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草(12)(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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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黃昏,墾荒隊隊員從四麵八方返回了青年屯,寂靜的帳篷和新蓋的房舍裏,立刻充滿了歡聲笑語。男兵們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他們在簡易籃球場上打球,在空地上摔跤;女兵們則無這樣的雅興,她們聚集在井台上舀水,梳洗著長長的黑發。

隻有馬俊友無暇享受這樣的歡樂。他的腰不能吃重,從早到晚幹著打雜的活兒:打掃馬棚、收拾衛生、為各類圖書編號、為夥伴們晾曬被褥,成了地地道道的“後勤部長”。早晨,男兵女兵們還躺在被窩裏,就能聽見馬俊友清掃院子的掃帚聲;傍晚,墾荒隊隊員們收工回來,倉庫裏的錘聲還叮當叮當地響個不停,那是馬俊友在一塊石頭上搗碎苞米和豆餅——墾荒隊沒有石磨,人員和馬匹充饑的食物都要靠馬俊友那兩隻手搗碎之後,才能由兩個小火頭軍下鍋蒸煮。這是一項任何男兵都不願意幹、女兵又幹不來的枯燥活兒,馬俊友把它擔當起來——他幹得還蠻帶勁哩!

這叮當叮當的錘聲,常常把盧華吸引過來。他走進庫房的第一個動作,就是遞給馬俊友一條涸濕了的毛巾。當馬俊友擦汗的當兒,他接替馬俊友捶打豆餅和苞米。他倆這樣的對話已經重複了若幹次了:

“小馬!你休息去吧!”

“對比夥伴們,我幹得太少了。”

“你的腰還沒有好。”

“我正在鍛煉我腰部的支撐能力。”

“別著急嘛!將來北大荒有你幹不完的活兒!”

“將來離我太遠,我更注重現在。”

“小馬——”

“老盧——”

接著是一把鐵錘,變成了兩把鐵錘。那叮叮當當的聲響,一直要響到青年屯亮起燈火。

其實,馬俊友和盧華結識還不滿一年,但他們像認識了多年的老朋友那樣親密無間,準確地說,他倆就像是一對孿生兄弟,一天不見麵就產生若有所失的感覺。

這天,盧華去了縣裏。黃昏時分,盧華還沒走進他粉碎豆餅的庫房,馬俊友扔下手中的錘子,悄悄地繞過人群,拄著那根不離身的棗木棍子,出屯迎接盧華去了。他心裏之所以如此急不可耐,除了被戰友的摯情支配之外,還有另外一個緣故:那天夜裏黨支部研究了小馬駒之死的原因,燈下隻剩下他倆之後,馬俊友和盧華在向縣委彙報這一問題上產生了一點分歧。馬俊友認為,應當把李忠義和石牛子提供的情況彙報給宋武,而盧華則不同意把沒有充分依據的事情上報給領導。馬俊友有點激動,他說:“老盧!你不能這樣大包大攬,把黑鍋一個人背上。”盧華嘿嘿一笑回答道:“你能背動那根砸下來的紅鬆,我怎麼就不能背上那口‘鍋’呢!這口‘鍋’比你那根倒下來的紅鬆分量還輕得多呢!”馬俊友說:“別說笑話了,我是為了推開‘小不點’才挨砸的。”盧華說:“你為‘小不點’挨砸,我為‘遲大個兒’背鍋;你心甘情願,我也毫無怨言。再說,沒有任何證據說明這出戲就一定是遲大冰導演的,遲大冰有可能眼發花,把霧中的小馬駒子看成狼,那麼石牛子有沒有可能也眼發花,把別人看成遲大冰呢?即使石牛子看準了,深夜中去馬棚的確實是遲大冰,那他並沒看見遲大冰親手解開小馬駒子的韁繩啊!退一萬步說,假設李忠義和石牛子說得都對,這壞事確實是遲大冰幹的,那麼,誰叫我開的那一槍呢?我是個複員軍人,為槍斃鬼子而犯的錯誤,我永不悔恨;可是為那頭屈死的小馬駒,我將悔恨一輩子。小馬,我如果對宋書記彙報那些不準確的分析,不等於為我自己開脫責任嗎?我盧華不能幹這事。”馬俊友想想,盧華的話確實有點道理,但不知為什麼,他總不願意盧華在宋武麵前挨剋,便反問盧華說:“如果這事情是遲大冰幹的,我們不加理睬,不是助長他犯錯誤嗎?這不是一封無頭的匿名信了,而是把小馬駒當成他報複別人的殉葬品了!”盧華抓抓頭皮回答說:“小馬,我想咱們再看上他一段,如果他一天比一天好,這事兒就算吹了;假如他再幹出惹人懷疑的事兒來,咱們再追查也不晚。歸隊後,大家對他反映還不錯,我們總不能誤傷一個車皮來的戰友,你看怎麼樣?”

