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黃河靜無聲(2)(2 / 3)

說起來,這場苦頭純屬範漢儒自找:當他和陶瑩瑩分別時,由於火車拉笛開車,卡車鳴喇叭開拔,在一片嘈雜的聲音中,我們那位崔隊長——崔管理員——崔總指揮,並沒聽見“六點鍾”的呼喊。為了不給崔隊長留下任何一點可疑的痕跡,我們把兜裏為黏合手指裂口而隨時裝著的橡皮膏,都捐獻出來,用以黏合上那塊破碎了的玻璃窗。

範漢儒沮喪地坐在椅子上。我們像裱糊匠一樣,把一塊一塊的玻璃對上縫口,中間貼了一層層的膠布。經過夥伴們的努力,黏合後的車窗雖然留下一條子、一道子傷痕,但比剛才大窟窿小眼子的,終歸是強得多了。再把裏扇的車窗重放下來,在貼近窗戶的地方堆放上一些臉盆網兜之類的雜物,如果不仔細觀察,是難以發現那塊破玻璃的。

沉溺在痛苦之中的範漢儒,最初並沒留意我們在幹些什麼。當我蹬著座位從行李架上取下雜什來擋窗戶時,我的腳不小心踩在了他的腿上,他一下從夢境中清醒了過來。一旦他從陶瑩瑩的幻影中回到這節車廂裏,他難以醫治的執拗病就複發了。我剛剛坐在座位上,他就暴躁地站立了起來,不由分說地跳上座椅,把我剛剛從行李架上拿下來的東西,“稀裏嘩啦”地重新塞到了行李架上。同時,輕蔑地對我甩了一句:“八擒孟獲——多此一舉!”

“你又活過來了,是吧?”

“反正我不會去自殺!”

“你想到這扇車窗玻璃的後果了嗎?”

“我活這麼大,還沒搞過一次貓兒蓋屎的事兒。”

我被他的突然發作激怒了:“你那麼誠實,為什麼在稻田裏拔下稻苗不認賬?”

“我不能肯定是我拔的,如果我確實知道是我的行為,用不著崔隊長發威,我會主動承認是我的過失。”他顯然動了肝火,摘下眼鏡晃了晃,又架在鼻梁上,“葉濤!我們相處好幾年了!你難道還不了解我的脾氣秉性?”

“你這脾氣,陶瑩瑩將來受得了嗎?”

“咱們打了盆說盆,打了碗說碗,別離題。咱倆現在談的是車窗玻璃問題。”

“這麼說,你是要賠償這塊窗玻璃啦?”

“難道不應該?”

“應該!可是這個東西誰來賠呢?”我指著車窗外一座倒塌了的三層樓房——從它遍體鱗傷上去判斷,這是大武鬥的傑作。

“這個我想管也管不了。”他連連搖晃著腦袋,“我隻想管好我自己!在這亂世之秋潔身自重。”

也許正是因為他的赤誠,我才格外為我這位朋友擔憂。崔隊長每天早晨要到車廂來點名。我看看時間已快到了,再和他做純理性的爭論,已經變得毫無意義,便一步邁到座位上,把他搬上行李架的破爛玩意兒,又三下五除二地請了回來。我向他發表聲明說:“這些破爛東西,主權屬於我葉濤,不屬於你範漢儒。我願意把它放在哪兒就放在哪兒,別人無權幹涉。”

“葉濤!我真有點不理解你了。”

“我可理解你!”我嚴肅地告誡他說,“二十世紀頭號的癡、呆、愣、傻。押車來的不是‘黑姚期’!”

範漢儒不吭聲了。我也不願意再給他火上加油,因為陶瑩瑩中途下車,已經給了“六點鍾”很大的精神刺激。哪知崔隊長腋下夾著花名冊,剛剛走進我們這節車廂,還沒容他張嘴訓話點名,範漢儒倒喧賓奪主地先開口了:“崔隊長!我不小心,打壞了一塊車窗玻璃。隊長問問列車長,這玻璃值多少錢,我照價賠償!”

我心裏咯噔一聲。車廂內頓時為之愕然。

崔隊長走到車窗旁邊看了看,兩條淡淡的眉毛立刻皺了起來:“真是怪事!你們上車之前,我三番五次地向你們交代,隻要打開裏層車窗,就按企圖逃跑論處!現在,外層車窗被打破了,顯然你們是打開過裏邊的車窗,這是啥子行為?”

“車廂空氣太悶,範漢儒出於好心,想讓大家透透風……”我的話還沒說完,崔隊長臉色就陰沉下來,他雙手把藍大衣往兩邊一分,叉著腰說:“剛才為範漢儒的啥子毛病,你們就鬧了一回事了,現在,範漢儒已經承認窗玻璃是他打碎的,你們幹啥子又跳出來幫腔?”

