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掛女字旁的她。真有意思……”他自得其樂地笑道,“在眾目睽睽之下,居然有膽量來搶我肩上的擔子。葉濤,別看她表麵上像個穿黑衣的恬靜修女,骨頭還硬得像鋼筋水泥哩!”
“但願她也是個黃河優秀的子孫,不然,和我們這位大腦門就不般配了!”我為他助興說。
他似乎沒聽見我的祝詞,沉醉地說:“一個女囚,在萬物間充其量不過是一個小小螢火蟲,可是在那一瞬間,竟然放出她全部的光亮!真不簡單!”
“她是螢光,你是流火。”我脫口而出。
“我不愛聽讚美詩,你說點真格的。”
“很不錯。隻是……隻是你今天對人家有點失禮,你沒對人家做出任何感情上的回報。”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得想個法兒,表示一下自己的歉意呀!”
他揚起濕淋淋的衣袖,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辦法馬上從他大腦門裏蹦出來了。“這麼辦吧!反正明天在稻田還會碰到她,事先我寫好一封信,用塑料紙包好,我再墜上一個泥塊,隔著埂墊扔過去,用不著郵差就寄到她手裏了。”
“你要是不方便,我給你當義務郵差。”我說。
“不用!不用!”他得意地搖著頭。
夢!
完全是個夢。
當天晚上,隊裏幹部發生了人事變化。不知為什麼,那位“啥子隊長”突然被調去當了食堂管理員。群龍無首,天又連著下雨,我們在家裏待命兩天,兩天以後,新的勞改隊長來了——不是別人,竟是深受“老右”崇敬的“黑姚期”返回我們這支勞改隊了。我們自發地跑出宿舍,對他進行了夾道歡迎。他列隊集合時的第一句話就是呼喊“六點鍾”的名字:
“範漢儒!”
“有。”
“明天你還去當你的雞倌。”他頒布了第一道命令。
“姚隊長,讓我下稻田吧!我……”
“黑姚期”抖開豁亮的嗓門,截斷範漢儒的話說:“讓你下稻田的決定,就是亂彈琴。有的剛轉業到勞改戰線上來的幹部,還不懂領導生產,還不懂得怎樣洗滌人的靈魂。還好,問題發現得早,現在又把我調回來了。”
“您怎麼知道我們的事情?”範漢儒鬥膽問了一句。
“有耳報神。”他有點得意地說,“因為有人拔草時裏邊摻有幾根稻苗,工地鬧了一場不小的風波哩!隊長追查,全體人員大眼瞪小眼地愣著,這像話嗎?”
“您在現場?”
“這個……”“黑姚期”下意識地摸了一把自己黝黑的臉,“告訴你們也沒關係。管女號的田隊長,她……她是我老婆,這回,你們一切就都明白了吧!”
我們嘩一聲,笑了。
這天晚上,在房簷的滴水聲中,我和範漢儒進行分別前的談話:“明天,你要卷行李了。傳信的任務交給我吧!”我說。
“這件事弄得不好會牽連你。”他思忖了老半天,說,“為了叫她知道我的去向,當她經過‘楚河漢界’時,你就像‘敬德裝瘋’一樣,自言自語地說‘範漢儒那小子,又戴上雞倌的紗帽翅了’,聲音要大一點,好叫她聽清楚。省得叫她像雷達搜索飛機一樣,在稻田尋找我這個目標。”
“行。還有什麼囑托?”
“我看這就夠了。她是個聰明人,用不著多說什麼。明天早上四點鍾,我要準時給雞去拌食呢!睡吧!”