馬俊友理解盧華那顆心,他同意了。

此刻,馬俊友拄著那根疙疙瘩瘩的棗木棍子,穿過了白樺樹林,向鳳凰鎮的方向遙望著。他心裏忐忑不安起來,生怕宋武這個鐵臉漢子在無法了解小馬駒之死的詳細情況下,給盧華真的來上一個處分,那將不僅僅是對盧華的打擊,也是對他的一個打擊。馬俊友出來迎接盧華,並不能減輕盧華肩上的一點分量,也不能卸掉盧華心上的一點壓力,但他還是迎接他的夥伴來了。

夕陽像個大火球一樣,漸漸墜落到綠色的草海裏。草原魔術般地變幻著顏色,剛才到處可見的綠色霎時間變得一片金黃——那是被落日映紅的雲霞,把它色彩斑斑的光束投射到草原上,它預告著北大荒的日曆又翻過去了一頁,草原上的夜晚即將來臨。馬俊友在像著了火似的草原上,一步一步向前走著,他沒有諸葛井瑞和白黎生對草原奇麗景色的浪漫幻覺,但卻也產生了一點對生活的聯想。對比他的夥伴們來說,他不僅缺乏鮮豔的色澤,而且缺乏外露的才智。他雖願意變成被陽光燃著了的一朵雲霞,讓生命有霎時間的閃光,可是他能做到嗎?他記得在學校時,曾讀過蘇聯小說《普通一兵——馬特洛索夫》,也看過電影《董存瑞》。書上和銀幕上描寫這些人物時,似乎他們童年時代就有著不凡的性格,仿佛隻有這些有特殊性格的人,才能在千鈞一發的危急時刻,用胸膛去堵敵人的槍眼,以身軀和敵人的堡壘同歸於盡。馬俊友認為像他這樣缺乏色彩、隻會默默無聞幹活的人,雖有獻身荒地之心,卻永遠難以越過不凡的高度……

月亮升起來了。

仍然不見盧華的蹤影。

直到馬俊友走近那幾十坰麥田時,才聽見一陣嗒嗒的馬蹄聲。盧華在清幽幽的月光下,看見馬俊友拄著棍子站在麥田旁邊,翻身跳下馬來,問道:

“你怎麼站在這兒?”

“等你啊。你怎麼才來?”

“你看——”盧華指了指被泥巴糊滿的衣褲,“你忘了沒有?咱們才來草原時,宋書記掉進‘大醬缸’裏?”

“你也掉進去了?”馬俊友笑了。

“多虧了我沒鬆開手中韁繩,兒馬一躍跳出泥粥,把我也拉了出來。”盧華拍拍沾滿泥漿的馬脖子,“這塊大草甸子也真有意思,不像在朝鮮戰場上,又是槍聲,又是炮響,這兒沒有火藥味兒,可暗中和咱們這夥子人較量的玩意兒可不少。剛才沒有這匹馬,我可能就報銷了。”

“見到宋書記了嗎?”馬俊友提出了使他牽腸掛肚的問題。

“見到了。”盧華下意識地摳著臉上的泥巴。

馬俊友擔心地問:“怎麼樣?”

“一說小馬駒的事,他跟我拍了桌子。他罵我白扛槍了。”盧華追述著他挨宋武批評的經過,“他足足把我訓了有十分鍾。最後,他記起‘五四’青年節的夜裏下了大霧,告誡我‘下不為例’,才算把我饒了。”

“沒給處分?”馬俊友鬆了一口氣。

“沒。”盧華低聲笑著說,“訓完我以後,把我拉到他家吃了一頓餃子。我鬧了個肚皮和腦袋雙豐收。臨走,他還給咱們每個墾荒隊隊員送了一件禮物。”盧華指了指拴在馬背上的一條麻袋。

馬俊友用手捏捏麻袋,裏麵軟綿綿的像是一團棉花,奇怪地問道:“這是些什麼禮物?”

