪中覓食的餓狼。這沒有什麼了不起,把爬犁停下,從木料中抽出椽子般粗細的小樹幹,和它們周旋一陣就是了。這些事情,對他來說是司空見慣,不值得向夥伴們一提。他唯一津津樂道的隻有那麼一件事:有一次,他趕著爬犁往青年屯走。突然綁木料的繩子鬆了扣兒,他停下爬犁蹲在爬犁邊上拴繩子扣兒時,突然感到肩膀上有什麼東西挨了一下,他有意無意地歪頭向肩膀上瞅了一眼,竟是兩隻尖利的狼爪子。早在京西山溝就聽老輩子人說過,狼從後邊扒你肩膀,目的是引你回頭,好一口咬斷你的喉嚨。賀誌彪估摸著北大荒的狼也是狼,比京西山溝的狼不會多上一手新鮮本事。所以,他來了個“以毒攻毒”,貌似在那兒蹲著不動,實際上渾身都在較勁,他把渾身力氣都運到兩隻胳膊上,猛然雙手向它腦後一掐,不偏不斜,正好掐在老狼的咽喉上。任憑狼的四隻腳爪不斷在他後背上踢蹬,他那兩隻鐵鉗子一樣的大手越掐越緊,直到他感到狼的四隻爪子踢蹬勁兒越來越弱了,才猛然站起,把被他掐得半死不活的餓狼,掄圓了從頭頂上甩到凍土上。趁狼喘氣伸腿的當兒,他猛撲上去,坐在它的肚子上,直到掐得這頭狼斷氣,他才鬆開他那把“鐵鉗子”。賀誌彪有這樣的鬥狼曆史,當然不怕聽見狼嗥了。

但究竟是什麼聲音,使賀誌彪這條壯漢渾身起雞皮疙瘩呢?虎嘯?傳說荒地上有十幾隻東北虎,可是沒有人遇見過,賀誌彪認為那是熱炕頭上的老太太為哄小孫孫睡覺編出來的。是野豬、麅子、黑熊的叫聲?這些聲音對賀誌彪來說,根本不走大腦。那麼,在草原的黃昏,到底是什麼聲音使賀大個子心神不安了呢?說起來非常可笑——是順風傳來敲擊銅鑼“當當當當”的聲響。

賀誌彪之所以對銅鑼聲如此敏感,是有原因的。去年秋天,剛到荒地不久,他趕著一輛膠輪大車去鳳凰鎮拉喂牲口的豆餅,走到漫荒野地時煙癮犯了。他卷好了一個大炮皮,還沒來得及點火,不知從哪兒鑽出來三個巡火員。這三個巡火員把他的大炮皮揉碎了不算,還沒收了他口袋裏的火柴。巡火員告訴他,草原上的行者隻要身上帶著一根洋火,都要戴上白紙糊成的高帽子串鄉遊街示眾。人家念他是初來乍到,不懂草旺季節的防火條例,從輕處理了他。即使這樣,賀誌彪還是戴上那紙糊的帽子,在臨近的一個小屯子,自己手敲一麵銅鑼,喊了每個違反防火條例的人都必須喊的那些話:

“我不該身上帶著火柴!當——當——當——”

“我更不該想抽煙!當——當——當——”

“在草甸子上抽煙等於放火!當——當——當——”

因此,賀誌彪聽見風聲傳來的鑼聲,立刻引起神經上的條件反射,他在馬背上伸著脖子,拚命向北望著。

馬俊友著急地問道:

“怎麼了?”

“你聽!這鑼聲一聲緊似一聲,好像不是拉人遊街,是哪兒發生了火警。”

馬俊友最初以為是天空中的雷聲,屏氣細聽了聽,果然是敲擊銅鑼的聲響——他頓時愣住了。北大荒的屯子有個不成文的慣例,除了年節演戲,兒童們一律不許以敲鑼耍鬧,因為在這荒蕪的大草甸子上,屯與屯之間沒有電話相通,就靠鑼聲報告火警。墾荒隊到來之前,草原上由於一種叫“小小香花”的自燃,引起了一場荒火,大火一直蔓延到小興安嶺森林,部隊投入了兩個師的兵力,才把大火撲滅了——荒火是北大荒的天敵,因而這一陣緊似一陣的鑼聲,使馬俊友心情緊張起來,則是很自然的了。

“瞧!火線——”賀誌彪在馬背上向北指著。

馬俊友跑上一個土崗,手搭涼棚向北瞭望,有點疑惑地說:“是不是雲層裏的閃電?怎麼忽兒亮了,忽兒又滅了?”