房簷滾落著水珠,滴滴答答……
在大自然的“催眠曲”中,他閉上了眼睛。
第四章
列車上曾出現了“海市蜃樓”的幻景,不過,時間太短促了。
車窗外有敲打車窗的聲音。
那不是雨滴,而是雪粒……
北國初雪,車窗外奔跑著的電線杆、樹林、村舍、山巒,都無一例外地穿起了一身銀衫。
我趴在硬臥鋪位上,望著車窗外斜飛的雪花,因酣睡而中斷了的思緒重新縈繞於懷:對!也是這樣漫天皆白的嚴冬,我們不知道為什麼——也沒有人告訴我們為什麼,我們這些已經摘帽的“老右”和刑滿釋放的牛鬼蛇神,通通被裝進列車車廂,從渤海灣拋向山西。
白的是雪……
紅的是血……
我們擠在吃得過飽的車廂中,驚魂未定地向外望著:牆上書寫的一律是“油炸”“砸爛”“血戰”“炮轟”一類刺激人視覺神經的字眼。混亂的街市,瘋狂的人群,武鬥的棍棒,飄飛的字屑,甚至在娘子關的山巒上,都掛上了“誓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殷紅橫標。在團團飄飛的白雪中,那橫標像一麵浸透了鮮血的長幅布,顯得格外紮眼。
昔日精力充沛得像頭公牛一樣的範漢儒,斜靠在我的肩膀上,緊緊閉合著雙目。在車上,他已經一天一夜未進食了,走走停停的列車,一天一夜才把我們拉出了娘子關,進入了晉陽地界。我很理解他的心情:他不願意離開他經營了幾年的養雞場。但一場十級台風,連“大樹”都給連根拔了起來,一片樹葉還能頂得住席卷大地的旋風嗎?記得,當我們突然接到調離命令時,別人都在忙著收拾行囊雜什,而他卻瘋了一樣地跑向雞舍,抄起了一把大掃帚,隻是掃!掃!掃!不停地掃。雞舍內外倒是打掃得幹幹淨淨了,可是他那身沾滿雞屎的“雞倌服”——一身破棉襖棉褲,沒來得及換,就登上了卡車。
當時,我們隻當是場內的調動,因而並不太壓抑。隻是“黑姚期”麵色陰沉,一直在卡車旁轉來轉去,似有重重心事。我們寬慰姚隊長說:
“過幾天,我們集體來看您。”
“您知道我們調到哪兒去,也可以去看看我們嘛!”
“姚隊長!我們到底調到哪個隊去?”範漢儒半路插出一杠子,“那個隊有養雞的活兒嗎?”
這時,“黑姚期”克製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看著周圍沒有戴“紅箍”的造反派,迅速地吐出了兩個字:“山西——”
“啊?”大嘩之後是一片死寂。
遠在關山之外的這個地名,震驚了每個人的心。範漢儒猛然從汽車槽幫裏跳下車來,焦急地問:“是我們一個隊去,還是都去?”事情如此急迫,他顧不得再保守他的秘密了,“那些女號……幹脆我直接對您說吧!我想問問,那個陶瑩瑩……她也調往山西嗎?”
“她和你有什麼關係?”“黑姚期”驚異不解。
“我求求您,您給田隊長掛個電話問一下吧!”範漢儒頭上急出了汗珠。
“刑滿就業的人員都去。”
“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刑期滿了!”
範漢儒用衣袖擦著大腦門上淌下來的汗珠。
“你和她……”
“她是我的……我的……未婚妻!”範漢儒已經無法選擇準確的稱呼了。
“黑姚期”動情了:“你上車吧!我去打個電話問問。”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分場部電話室。範漢儒爬上卡車,兩眼直溜溜地看著電話室那扇玻璃門。就在這時,胳膊上早就戴起“紅箍”的崔管理員,披著一件藍棉大衣走了過來。他春風得意地跳上第一輛卡車的踏板,朝一字長蛇的汽車隊晃動一下手中的三角旗,汽車的輪子轉動了。
“停停——”範漢儒扯著嗓子喊著。
“停停——”範漢儒敲打著汽車艙頂。
“催命三郎”從踏板上看見是範漢儒,示威地掏出腰間的手槍,朝他晃了晃說:“範漢儒,你要敢違抗林副統帥的一號戰備疏散令,我處置了你!這是啥子時候?這是戰備疏散的非常時期!給你們這群反革命去找個新窩!”“哐當”一聲,車門關了,他鑽進了汽車艙。
汽車走遠了,走遠了……
我們看見“黑姚期”追著汽車跑了幾步,就揚起了兩隻手臂。他像海軍在旗塔上打旗語一樣,把手連連向下擺動。範漢儒站在行李上焦急地凝望著,他拚命想從“黑姚期”的手勢中破譯出陶瑩瑩命運的秘密來,但距離太遠,加上滾起的黃塵遮目——他失望了。
我寬慰他說:“手勢向下,是肯定的意思。說明陶瑩瑩和我們一塊出娘子關。”
“別給我說過年話了。”他沮喪地低下頭。
“你怎麼這麼糊塗,要是否定的意思,姚隊長會左右擺手的。”
“有點道理。”他微微露出喜色。
“這就是說,她已經刑滿就業了。”我充當著福爾摩斯,盡量朝有利於“六點鍾”的方麵推理,“如果她也到了那兒,老兄,你可就不再是做夢了!”