“你猜猜。”

“毛巾?”

盧華搖搖頭:“不對!”

馬俊友又用手捏了捏:“手絹?”

“毛巾、手絹算啥稀罕玩意兒?這禮物比那些東西重要。”

馬俊友猜了半天也猜不透。

盧華提醒他說:“去年秋天,咱們每個人臉上都有幾個紅腫的大包,你還記得嗎?”

“記得,那是讓北大荒的大花蚊子和小咬給叮的。”馬俊友心有餘悸地打了個冷戰。

“咱們這位父母官叫他那位夫人,用細密的蚊帳布,縫了八十二個麵盔,每人賞賜一頂,好叫咱們度過難熬的夏天。”盧華道破了麻袋中的秘密,忍不住嘿嘿地笑了,“不過,這玩意兒不太好看,罩在臉上像個‘白無常’,像個吊死鬼!”

“哎喲!真嚇死人啦!”在他倆的背後,響起一個尖細的女高音,“你用什麼打比方不行,幹什麼專用吊死鬼?”

盧華和馬俊友回頭一看,月影下站著兩個姑娘。盧華從聲音中已經分辨出插話的是俞秋蘭,馬俊友一眼就看出另一個是高出俞秋蘭半個頭的鄒麗梅。

盧華對俞秋蘭說:“深更半夜的,你們到這兒來幹啥?是怕我們丟了,還是怕給狼叼走?”

“你別自作多情。”俞秋蘭故作嚴肅地說,“我才不怕你被狼叼走呢!是她——麗梅,要我陪她來找小馬。”

“誰引的頭?”鄒麗梅馬上抗議說,“明明是你叫我陪你來接盧華,怎麼倒成了我來找小馬?小俞,你從來不說假話,這回可說了瞎話了。”

“麗梅,你……”

“秋蘭,你……”

盧華和馬俊友都被她倆的互相推賴逗笑了。盧華把兩隻泥巴手一伸:“來看看有什麼用?我餓得肚皮都貼了脊梁骨了!有吃的嗎?賞一口。”

俞秋蘭把臉一繃:“我倆又不是北京大街上食品店裏的售貨員,要吃的東西沒有,要命倒是有兩條,可那也解不了你的饑呀!”

“秋蘭,”鄒麗梅靦腆地說,“別心軟嘴硬了,快把豆餅窩頭、老鹹菜給他們吧!小馬他……也沒吃晚飯就溜出來了。”

“瞧你,真繃不住勁兒!”俞秋蘭瞪了鄒麗梅一眼,“將來你要受小馬的氣的。”

鄒麗梅趁俞秋蘭不防備,從她背在身後的手裏搶過一個手巾包兒,把窩頭和鹹菜分別遞到盧華和馬俊友手裏。

“看見了嗎?”盧華對俞秋蘭說,“就憑這一點,還得叫你當‘打更鳥’兒!”

鄒麗梅反過來為俞秋蘭打抱不平了,她說:“隊長!你要是再叫秋蘭當‘打更鳥’,秋蘭可就要找別的鳥窩了。”

“嘩”的一聲,四個青年人都笑了。

靜靜的午夜,麥田邊那棵枯幹了的老橡樹上的野鳥,不知樹下發生了什麼事情,抖翅飛出鳥巢。四個青年人望著飛鳥,望著月亮,望著一望無際的麥田,興奮地坐在了老橡樹下。

“今天的月亮真圓!”鄒麗梅動情地說。

“月圓人也圓!”俞秋蘭含蓄地插話。

“是啊!再過幾個月,我和小馬手裏拿著的玩意兒,也不是尖的而是圓的了。”盧華舉起手中的尖頂窩頭說,“麥子一開鐮,咱們就可以用圓饅頭代替這‘金字塔’了!”