“那是老鄉在追打荒火哩!荒火一會兒叫老鄉打滅了,一會兒風又把火苗吹活了。”賀誌彪憂慮地說,“今天的風向,火不會往森林裏竄,倒往咱們這邊竄過來了。”

“麥田周圍的防火道完成了嗎?”馬俊友不安地問。

“我騎馬檢查過了,十多米寬的防火道裏光溜溜的,一根草也沒有,光得就像北京運動場上的環形跑道一樣。”賀誌彪坦然地回答。

“水火無情,大意不得。即使大火燒不著麥子,總在草甸子上燒來燒去,也不是個好事兒。老賀,我的意思是你別去縣裏了,馬上把夥伴們叫來,幫助老鄉撲滅荒火。”馬俊友把肩上的背包和雨傘都遞給賀誌彪,手裏拄著不離身的棗木棍子說,“你順便把馬群趕回家去,不然,荒火燒過來,馬群會驚了的。”

“你呢?”

“我留在這兒,監視火情。”

賀誌彪抖韁跑了幾步,又轉過馬頭,有點不放心地說:“還是你騎馬叫人去吧,我身板比你硬實,讓我留在這兒吧!”

“你怎麼這樣囉唆!火都快燒過來了。快——快——”馬俊友焦躁地揮了一下手中的棍子,“把所有的人都集合起來,立刻來荒地滅火!”

賀誌彪指指頭上的天,把那把雨傘又扔回給他,騎著馬飛馳而去。馬俊友把雨傘往樹杈上一掛,拄著棍子向麥田走去,他生怕哪兒有漏割的茅草,把荒火引向這幾十坰麥田。要知道,這些在風中搖曳的麥穗,是墾荒隊的第一次收獲啊!馬拉犁開荒時的艱辛,冒著春寒的播種……它不但緊緊聯係著八十多個兄弟姐妹的憂傷與歡樂,而且和墾荒隊的真正榮譽休戚相關——一個拓荒者不向國家的糧庫交納糧食,那將是最大的恥辱!

使馬俊友寬慰的是,防火道確實沒留下一根雜草。他扭回身來,朝鑼聲響起的地方看去,他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火舌在荒地上蔓延得如此之快,他檢查防火道的時間,也不過十分鍾的光景,那道橘紅色的“火牆”借著風勢,已然推到離麥田不遠的草甸子上來了。

天越來越黑了,而火苗則越發顯得明亮,那熊熊的烈焰吐出的火舌,似乎要舔開那濃雲不雨的天空。

雷聲……

閃電……

火焰……

風嘯……

馬俊友多麼希望這時下一場暴雨啊!可是隻聞雷聲貫耳,不見滴雨下落,而荒火似乎和濃雲挑戰似的,越燒越旺。在火舌的跳動中,馬俊友看見火焰周圍,蠕動著一片黑壓壓的人群——那是當地老鄉在追殲荒火。

馬俊友沒有任何考慮,他拄著那根疙疙瘩瘩的棗木棍子,邁步向打火的人群中奔去。他自知多他一個人去打火,並不起多大的作用,但是站在那兒任荒火在草甸子上燃燒,算哪號青年人哩?!

老鄉們一邊罵著幹打雷不下雨的老天爺,一邊掄著手中的鐵鍁、木棍、多叉耙子……追打荒火。督戰的鑼聲,老鄉的咒罵聲,大火蔓過矮矮榛子樹叢時發出的爆裂聲,交織成一片北大荒獨有的奇特音響。馬俊友心想:如果諸葛井瑞在這兒該多好,他會把這壯闊的場景,都塗抹到他的畫板上;白黎生在這兒也不錯,他會把大城市中從來聽不到的奇特旋律,譜寫到樂曲當中去。這些絢麗的色彩,這些雄渾響亮的音符,一定會比那些花、鳥、魚、蟲的畫兒,比那些鶯聲燕語似的歌兒,要瑰麗而富有生命力——因為這是人和大自然搏鬥的一首奏鳴曲啊!