範漢儒抖了抖肩上披著的雞屎棉襖:“我總覺得有點玄乎!”
“瞧著吧!你到晉陽一定會時來運轉。那兒出過鍾情的‘蘇三’,你小子可別當二十世紀的負心漢!”
他低頭咂摸著我的話。汽車帶起的風,一下吹起了他的棉襖。我一把沒抓住,那件棉襖像麵風箏一樣,飄飄悠悠飛向了荒蕪的原野。範漢儒像個瘋子一樣站起來,張開雙臂呼喊著:“讓它飛去吧!連同我們的災難,一塊兒留在這塊土地上。夥計們!別皺眉頭了!哪塊黃土不打糧食!哪塊土地不長青草,連戈壁沙漠上邊還生長‘駱駝刺’呢,為什麼要像挨了霜打一樣,耷拉著腦袋呢?”
眼下,換乘了列車以後,那些霜打的夥伴臉上漸漸有了生氣,而範漢儒卻耷拉下腦袋了。他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就像一顆沒有支撐力的葫蘆,依附在我這個藤架上。
“吃半個窩頭吧!”
他搖搖頭。
“泡水吃。”
他又擺擺頭。
“我說‘六點鍾’,別失望嘛!昨天晚上登火車時,車站的燈光那麼暗,怎麼能分辨出她來了沒有呢!”我盡量寬慰著他說,“那麼多長頭發的女同胞,就是火眼金睛也難以分出張三李四來。你不能以此斷定陶瑩瑩就一定沒有來呀!”
他蠕動著起了一圈火皰的厚嘴唇,向我解釋:“不,不,我沒有想她,我是……”
“你在想誰?想‘黑姚期’?”
他沒有回答我,隻是把他的一隻手塞在我的手心裏。這時我才發現他之所以不吃不喝,並不隻是因為精神因素——他在發著高燒。我摸摸他的臉頰,又摸摸他的大腦門,熱得如同火炭,我頓時愣住了。怎麼辦呢?這是一趟拉運“特殊貨物”的列車,而又是在這樣特殊的年代,列車上除了司機、司爐和乘警是專職人員外,所有的“乘務員”都是由戴“紅箍”的人擔任,而押送我們出娘子關的總指揮就是那位青雲直上的“催命三郎”。“小道消息”傳出,他不僅僅是押送我們,還要在山西勞改單位長期落腳——因為有人看見他的愛人也登上了這列火車。這真是罪孽!