荒地上再一次響起歡快的笑聲……

草原一天比一天綠。麥子一天比一天黃。

幾十坰春小麥在碧綠草原中,像是一塊鑲嵌在碩大翡翠上的黃金。盡管麥子長得稀密不勻、高矮不齊,但即將到來的收獲季節,仍然使墾荒隊隊員們欣喜若狂。

隨著夏天的到來,野玫瑰、野芍藥、野達子、野馬蘭、野紫荊……競相開放,綠色的大草原上呈現出赤橙黃綠青藍紫的斑斕色彩。與此同時,被人類共同討厭的東西——被東北人稱為“三寶”的蚊子、牛虻和小咬,好像是為了襯托大自然的瑰麗和美好,也紛紛到這浩瀚無邊的荒野上來報到了。

這“三寶”當中,最厲害的要算是小咬了,它無孔不入,專愛往人的頭發裏鑽,死死地叮人頭皮。即使這樣,墾荒隊隊員寧可承受小咬的叮咬,也不願意過早地戴上宋書記送來的禮物——麵盔。因為戴上它,有細密的布絲擋眼,小夥子和姑娘們就難以欣賞草原夏天的絢麗景色了,而北大荒的夏天又是那麼嬌豔多姿。

隻有一個人提前把麵盔戴上了,他就是遲大冰。無論是在豆地施肥,還是在苞米田裏鋤地,遲大冰總戴著防咬的麵盔。他本來個子就高,再戴上防咬的麵盔,手拿著一把長把兒的月牙鋤,簡直有點像歐洲中世紀手持長矛的武士。這個形象,常常引得姑娘們發笑,諸葛井瑞則叫他——北大荒的堂吉訶德。

遲大冰對這些友善的稱呼和姑娘們的笑聲毫無反應。正確地說,墾荒隊隊員們也難以觀察到他的反應,因為他很少摘下他的麵盔,誰能看得清他是皺眉,還是在笑呢?但有一點,是夥伴們都看見的,那就是遲大冰變得更沉默了。他低頭走路彎腰幹活,一天也難聽到他一句話。不知是為了躲避和夥伴們的接觸,還是真正在思考他自己的錯誤,即使在歇歇兒的時候,他也不放下手中那把月牙鋤。他弓著腰,使勁鋤著苞米地裏叢生的野草,汗珠兒順著麵盔縫兒滲出來,留下一圈一圈的汗堿痕跡。由於遲大冰隻是埋頭幹活,不但在勞動效率榜上常常領先,更重要的是,這些表現喚起了一部分小青年的好感和同情。就拿劉霞霞來說吧,前些天在菜園裏她還尖刻地挖苦過遲大冰,此時這個喜歡唱北京兒歌“水牛兒——水牛兒——”,心地像泉水一樣透明的姑娘,卻又主動為遲大冰說話了:“喂!馬支書,老遲這些天表現真不賴,是不是可以考慮考慮早點撤銷他腦袋上那個‘雷’?”

“支書!遲大哥哥最近瘦了。”小火頭軍葉春妮也說出自己的感覺,“吃飯隻吃一點點,是累的吧?”

連賀誌彪對遲大冰也有了新發現,他找到馬俊友住的屋裏,一邊卷著關東煙葉,一邊激動地對馬俊友說:“瞅這架勢,老遲也許真有點回心轉意。前兩天,我放馬回來,他在馬棚找到我,提出來他要搬到大帳篷去住,和我互相調換一個鋪位。我開始以為他不過是虛情假意地演戲,可是吃過晌午飯後,他真夾著行李到大帳篷裏來了。同誌們都知道,老遲一直把自己看成雞群裏的仙鶴,這回他主動搬到‘雞窩’裏去,多少也說明一點問題。我的呼嚕正惹人討厭哩,這下兩全其美了。這件小事,對墾荒隊的夥計們震動不小,哥兒們都說老遲在往好裏變哪!”

“這麼辦吧!我找個空兒和老遲聊聊。”馬俊友由於身上穿著“鋼背心”,腰板總是挺得筆直,他思忖著說,“我們支部應該抓住他這個新的起點,給他打打氣,並把同誌們對他的關心都轉告給他,讓他感到溫暖,自覺地和舊的遲大冰決裂……”