看!那片和天空閃電接吻的熊熊大火,駕著疾風,妄圖吞噬這兒的一切生靈。它,忽兒被風吹得低了下來,忽兒又伸長身子和天空中的雲去擁抱。它經過的地方,綠草枯幹、野花糊焦,縷縷濃煙像是經過一場大戰役的戰場。它正在燃燒著的地方,如同誰在抖開千百丈的紅綢,在風中飛舞。麅子、兔子、狼、獾爭相奔逃,笨拙的山雞、禿尾巴鵪鶉、肥??的盧花雁,迅速地葬身火紅的烈焰中。

火追著風……

風追著火……

百鳥在天空中驚恐啼叫……

烏鴉飛離了橡樹上的老巢……

似乎在這廣漠的萬物中,隻有人是火的頑敵,老鄉們在烈焰中穿梭,馬俊友鑽進火網,立刻掄圓了手中那根棗木棍子。不知哪個老鄉高喊了一聲:

“壞了!快燒到麥田邊上了——”

“這是北京娃娃們一年的心血呀!”

“老天爺!行行好!你快下場大雨吧!”

“鄉親們!放心吧!麥田周遭都打了防火道!”馬俊友抖擻著喉嚨高聲喊道,“大火燒到這兒就該咽氣了。”

這時,老鄉們才發現他們隊伍中混雜著一個北京後生,他臉上帶著硝煙,衣衫燎得焦糊,小夥子胸前不知是什麼東西,在火光中閃閃發亮。

“小夥子,還戴著護心鏡來打火的?”

馬俊友借著火光一看,是自己胸前箍著的“鋼背心”,軟墊被燒壞後露出來了一條條不鏽鋼。這時,他才感到胳膊發麻,胸部疼痛——那是剛才他追打荒火時,被胸前的不鏽鋼板硌腫了。對馬俊友來說,這算不了什麼,隻要荒火不再蔓延,他被硌腫了的胸膛,幾天就會複原。

果然,大火燃到了防火道,由於斷了燃料,火舌越來越低,就像個要斷氣的老人,拚命尋找著生路,但它在哪兒也找不到生路,它掙紮著、喘著氣……

火苗低了下去,頓時感到夜的漆黑。剛才依稀可辨的一張張“張飛”臉,此刻,都看不見了。疲憊的老鄉躺在灼熱的草灰上,見聲不見人地和馬俊友開始了攀談。

“小夥子貴姓?”

“馬俊友。”

“怎麼就你一個人來打火?”

“半路碰上了。”馬俊友也感到了疲累,他坐到一個冒煙的樹根上。

“有媳婦了嗎?”年輕的後生問道。

馬俊友一向不會說謊:“算有了吧!”

“北京來的大姑娘,準比我們這兒的草妞兒強吧!”

“嘿嘿……”馬俊友的笑聲剛剛出口,隻聽老鄉一聲呐喊:

“快起來——那燒死鬼又活了!”

馬俊友聞聲而起,看看前邊麥田裏並無火光,扭頭向東側一看,一件使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那不願斷氣的火苗,不知道啥時候把那棵被雷電剝了皮的老橡樹給點著了。那棵早已枯幹的老橡樹,一著了火,立刻向枝枝杈杈蔓延,瞬息之間燒成一個圓圓的火球。使馬俊友觸目驚心的是,疾風不斷把燒斷了的枝杈,從高空直直地拋向防火道,特別是坐落在樹尖的烏鴉窩,著火之後,風吹著它的散落枝葉,像天女散花般地把火星吹進了麥田。