說來也巧,說著曹操曹操就到。我和夥伴們正談論著要去找他想辦法時,他披著一件藍棉大衣,帶著兩個隨從,巡察到這個車廂裏來了。據說,喜歡披著大衣是老幹部的遊擊習氣;我們這位總指揮,年齡和資曆都不老,隻打過靶,沒打過仗,可他也喜歡披著大衣,好像這樣可以顯示其身份,抖出他的威風似的。怎奈,這節“老右”的車廂太擠了,而這些不卑不亢的“腐儒”們,又不肯為總指揮閃開一條路。他隻好用手揪著棉大衣的衣襟,在橫倒豎臥的人縫以及旅行袋、包裹中,高抬著兩隻穿著翻毛大頭鞋的腳穿行。
“報告崔隊長!這兒有人發了高燒。”他走到我們的座位旁時,我向他彙報。
“叫崔總指揮。”他身後那個隨從糾正著我的謬誤。
夥伴們七嘴八舌地向他陳述情況,意思不外是讓這位總指揮解決一下急難。崔隊長平日就有用眼角窺探我們的習慣,此時,他朝病號斜乜一下,發現靠在座位上發高燒的竟是範漢儒,一下子計起了前嫌。他撇撇嘴說:“他拔草時健壯得很,這時能有啥子病?我看是偷吃雞蛋多了,撐的!”
範漢儒搖搖晃晃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你是國家幹部,請你嘴上長點德行!剛才你上卡車時,不是拿出手槍來了嘛!你照我腦門來一槍吧!然後開膛剖肝,看看我的腸道裏有沒有一個雞蛋星兒!我是中國的知識分子,我懂得自愛!你說我‘反革命’‘極右派’我都聽著,可是你不能侮辱我的人格!”他從胸膛憋出來這段話後,像喝醉酒的醉漢一樣,用哆哆嗦嗦的手指撩開襯衣,露出光光肚皮,憤憤地說:“哪位身上帶著削蘋果的刀子,遞給崔隊長!讓他扒開我的腸胃,看看是……”範漢儒搖搖晃晃地倒在了椅子上——他有些燒糊塗了。
車廂裏頓時炸了窩,“不平則鳴”之聲從車廂每個角落傳來:
“崔隊長!延誤了治療時間,你可要負責任。”
“我們都是摘了帽子的‘右派’了!按政策應當有享受醫療的權利。”
“我們要上書黨中央,告你踐踏勞改政策!”
盡管“啥子隊長”正值春風得意之時,但他畢竟是沒經過大陣勢的“雛兒”,在亂哄哄的抗議聲中,有些心虛了。為了不失體麵,他嚇唬範漢儒說:“告訴你,車廂中鬧事都是你挑起來的,你要是啥子病也沒有,到了山西咱們再算賬!政府對一切罪犯都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現在,你們去個人到九號車廂裏,把隨車的醫生找來吧!”說完,他匆匆在一張紙片上寫了“通行”二字,並簽上他的大名後,就到前邊的車廂去巡視了。
我自願為範漢儒去尋找醫生,一則可以串車廂看看車裏的全部“貨色”,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在女同胞的車廂中,能找到“六點鍾”時刻掛念的陶瑩瑩。拉開我們車廂的門,我立刻驚異地站住了:陶瑩瑩正站在車廂和車廂連接的過道上。她不再穿著帶有號碼的黑色囚服了,上身穿著一件半舊的黑呢短大衣,腿上穿著一條古銅色的燈芯絨的軍褲,脖子上圍著一條花格圍巾——她手提著一個醫療箱,似正想推門走進我們的車廂,但又十分躊躇的樣子。我拉車門的聲音,使她迅速轉過身來,並且發現了我。我欣喜到不能克製的程度,激動地伸出一隻手:“你好!陶醫生!”
她持重地看了看我,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我……我……我不認識你。”
“不能一獲得了自由,就得了健忘症嘛!”我說,“在那塊土地上,我不是還為範漢儒同誌,裝瘋賣傻地給你拍過‘無線電報’嗎?‘範漢儒這小子又去養雞啦!’當時,你在田埂墊上還向我點頭表示過謝意呢!”
“噢!”她的記憶複活了,向我伸出手來。
“為什麼站在這兒挨凍?”我問。
“我也說不清為什麼。我串車廂巡診,走到你們這個車廂門口,不大好意思……”她很窘。不知是由於她天性喜歡低頭,還是當女囚時低慣了頭,她和我說話時,兩眼一直看著腳尖。
“你來得正好,總指揮正命令我到九號車廂去找隨車醫生呢!真想不到就是你。”
“有病號?”