就在夥伴們煞費苦心地研究幫助遲大冰的具體措施時,遲大冰卻在絞盡腦汁地推敲著他離隊的具體步驟。他躺在大帳篷的地鋪上,在一片鼾聲中,兩眼直直地望著昏沉欲睡的桅燈,反複琢磨著怎樣走好他爸爸教他的那招絕“棋”。遲大冰的爸爸是個身材魁梧的漢子,身體本來沒有一丁點病,他開的花店被公私合營以後,因為心情鬱鬱寡歡,使用騙術製造了並不存在的肺病,長期拿著店員工資在京郊農村休養。他采用的辦法極其簡單:用剪刀剪下幾塊廢舊的牙膏皮,用樹膠把這塊牙膏皮貼在內衣的後背上。這樣,在X光機的屏幕上,肺部就出現了斑斑的陰影。這位花把式出身的小業主在遲大冰開赴北大荒之前,已經沒有什麼財產叫兒子繼承,就把這個欺世之術傳授給了遲大冰,並告訴他到荒地後如不能如願以償,就“照方抓藥”,先以嚴重的肺病為理由,離開荒地回北京,回到北京之後,再想其他的招兒,達到永遠不回北大荒的目的。

這些天來,遲大冰一直圍繞著這步棋打主意。他戴著太陽光照射不透的麵盔,與其說是為了防止小咬的騷擾,不如說是為了製造一張蒼白的臉更為準確。他悶頭幹活,並不是因為他在反躬自責,而是有意在墾荒隊隊員中製造虛假的印象——他知道,要想走活“那步棋”,要想合理而體麵地離隊,必須在集體中先有個全新的形象,才不至於被夥伴們認為他是借診斷證明而逃之夭夭的。遲大冰睜著兩隻幹澀的眼睛,前思後想了老半天,認為目前條件已經基本成熟,應當選擇一個吉日良辰來執行他的計劃了。於是,他便把早已縫上兩塊圓圓牙膏皮的汗背心,匆匆地穿在身上,兩塊鉛質的牙膏皮,緊貼著他的後背。他想:即使是最高明的X光醫生,也難以料想到在汗背心的後扇,藏著他的逃遁“符咒”!

遲大冰雖然穿上了它,並不想當天就去醫院。他從夥伴們嘴裏聽說,鄒麗梅最近幾天要陪同馬俊友去複查腰椎,他想和他們一塊兒去。遲大冰之所以這樣做,並非想打發他去鳳凰鎮時的行程寂寞,也不是想在鄒麗梅身上再打什麼主意,不,他對鄒麗梅的追求已經絕望——遲大冰之所以選擇和馬俊友一塊兒去看病,是為了在“肺病”的診斷證明之外,多上一個支部書記的人證,有馬俊友目睹他的“肺病”檢查,就等於築起一道抵製輿論的高牆,就不怕在他離隊後,夥伴們戳他的脊梁骨了。但他苦於不知馬俊友去醫院的準確日期,隻好每天穿著這件“特製的背心”出工,並帶好盤纏等待時機。

七月末尾的一天,墾荒隊的男兵女兵,都去突擊割麥田四圈的防火道。由於北大荒時有荒火發生,為了防止荒火燒進麥田,盧華動員全體墾荒隊隊員,在幾十坰麥田周圍砍出十米左右寬的無草地帶。早晨,遲大冰彎腰在麥田旁邊割草時,透過麵盔的細密空隙,看見了一個不尋常的現象。馬俊友和鄒麗梅過去從不在一塊兒幹活,今天卻在麥田旁邊一起搭著一個樺木杆子的窩棚。除此之外,引起遲大冰注意的還有,兩個人今天都穿著比較幹淨的衣裳,鄒麗梅頭上還包著一塊漂亮的紗巾。遲大冰立刻斷定這是他們要去鳳凰鎮的征兆。他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仍然揮著鐮刀割草,但是目標卻朝他倆搭窩棚的地方割去。到了窩棚跟前,他摘掉麵盔直起腰來,走上去幫忙說:

“我個兒高,叫我來擰窩棚頂上的鉛絲吧。”

馬俊友和鄒麗梅很久沒看見遲大冰的真麵孔了,突然看見他那張蒼白、無血色的臉,不禁一愣。馬俊友急忙問道:“老遲,你……你這是怎麼了?身體不舒服?”