“崔隊長,我想打開車窗是因為……”

“因為啥子?”崔隊長終於抓住了範漢儒送到他手裏的辮子,“因為你反動透頂,你想逃跑。過去在海濱勞改農場,有幹部包庇你,現在,你頭上那把保護傘沒有了。是革命左派押解你們,是革命左派改造你們。以後,我跟定了你們這群右派,非把你們改造得筆杆條直不成。現在,我第一次執行革命左派改造反動右派的任務。用啥子東西?用專政工具!”說著,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副“鐵鐲子”——手銬。

範漢儒愣住了,他爭辯著說:“我要想逃跑,為什麼還要告訴你?”

“坦白了從寬處理。”崔隊長掂著那副手銬說,“你要不是坦白交代,我給你戴的就是狼牙銬了。這是對你的寬大!”

範漢儒急了:“我沒有逃跑的意念,我……”

“打破的玻璃窗就是證據。”崔隊長板起了臉。

“那麼大的一個窟窿,就是雜技團的猴子鑽火圈,也鑽不過去,何況我是個人?!”範漢儒據理力爭,他的臉漲得紫紅。

崔隊長沒有多廢話,“哢嗒”一聲,熟練地把範漢儒的兩隻手銬在了一起。他用眼角瞟著範漢儒說:“我挨個翻過你們的檔案,這些牛鬼蛇神裏,以你的出身最為反動。你哥哥新中國成立前是駐守錦州的大戰犯範漢傑,真是有啥子哥哥,就有啥子弟弟。”

“那是我在‘反右’時胡謅的,真寫進了我的檔案?”範漢儒吃驚地張開他厚厚的嘴唇,汗珠從他的大腦門上滴落了下來。

“啥子胡謅?常見人往臉上貼金,還有往臉上抹豬糞的?我奉勸你態度放老實一點,不然,到了河濱農場……”崔隊長發現自己失口說出了去向,迅速改口說,“……無論到了哪兒,都不會放過你的!”

崔隊長抖了抖藍棉大衣,狠狠地在範漢儒臉上剜了一眼,夾著花名冊到別的車廂去點名了。當拉開車門時,他把脖子扭成麻花,鄭重地警告我們說:“我再重複一遍,在押送你們移轉的途中,誰敢打開裏扇的車窗,就和範漢儒一樣論處。”

藍棉大衣像巨大鳥翅一樣呼扇一下就不見了。

車廂裏沉寂得如同一池不起波紋的死水。

唯有“哢嚓哢嚓——”的車輪奔馳聲,占據了車廂的每寸空間。它的聲音那麼單調呆板,更增加了車廂中的愁悶空氣。

範漢儒手上捧著那副“鐵鐲子”,悲憤地坐在那兒喘氣;隨著列車的左右搖擺,那懸掛在手銬上的“紅衛牌”黑鎖,像個秤砣一樣來來回回地在他腕子下抖動著。我和他挨肩坐在一起,幾次動了狠狠地挖苦他兩句的念頭,以讓這個呆子“識點時務”。但看到他那副倒黴的樣子,又把滾到舌尖的話咽了回去。難道他真錯了嗎?沒有!

“給我口水喝。”他開口了。

我倒上一杯水,遞到了他的手裏。他用雙手捧著杯子,一飲而盡。

“我心裏火燒火燎,再來一杯。”

我看他戴著手銬喝水,很不方便,便把水杯舉到他的唇邊。

他搖搖頭:“我不習慣叫別人喂!”

我隻好把水杯交給他——他的執拗是無法抗拒的。

“這倒也不錯,嚐嚐戴‘鐲子’的滋味。”範漢儒苦笑了一聲,“過去,我在電影上看見戴手銬的犯人,總會想到他們的手腕子一定非常疼。其實,它除了叫你行動不方便以外,也沒有特殊的感覺。”

我不滿地瞪了他一眼:“那你就努力爭取換一副狼牙銬戴戴,嚐嚐它的滋味吧!”

他像回憶起什麼事情來了似的,眨眨眼睛說:“陶瑩瑩好像戴過那玩意兒。”

“何以見得?”

“那天,我去幫她們‘女號’檢查雞瘟,她給病雞打針時,我好像看見她手腕上有一圈小圓坑。葉濤!她能受得住,我堂堂的男子漢更沒有什麼害怕的了。”他的神情似乎更坦然了。

“你怎麼不想想,爭取不戴手銬呢?”我責備地望著他。

“葉濤!這由得了我嗎?”

“剛才完全是你自找。”我憤然地說。

“我承認。”

“那你就改改你的脾氣吧!”

“我不想改。”

“受罪活該!”我背過了臉去。

他看我生了氣,用胳膊肘捅捅我,帶有歉意地對我耳語說:“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可我這個人……就這副德行,再改造我二十年、三十年,直到在我身上堆起墳頭,我範漢儒也不會有多大的起色了。老弟!如果我惹你生氣了,請你多原諒點,別忘了,咱們可是度荒年月的患難之交啊!”

我頭也不回,但心卻跳快了。

“老弟!你的心真就那麼硬,還要讓我這個戴著手銬的人,向你鞠躬賠禮嗎?”