“範漢儒。”
當我把陶瑩瑩引進我們車廂時,她如同一位受到夾道歡迎的“首長”。有人鼓掌,有人歡呼,更多的是向她行注目禮。那熱烈勁兒,絕不亞於高爾基的小說《二十六個和一個》中,那個女主人公出現在眾多粗獷男工麵前時的情景。其實,按世俗的觀點來解釋,她的身份比我們中間任何一個都要卑賤,因為她當過地地道道的囚徒。但她在車廂裏所受到的禮遇,在“男兒國”中可謂盛況空前。盡管車廂裏已擠得像沙丁魚罐頭了,我們還是把範漢儒坐著的那兩排椅子騰空,讓給陶瑩瑩和“六點鍾”,以便於她為他檢查身體和說一些他們之間該傾吐的那些語言。
嘈雜混亂的車廂頓時安靜下來。就好像這是一節行李車,雖然塞得滿滿的,但都是一些沒生命的貨物。我擠在過道那邊的夥伴中間,雖然很想看看這幕悲劇生活中的喜劇,但理智在告訴我,應該多給他倆一點自由空間。我和夥伴們幾乎無一例外地都把頭轉向車窗。
窗外飄著白雪……
遮天蓋地飄飄悠悠……
雖說我的兩眼望著粉雕玉琢的銀色世界,可是耳朵似乎丟在了那“半球”:
“我還以為你留在……”聲音很輕,好像來自另一個遙遠的世界,“真想不到……”
“我剛留場就業半個月,看起來好像是命運使我們……”
“那邊有黃河……黃河。”
“三十九度三!”
“那邊有‘重耳走國’的遺址。”
“給你打針吧!”
“那邊的平陽府是堯的故鄉。”
“疼嗎?”
“唐朝大詩人王維、元稹、白居易,還有柳宗元都祖籍山西。”
“再吃兩片藥吧!”
“那兒還出土‘烏金、墨玉’。”
“水!有開水嗎?”
我猛然驚醒,忙從火車的小桌下拿出暖壺來,遞過去。我遞過暖壺後,馬上退回到這“半球”來。
喝水聲,一口接著一口……
火車的鳴笛聲……
列車的奔馳聲……
列車鑽進了長長的隧洞。
白雪突然消失。
車廂一片幽暗……
那“半球”沒有低語聲了。
隧洞是這麼長啊!真長!“大概此刻還有人嫌短吧!”我想,“對!火車應該在這裏突然拉閘,停車,或者是‘紅衛兵’勒令火車在這兒停上兩天一夜。”
霍地一下,世界又明亮了,亮得紮眼。
低語聲重新開始:
“你喜歡古老的黃河嗎?”
“嗯!”
“我爸爸在黃河套背過纖繩!”
“真?”
“《黃河大合唱》,開頭怎麼唱來著?”
“‘我站在高山之巔,望黃河滾滾,奔向東南。’”
“我們能看見黃河嗎?”
“能。有棉被嗎?”
我再次過到那“半球”,麻利地打開範漢儒的行囊。糟了,一股濃重的雞糞氣味,撲鼻而來。我忙把他的行李重新捆好。在我動手解自己行囊的時候,陶瑩瑩說了聲“不必了”,便把自己的短呢大衣蓋在蜷臥在車座上的範漢儒身上。我怕他冷,又把自己的破皮襖蓋在了陶瑩瑩的短呢大衣之上。
“他有點燒糊塗了。”她說。
“也許是興奮的。”
“讓他好好睡一會兒吧!多讓他喝水。”陶瑩瑩用手攤攤她棉衣上的褶紋,開始收拾聽診器、針頭,“他身體挺結實,出兩身汗燒就能退下去。你們注意,不要叫他吹風,再受涼容易轉成肺炎!”