遲大冰用手擰著樺木架子上的鉛絲,有氣無力地回答說:“人吃五穀雜糧,哪有不鬧病的,最近,我總發燒咳嗽,也許是肺病又發作了。”

“你應當早到鳳凰鎮醫院看看去嘛!”馬俊友誠摯地說,“搭完窩棚,我也到醫院複查腰椎。咱們一塊兒去。”

“活兒那麼忙,我怎麼好意思開口呢!”遲大冰心都樂得顫了,臉上卻毫無喜色,“打完防火道就該麥收了,我正想借這個空當去醫院一趟呢!”

鄒麗梅站在他倆旁邊,雖然沒有說話,兩隻眼睛卻一直盯著遲大冰。剛才遲大冰的蒼白臉色,曾經使她吃了一驚,她用護士的眼光仔細看了看,覺得遲大冰臉色並非病態的蒼白。對於這一點,不要說是學過護士的鄒麗梅了,任何姑娘都遠遠比馬俊友懂得多,她們在夏天為了保持皮膚的白皙,在北京的馬路上撐起一把把遮陽傘,為了讓她們的臉不被陽光曬黑,幾乎從暮春就早早地戴上大簷草帽。鄒麗梅由此推斷出,遲大冰的臉色並非肺病的征兆,純粹是長期捂著麵盔的結果。

她雖然這麼想,但又沒法說出口,因為遲大冰還自報發燒、咳嗽,她怎麼能單從臉色就否定遲大冰確實有病呢。尤其叫她感到不愉快的是,在去鳳凰鎮的路途上,將出現這麼一位使她厭煩的夥伴,使她想和馬俊友一個人說的許多話,都因為遲大冰的同行而難以出口了。馬俊友出院已經兩三個月了,在這近一百天的時間內,隊裏照顧他致傷的身體,雖然給了他一間屋子,但這間屋子從沒有安靜過:黨支部在那間屋子開會,隊委會也在那間屋子開會,甚至小青年下象棋、打撲克,也到這間屋子裏來,致使鄒麗梅想從生活上照顧一下馬俊友都難以下手。暮春初夏,草原比得上一個天然公園,那些互相傾心的青年夥伴,收工後常常踏著月光,到草原的野花叢中去談情說愛。白黎生彈奏的悠揚吉他聲,唐素琴歌唱新生活的歌聲……和草原上的各種鳥鳴交織在一起,常常激起鄒麗梅的情思。但是,她沒有這樣的福氣,別的夥伴越閑,馬俊友越忙:個別談話,解決糾紛,甚至連小青年想家了,也到他這兒來傾訴。因此,鄒麗梅把和馬俊友談心的希望,都寄托在這次去鳳凰鎮的路途上,偏偏在這節骨眼上,來了個不識相的遲大冰。鄒麗梅覺得真是晦氣到了極點。

“我看這樣吧!”搭完窩棚之後,馬俊友提議說,“有老遲和我一道上醫院,你就不用去了。”

這句話等於給鄒麗梅的心火上又澆上了一瓢油,一向對馬俊友溫順的鄒麗梅突然慍怒地睜大那雙秀氣的眼睛:“為什麼?他又不是護士,他能頂替得了我嗎?”

“麗梅,別不高興嘛!”馬俊友笑笑說,“夜班飼養員李忠義想搬到這兒來放馬,順便看管一下快要開鐮的小麥。你在窩棚裏多鋪上點隔年的幹草,好叫他在裏邊歇腳。”

“還有什麼任務?”鄒麗梅不眨眼地追問。

“就這。”

鄒麗梅扭身抱來了幾抱夥伴們打防火道砍下的草捆,她用麻利的雙手剔除其中的青草,把幹草迅速鋪好了。馬俊友和遲大冰剛走幾步,她就追了上去,攔住馬俊友賭氣地說:“報告支書,任務已經完成。”

馬俊友非常清楚鄒麗梅的心情,但他考慮到去鳳凰鎮的路上正好可以和遲大冰進行一次長談,有許多話,鄒麗梅在場是不太方便說的,因而,他尋找別的理由,對鄒麗梅說:“草鋪完了,可以和夥伴們一塊兒打防火道嘛!”