馬俊友像瘋了似的喊了一聲:“鄉親們!搶救麥田——”便朝麥田跑去,還沒容他跑進防火道,麥田已經起火了。馬俊友返身跑到麥田邊上一個蓄水坑旁邊,在淹沒膝蓋的泥水裏打了個滾兒,又往臉上、脖子上抹上幾把稀泥,帶著滿身泥水,向起火的麥地衝了過去。他用雙手捂著臉,在烈焰中翻滾著。

老鄉們被馬俊友的行為感動了。他們兵分兩路,一部分老鄉用鐵鎬去刨那棵著了火的老橡樹,想刨斷火源,年輕的後生們則跟在馬俊友身後,一字長蛇陣衝進了麥地。他們一邊手持各種武器撲火,一邊焦心地朝馬俊友喊著:

“快起來——”

“退出火圈——”

“危險!危險——”

“麥子燒了可以再種——”

“人比麥子貴重——別死心眼啦——”

馬俊友什麼也沒聽見,這個憨厚、老實,心中從來無我的年輕人,把自己即將複原的青春軀體變成了一台軋路機,隻是不斷地東滾西滾。

成熟了的小麥,比草原更為易燃,他軋滅了這邊的火,那邊的火又燒著了。火勢帶著劈劈啪啪的爆響,在幾十坰麥田裏東遊西竄。馬俊友的頭腦裏隻覺得自己越來越恍惚,他身子雖然還在不停地滾動著,思想卻好像飛離了這塊麥田:那是什麼?那不是天安門前國徽上的麥穗嗎!那是什麼?那不是蛇在蠕動,是爸爸吃剩下的那根斷了的皮帶!是鄒麗梅那對長長的辮子!那是什麼,白白的像雪片?不,那不是雪,那是媽媽頭上的銀絲!那是什麼?諸葛井瑞腳上脫落的指甲蓋兒!那是什麼?那是盧華帶著兄弟姐妹衝進了麥田!……

蓄水池的泥水被墾荒隊隊員們滾幹了,墾荒隊隊員們在麥田裏組成了一支“軋路機隊”。他們用年輕的血肉之軀,在火海裏滾過來軋過去。此時他們顧不得尋找戰友,荒火是他們的死敵。麥田在冒煙,衣衫在燃燒,發辮在發出焦糊的氣味。雷聲、呼喊聲和麥田發出的劈劈啪啪的爆裂聲混在一起,譜成了一支雄渾、壯烈的青春進行曲。當老鄉們把那棵燃燒的老橡樹攔腰砍斷時,墾荒隊隊員們的“軋路機隊”和打火的老鄉終於把大火撲滅了——幾十坰的麥田,被大火燒掉了將近一半。這時,大雨破天而落。墾荒隊隊員在傾盆大雨中,一邊晃著電棒一邊呼喊著:

“馬俊友——”

“馬俊友——”

“馬俊友——”

風聲。

雨聲。

卻沒有馬俊友的回聲。

他靜靜地躺在灰燼之中,帶著年輕人絢麗的夢,離開了他獻身的黑土。暴雨熄滅了他衣服上的煙火,暴雨洗淨了他臉上的泥巴,大火奪去了他黑亮的頭發,燒焦了他的濃黑的眉毛和鼻翼下剛剛鑽出的胡須,大火唯一沒燒毀的、也永遠奪不走的,是在他胸膛前閃閃發亮的不鏽鋼……

鄒麗梅沒吐出一個字,就撲倒在馬俊友的胸膛上——她昏了過去。

天哭……

地哭……

墾荒隊隊員和老鄉們的淚水和雨水同流……

這是北京的兒女們到荒地後一個最最悲慟的夜晚。

盡管時過午夜,風停了,雷啞了,雲開了,永恒的宇宙又把星月之光灑向這塊廣漠的荒野,但是墾荒隊的屋子裏和帳篷中,仍然是一片悲泣之聲。他們痛哭隊伍中失去的夥伴,他們惋惜那片即將開鐮的麥田。揮淚之餘,他們似乎開始認識到:要把北大荒變成“北大倉”,隻用汗水和勞動是換不來的,在和平的日子裏,總要有一代先驅為之犧牲——馬俊友就是這一代先驅的代表。