“陶醫生!你再坐一會兒。觀察一會兒範漢儒的病情再走嘛!咱們都是在曆史火車頭拐彎的時候被拋出來的‘同類’,有著共同的話題。”我挽留她,我想和她談談。
她站了起來:“不了!我還要到別的車廂看看。”
“那你把呢大衣帶走,車裏沒暖氣。”我動手掀開我那件破皮襖,想把她那件衣服拽出來。
她製止我說:“他剛睡著,別動了。我還要過來的。”
見她執意要走,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陶醫生!我們被發配到山西哪兒?你知道嗎?”
“不知道。”她搖搖頭。
“你呢?是不是不能和我們在一塊兒?”
她的目光黯淡了:“真不知道哪塊黃土是我的墳地!我們女就業隊上卡車的時候,田隊長倒是透露給我一點風聲。說山西有二十多個勞改點,有磚場,有礦山,當然更多的是農場,連她也不知道我們女隊在哪兒落腳。說實在的,當時我不太關心去山西哪兒,隻關心你們‘右派’隊是不是來山西。因為……田隊長倒是把這個底告訴我了。所以,我知道你們也在這趟火車上。”
一提在哪兒搭窩,夥伴們都圍攏了上來,把陶瑩瑩當成了“消息靈通”人士,亂哄哄地提著各式各樣的問題。
“你當跟車醫生,沒聽見‘總指揮’漏出過一點口風?”
“你總比我們知道得多一點呀!比如是去雁北?還是晉中、晉南?”
“相信我們吧!我們絕對保密。”
車廂裏的一雙雙眼睛,都渴望著陶瑩瑩的回答。
陶瑩瑩的臉色緋紅。顯然,在她的境遇中,從沒有受到過如此的信任;她窘得半低著頭,激動地說:“我……我很感謝大家。別看我肩膀上背著個藥箱,好像比你們要強一點似的,不,因為我在大學是學醫的,勞改隊是要發揮我一技之長。其實,我比大家犯的錯誤要嚴重,和大家身份不能相比,如果命運能把我們支配到一個勞改單位去,大家就會慢慢地知道。”她似乎怕我們再提出什麼問題,深情地凝視了昏睡的範漢儒一眼,就背起藥箱走向車門。
我們似乎比剛才更熟悉了,招呼她:“再見!再見!”
她激動異常,還沒步出我們這節車廂,眼角就湧出淚花。
門響了一下。
她——去了。
我坐在範漢儒的身旁,默默地回想著剛才的一幕,心裏感到非常充實,並為“六點鍾”的未來而由衷地高興。她的確很漂亮,麵孔甜而不俗,五官雅而不嬌。如果用古典小說中的詞彙來比喻,她的一舉一動,不屬於“小家碧玉”的形象,而應納入“大家閨秀”的範疇。唯一使我感到有點費解的,倒是她顯得太壓抑了,就像一個身上背著沉重包袱的行者,彎腰駝背地走著她漫長的驛路。但就是這樣一個女子,在稻田地裏居然敢冒“催命三郎”之大不韙,主動頂起降臨在範漢儒頭上的“雷”,幹出使人瞠目結舌的事情來。
範漢儒在睡夢中呼喊著“黃河”。他大概夢見了他也像父親那樣,背著勒進皮肉裏的纖繩,正在拉著一條沒有帆槳的重載船吧!不然,他的額頭怎麼會墜落下那麼多的汗珠呢!一滴、兩滴……十滴、百滴……順著他開闊而外凸的前額泉湧而出!不,也許他正做著一個完全相反的夢:壺口瀑布垂天而落,他正在黃河巨浪中擊水而遊。黃河的胸膛是那麼寬闊,而他自己卻是那麼渺小!遊啊遊啊!怎麼遊也遊不到沙灘。他奮力揮臂,使出全部力量,想找到她的邊沿,但是沒有!因為她太遼闊了,博大得如同母親的胸膛,這一串串晶瑩的汗珠,或許是因為興奮而滾落下來的吧!
“水!我渴——”
他醒了。
夥伴們為他倒水。
“多喝點!”我端著杯子喂他。
他到底是苦難敲打出來的硬漢子,喝罷了水就從座位上坐了起來,兩眼直愣愣地看著窗外:“這是到哪兒啦?”