“我沒有帶鐮刀。”鄒麗梅反駁說。

“這不是有一把嗎?你用老遲這把鐮刀。”

鄒麗梅從地上拾起鐮刀,在手裏擺弄了一下:“這把我沒法兒使。他是左手鐮,我是右手鐮,扭著個兒哪!”她像怕那把鐮刀髒了她的手似的,“叭”的一聲把鐮刀甩在地上。

“麗梅,你……”馬俊友被鄒麗梅的態度弄呆了。他很少見鄒麗梅發脾氣。

“小馬,打防火道也用不了這麼多的人,就叫她和咱們一塊兒去吧!”遲大冰極力想把鄒麗梅拉去。他想:如果鄒麗梅同去醫院,不但又多了一個人證,而且在行程上,可以避免馬俊友和他過多地談話,他生怕自己言多語失,露出什麼破綻,而鄒麗梅正是夾在他和馬俊友之間的一道隔音牆。因而,他為鄒麗梅求情說:“草原綠了,花兒也開了,如果你倆感到我們在一塊兒走不方便,我們中間可以拉開一段距離,到醫院去聚齊。”說著,他邁開兩條螳螂般的長腿,立刻頭前走了。

馬俊友低聲對鄒麗梅說:“我想借這個機會和老遲聊聊,你就別去了。”

“真倒黴,偏偏碰上了這個‘喪門神’!”鄒麗梅深情地凝視著馬俊友消瘦的臉,“我們很久沒在一塊兒談談心裏話了,我有好多好多話想和你說。”

“回來再談吧!我們在一起的機會總比和老遲在一起的時候多,你就把這一點時間,讓給老遲吧,麗梅!”馬俊友露出一絲寬厚的微笑。

不知為什麼,馬俊友那絲憨厚的微笑勾起她十分遙遠的記憶。她記得在天安門廣場的五星紅旗的旗杆下,馬俊友背著一個草綠色的背包,就是這樣向她微笑的。他那淡淡的笑容中,包含著赤子般的坦率、真誠、樸素、憨厚,似乎從那時起,鄒麗梅那顆苦澀的少女心,就已經向馬俊友敞開了。來荒地後還不到一個年頭,鄒麗梅的心已經和馬俊友融為一體,他在鄒麗梅眼裏,樸實得如同荒地上的一塊黑土,永遠是為了別人而存在的,草在他的軀體上抽芽,花蕾在他軀體上吐蕊。他不會講話,也沒有什麼超人的才能,他的全部性格就展現為兩個字:平凡。石牛子把兒馬騎向了鈴鐺河,他鑽到牲口套中,頂替兒馬蛋子拉犁開荒;別人都在午休,他掄著劈斧砍掉樹根,為開荒掃清障礙……鄒麗梅生性厭惡修飾,她認為人為的修飾美,就如同她的繼母描眉搽粉一樣令人可憎,所以鄒麗梅在馬俊友身上傾注了自己全部濃烈的感情,此時馬俊友要去鳳凰鎮,她都覺得難分難舍。

馬俊友看見她沉默不語,又笑笑說:“幾個鍾頭之後,我就回來了。別這樣,夥伴們該說我們的閑話了。”

“你忘了一件事。”鄒麗梅仍然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馬俊友想了半天也沒有想起來:“什麼事?”

“我們不是說,從醫院出來以後,到小鎮上那個照相館,去照一張合影,給媽媽寄去嗎?”鄒麗梅半低著頭,鬱鬱不快地說,“你怎麼連這個事兒,也給忘了?”

“麗梅,下次咱倆一定合一張影。你別不痛快了!啊?”馬俊友看見遲大冰的身影兒已經走出了麥田,安慰了一下鄒麗梅的心,忙背起他那個破舊的草黃色背包,拄著那根不離身的棗木棍子,向鄒麗梅微微一笑,朝遲大冰追了過去。

鄒麗梅不願意馬俊友被她的情緒所感染,便強壓著自己不快的心情,匆匆追到馬俊友的身後說:“我想通了,你就別再為這事分心了。”

馬俊友隻顧趕路,頭也不回地說:“別絮叨了,夥伴們都朝這裏看呢!”

“你必須回頭看我一眼,我才回去。”鄒麗梅不依不饒地說,“不然,我一路追著你去鳳凰鎮!”