這個夜晚,鄒麗梅如同做了一場噩夢。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太嚴峻了,可是脾氣暴戾的北大荒並不憐憫兒女深情,硬是把這鐵一樣的事實推到了這個善良而美麗的姑娘麵前,讓她喝下這大自然釀造的苦酒。當她從迷迷糊糊的昏睡中,第一次睜開長長睫毛包圍著的眼睛時,天色已經大亮,屋簷上垂落著滴滴答答像淚水般的水珠,她大顆大顆的淚滴,立刻湧出眼角。

照顧鄒麗梅的唐素琴,忙從吊杆上拉下一條毛巾,一邊為她擦淚,一邊輕輕呼喊著:

“麗梅——”

“麗梅——”

“聽大姐對你說。”

鄒麗梅什麼也沒有聽見,她恍恍惚惚地看見,麵前正盤旋著兩隻潔白的天鵝,馬俊友和她在草叢中奔走著,正在為他們手裏捧著的天鵝蛋找窩。然後,他倆躲在高高的茅草下麵,看著那兩隻天鵝和它們未出世的兒女親昵的情態。鄒麗梅記起這個使她難忘的場景,剛剛被唐素琴擦淨的臉頰,又被淚水滴濕了。

“麗梅,你還沒吃早飯呢,我去給你端早飯,啊?”唐素琴柔聲地說。

“麗梅,你對大姐說句話呀!這樣下去,你也會病倒的。”唐素琴用手掌撫摸著鄒麗梅蒼白的臉腮,聲音輕得如同樹葉落地。

“你不願意對大姐說話,就別說了。睜開眼看大姐一眼,大姐心裏就踏實了!行嗎?”唐素琴想盡辦法轉移著鄒麗梅的悲楚心情,把嘴對著她的耳梢悄聲地說。

鄒麗梅睫毛顫動了幾下,但沒睜開眼睛,她的思緒正縈繞在那落雪的北國小鎮上。夜,靜極了,那冰鋪雪蓋的街道上,她推著兩輪醫用小車在雪地上走著。坐在小車上的馬俊友說:

“麗梅,你怎麼不說話?”

“我太高興了。我在想……”

“想什麼?”

“我……我……重新有了一個好媽媽。”

“你喜歡她嗎?”

“她喜歡我嗎?”

“不喜歡。”馬俊友流露出少有的幽默,“把你的手伸給我。”

“幹什麼?”鄒麗梅還是把一隻手伸進他的掌心之中,她用另一隻手和向前移動的身體,推著小車,在結冰的小路上向前走。

馬俊友把她的手,在掌心裏暖了一會兒,放在嘴邊親著,他吻完手心又吻手背,最後連每個手指都親了一遍。馬俊友還怕她手冷,把她那隻冰冷的手塞進溫暖的皮襖筒裏。

鄒麗梅的手下意識地抖動了一下,她感到那隻手仍像被馬俊友攥在掌心,情不自禁睜開了雙眼。眼前的景物都不見了,原來是唐素琴正握著她的一隻手,坐在床沿上深情地凝視著她。鄒麗梅喊了一聲“大姐”,就低聲嗚咽起來。

唐素琴眼圈也紅了,說:“哭吧!哭出來心裏就能痛快一點。兩年多以前,我在北京就這樣哭過。可是我堅強地活了下來。麗梅,大姐沒有別的話告訴你,隻希望你要堅強。俊友在九泉之下,也一定希望你能堅強地生活下去。”

“大姐……給我一口水喝!”鄒麗梅強打精神支撐起身子,恍恍惚惚地說。

“我給你端熱麵條去。‘小不點’早就給你做好了,在鍋裏擱著呢!”唐素琴看見鄒麗梅開口說話了,疲倦的眼神裏閃出光彩。她匆匆到灶房把麵條端來,遞到鄒麗梅手中說:“吃吧!人是鐵飯是鋼,你從昨天晚上到現在,肚子還沒進食呢!夥伴們都去搶割麥子了,他們臨走時對我說:‘素琴,要是麗梅姐為這事情躺倒,你可要負完全的責任。’麗梅,你可不能辜負同誌們的苦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