“到晉陽界了。”
“哎!陶瑩瑩呢?”他的記憶隨著他的身體一塊兒活了過來,“我恍恍惚惚地感到,她用聽診器聽過我的心髒,給我打過針,還……”
“你小子一向不誑朋友,”我說,“車過那條隧洞的時候,你們的聲音怎麼啞了?”
範漢儒用線衣袖口擦擦滿頭熱汗,回味地說:“那不是我做夢吧!我好像感到當時她……她……她握住了我的手,握得很緊很緊,然後,我好像是奓著膽子親了她的手一下。老弟!這都是在迷迷糊糊的情況下產生的勇氣,當時我就好像喝醉了酒一樣。”
“她等會兒還要來複查。”我說。
“你沒騙我吧!”
“你看!人家把短大衣都留在這兒了。”
範漢儒拿起那件舊呢大衣,像看一件罕世珍寶一樣,翻過來掉過去看了半天,喜出望外地說:“瞧這意思,我來山西是上帝的召喚。古詩中的‘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好像為我寫的一樣!葉濤,你說是嗎?”
我擔心他話多傷神,忠告他說:“陶醫生說不許你起來,你還是躺下吧!”
“葉濤,她不了解我,你還不了解我?勞改隊已經把我淬過火了。”他得意地拍了拍胸脯,笑吟吟地看著我,“渾身每個部位都硬得像三棱鋼!”
“照你這樣說,陶醫生可以不必來了。好!我馬上去通知她。”我佯作要走的樣子。
範漢儒當了真,拉著我的衣袖說:“別走!剛才我燒得迷迷糊糊,如同騰雲駕霧一樣,正經的話還沒和她談呢!
“還有什麼可談的?”我說,“列車過隧洞的時候,一切都盡在無言中了。你再看看,這玩意兒是隨便給人蓋的嗎?這是人家身上禦寒的衣裳,可是卻給你蓋上了。”
範漢儒馬上擔心起陶瑩瑩來了:“她不冷嗎?”
“待人家取衣裳來的時候,你加倍補償人家為你付出的犧牲吧!”
他愣了:“怎麼補償?”
“用你的心。”
範漢儒笑了:“好!一定照辦!”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冰冷的窩頭他嚼得那麼帶勁。兩個窩頭下肚後,又把夥伴們送來的兩暖壺熱水喝了個瓶底朝天。肚子飽了後,他更有精神了,喋喋不休地和我說東道西,我卻困倦得難以支撐了。
一覺醒來,車廂裏已經亮起了大燈。範漢儒似乎還在編織著自己的夢!他把頭靠在椅背上,兩眼直溜溜地望著圓拱形的車頂,任列車怎麼劇烈地搖擺,他也沒有擺動他那遐想著的身姿。
“瑩瑩怎麼還沒有來?”我心裏開始不安了。
“人活著不能太自私嘛!一個跟車醫生,要負責整個專列上的病號。也許,她正在哪一節車廂給人看病哩!”範漢儒顯得比我心裏還敞亮,似乎他和她的事情已經是板上釘釘了,因而口氣裏充滿了自信。
列車的行速漸漸慢了下來。
“刺——”的一聲,列車停了。
一路上的偶然停車太多了。好像由於車上的“貨物”盡是“淘汰物資”之故,連這條綠色的長龍也比其他列車身價低了三分。它見車就讓路,動不動就拉閘停車。
我透過結冰的玻璃窗,看了看窗外的世界。這是個無名小站,既無站牌,更無站台;極目所到之處除了雪還是雪,突然,停放在暗處的幾輛卡車同時睜開了“眼睛”,漫荒野地的小站,立刻亮如白晝。這時,我才看見列車周圍,十步一崗地站著不少持槍的哨兵。我立刻捅了“六點鍾”一拳頭:“瞧!”
“是不是我們趕上了大武鬥?”
“人家和我們這快咽氣的死貓鬥個什麼勁?”