馬俊友隻好停住腳步,回過頭來。

鄒麗梅笑了。

馬俊友也被逗笑了。

鄒麗梅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竟是她最後一次看見馬俊友的憨笑……

遲大冰苦心炮製的離開荒地的計劃,進行得非常順利。小鎮醫院的醫生都認識曾經在這兒住了幾個月醫院的馬俊友,並且交口稱讚馬俊友搶救戰友的行為,他們怎麼能料到他的戰友——同來醫院透視肺部的遲大冰,緊貼著後背的汗背心上縫著兩塊牙膏皮呢。

遲大冰被麵盔捂出來的那張蒼白的臉,配上肺部兩塊巨大的陰影,沒容遲大冰過多地陳述病狀,深愛北京兒女的邊鎮醫生就在診斷證明上書寫了“陰影待查,建議去鶴崗市醫院診斷”的字樣。遲大冰一個多月的操心,就為了這張紙條和紙條上的橡皮圖章——現在,他的騙術成功了。

馬俊友雖然覺得事情太突然了,但是麵對科學儀器反映在X光屏幕上的圖影,他沒有任何懷疑的理由。他深深為遲大冰的病情著急,當即拿著診斷證明,去縣委大院找宋武,請求宋武叫遲大冰去市醫院治療。

宋武把診斷證明看了看,沒有先談遲大冰的事兒,卻蠻有興味地詢問開了他的情況:

“你的腰椎檢查情況怎麼樣?”

馬俊友興奮地回答說:“醫生說,我再受一個月的‘鋼背心罪’,就可以把這家夥甩開了。”

“盧華情緒怎麼樣?”

“和過去一樣,他在小馬駒的墳前邊插了一塊木牌,上邊寫著‘讓我永遠記住這次過失’。夥伴們偷偷把它拔了,盧華又給它插上了。”馬俊友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回去以後給盧華帶個口信,就說我宋武向他檢查。”

“宋書記,您……”

“那天,我對他拍了桌子,罵他白扛了幾年槍。我這個老毛病改得很不徹底。你看!我已經把這件事寫在台曆上了。”宋武往前翻了幾頁台曆,指了指上邊密密麻麻的鋼筆字,習慣地摸著黑胡子茬兒,感慨地說,“盧華是個很不錯的同誌,‘人有失手,馬有亂蹄’,我真不該對他那麼厲害。”說著,宋武把那頁台曆撕了下來,遞給馬俊友說,“你把它帶回去吧!它比我的口頭檢查顯得更真誠。”

馬俊友把那頁台曆夾進背包的小本子裏,他著急地問道:“老遲的病,您看……”

“愣頭青最近怎麼樣?我倒挺想這滿臉疙瘩的小夥子的!”宋武似乎不忙於談遲大冰的問題,把話題引向了李忠義。

“諸葛井瑞教他看那本《十萬個為什麼》呢!他對諸葛井瑞佩服得五體投地。”

“‘小諸葛’和唐素琴的事兒,有進展嗎?”

“像噴氣式飛機一樣的速度向前發展。”

宋武笑了:“‘土洋結合’的那一對呢?”

“土的洋化,洋的土化。感情越來越好。”

“你和小鄒呢?”

馬俊友憨笑著:“對我們倆,您是了如指掌,什麼事您都知道哇!”

宋武好像突然想起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似的,臉色陰沉起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開始在屋裏踱步。縣委書記的反常情緒,使馬俊友吃了一驚,他想:是不是他和鄒麗梅有什麼失檢點的地方,才引起宋武感情上的突變?他想來想去,想不出他倆犯了什麼錯誤,便坦然地對宋武說:“宋書記,您對我們有什麼意見,請您尖銳地批評我們,我們一定好好考慮。”

宋武沒有回聲,用他那兩隻短粗的腿繼續丈量著屋子。

“宋書記,老遲還在醫院等我的回話呢!您看……”

“他娘的,這事情也真邪了門了。”宋武停下雙腳,匆匆拉開辦公室的抽屜,從裏邊拿出一份打印著密密麻麻字體的文件說,“這是團縣委送給我的一份出席省青年建設社會主義積極分子代表會議的名單,你、盧華、賀誌彪、俞秋蘭都在名單上,唯獨把團縣委呈報的諸葛井瑞和鄒麗梅勾掉了。上邊有人說: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諸葛井瑞和資本家出身的鄒麗梅,不宜出席這個會議。我搖通了省裏的電話,和他們大吵了一頓,人家說名額已經滿了,還批評我右傾。他娘的,明明是在那兒搞血統論,反而倒打一耙,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