“那……是對我們夾道歡迎!”他詼諧地說。
“不知死的鬼!你往這邊看!有‘貨物’在這裏下車。”我隔窗指點著列車中部,“看頭發圍巾和衣裳,是女同胞下車了!”
“女同胞?”
“就是女‘就業人員’!哎呀!陶瑩瑩會不會在這兒下車?”我心跳的速度頓時加快了。
“不會吧!跟車醫生得跟列車走到頭嘛!”他判斷著。
“我看是戀火把你燒糊塗了。她下了車,不會再找一個跟車醫生嗎?”我焦急地說,“女隊的人都在這兒下車,能把她一個人拉到咱們‘男兒國’去嗎,傻瓜!”
範漢儒昏熱的腦子清醒了一些,反而對我說:“她應該來告個辭嘛!”
“她是出來旅行嗎?她也和你我一樣,是發配山西。下車之前,還能允許她亂串車廂?笑話!”
“這怎麼辦?”範漢儒慌了手腳。
我倆合力開著窗戶,裏邊那扇經不起我們的蠻力,被推了上去,外邊那扇窗戶,被冰雪凍得結結實實,任憑我倆咬緊牙關,使盡平生力氣,也沒能撬動分毫。時間急如星火,車窗外的雪地上,“女同胞”已經列隊集合點名了,身穿素格花棉衣的陶瑩瑩有意識地排在靠近我們車廂的地方,解下脖子上的圍巾,貌似撣她頭上的雪,實則在向我們揮手告別。大概是因為她穿得太單薄,她不得不一邊撣雪,一邊不停地跺著雙腳——像即將遠征的士兵在原地踏步。
範漢儒急了,他抱起她的短大衣,向車廂門口衝了過去,他很健忘,進入夜間行車,車門就已經鎖上了。他隻好又扭頭跑回車窗旁邊,遺憾的是,這時,崔總指揮已經辦理完了“貨物”移交手續,陶瑩瑩尾隨著“女同胞”的隊列,向那一排被白雪埋了半截的卡車走去。她兩步一回頭地朝我們這個窗口張望,當她走到卡車旁時還大著膽子向我們這個窗口搖了搖手。
“看!她的意思是不要這件呢大衣!”我說。
“不行!卡車上會凍死她的。”他急中生智地抄起一個暖壺,“忽”地一下,把熱水澆到窗欞上。這下可好,不用撬,車窗就開了口子——那冰凍的窗玻璃突然遇熱,炸裂了。風卷著雪,猛地從破裂的大口子鑽了進來。
“你闖了禍了!”我告誡他不要再喊叫陶瑩瑩,以免驚動“催命三郎”。可是,這時的範漢儒已經如同受了驚的野馬,喪失了理性。他把呢子大衣卷成一團擎出車窗,挑著嗓子喊著:“喂!這是你的……這是你的……你到哪個地方?告訴我一聲!快說,車要開了!”
陶瑩瑩已經登上了卡車,再次連連擺手。她微弱的答話聲被列車“哐當哐當”的啟動聲淹沒了——列車離開了這個雪原上的小站。
卡車向北。
列車向南。
相背而行。
天各一方……
範漢儒像拳擊場上被一個具有無窮力量的拳擊手擊敗了一樣,頹然地倒在了椅子上。
第五章
喜中生悲,悲中生喜,“六點鍾”在洪洞縣界,反串了“蘇三起解”
的角色。
硬臥車廂裏的煙缸,已經裝滿了我的煙蒂,我又劃著了火柴,續上了一根香煙。
隨著像接力棒一樣——一根接著一根煙卷的燃燒,列車的輪子已經滾過了太原、榆次、太穀,進入了洪洞縣境。我的腦子,也隨著車輪的旋轉,走馬燈似的旋轉個不停。啊!那彎彎曲曲的像蚯蚓一樣爬行的流水是汾河!對!就是火車在汾河河穀奔馳的時候,我的這位倒黴朋友又接茬演出了一場更倒黴的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