我還是一動不動,但感情的堤壩開始決口。

“咱倆都是屬雞的。老弟!那年的七月十四,我們對著一輪皓月……”

“別說了!”我猛然回過頭來。

他對我憨笑著。

我的眼角濕了。

“我對不住你。”

“你對得起人生。”

“你不生我的氣了?”

“我根本就沒生氣。”

“那你就幫幫我的忙吧!戴著這玩意兒,衣裳是沒法兒穿了。我有點冷,你把你那件皮襖給我披上吧!”

這時,我才發現範漢儒隻穿著一件單薄的絨衣。一個剛剛退了燒的人,在沒有暖氣的車廂裏,是容易引起其他病症的。我急忙把我的破皮襖從座位上拽出來,這時忽然看見了陶瑩瑩那件半身呢大衣。我想,這件呢大衣盡管比我那件皮襖要薄一些,但是陶瑩瑩的,對範漢儒來說,披上它更能增加他的熱力,便用力把它從座位上往外一拽,“吧嗒”一聲,從呢大衣口兜裏滑出來一件東西。我彎腰撿起來一看,是用白紙疊成的小船。

“瞧!”

範漢儒兩眼直了:“她怎麼還有這樣的童心呢?真怪!”

“一點不怪。”我說,“我估摸這是給你的一封信。”

他將信將疑地把這“紙船”拆開,幾張白紙的背麵,果然寫滿密密麻麻的字:

漢儒同誌:

現在我可以這麼稱呼你了,因為我已滿了刑期,按規定可以算是半個公民了。

我很自卑,在你麵前尤其自卑。雖然我在“女號”,離你們有幾十裏地遠,但你的事情,我知道得很多很多。田隊長是個很有修養的勞改幹部,她在對我們進行教育時,經常舉出你在雞場的事例,於是我了解了你。至於田隊長對你怎麼這樣了解,我不好過問。據她說,在度荒年代,你寧可煮菜幫子吃,也不動農場一個雞蛋。隻憑這一點,就看出你是一個毅力極強的人。我們這些女囚,按說比男人更該自重,不,在那幾年,她們無所不吃,在葡萄園幹活時,把沒成熟的酸葡萄往嘴裏填,甚至剛剛打過農藥的青桃,她們也不放過。我是獄醫,經常為搶救這些因饑荒而喪失理性的女號,白天黑夜地奔忙。田隊長還告訴我們:你清白如水,從鼠洞裏掏出的四個雞蛋都交公。

老實說,我聽見這些事情,就像聽童話那麼新奇。按物理學解釋:一旦物質承受了超負荷的壓力,沒有不破碎或變形的。你是屬於哪一種稀有物質呢——我常常這麼想。記得,有一次你在總場部做養雞方麵的報告,我們“女號”派代表去參加。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當時正是盛夏,你赤著雙腳,頭戴一頂荷葉形草帽,大概因為天氣太熱之故,你把草帽摘下來當扇子扇風,我才看見你的麵部特征。你前額是那麼大,使我情不自禁地聯想起電影中的列寧。

當然,這樣的比喻很不恰當,可那是我的真實感覺,我找不出更好的比喻來了,隻好這樣吧!

“我……我不能再看了,這是給你一個人寫的!”我尷尬地把眼神從信紙上收回來。

範漢儒用戴銬的手拉住了我:“剛才你分擔了我的痛苦,現在,你有資格和我同享快樂。”

“信上快要出現……出現熱乎詞兒了,還是你一個人……”我站起身來。

“老弟!你是過來人了,當參謀就當到底嘛!你得幫我多拿主意呀!”

我隻好又坐了下來。

範漢儒繼續輕聲讀了下去。

後來,你來我們“女號”的養雞場了,我很激動,有很多話想和你說,但我又不能對你流露出什麼東西來。因為我用心裏的尺,量了量我自己,我們中間有著一段不小的距離,而這些距離,是座山,難以攀越;是條急流,有船也難以渡過。偏偏這時候,你在荒蕪的古道旁向我開口了。我的心亂極了,真的,到今天我都記不得我是怎麼回答你的了,我的心一個勁地跳,一直跳到我們分手……

還記得那次稻田風波嗎?你們那位隊長訓斥你,我聽了比訓斥我還難受。為什麼,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對你產生了……我說不清楚,反正我突然站起來,幹了那麼一手活兒。那天,我們“女號”冒雨收工回來,我剛換上幹淨衣裳,田隊長就推開醫務室的門,走了進來。她問我:“陶瑩瑩!那草裏的苗真是你拔下來的嗎?”我很猶豫,因為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著急地來詢問這件事情。我想說謊瞞她,但是她那雙眼睛是誠摯的(她一直對我非常關心),我立刻把謊話咽了下去,把真話吐了出來:“不,不是。”“那你為什麼說是你拔的?”她問。我說:“田隊長!我也說不清楚為什麼?我隻覺得那麼一個人,不該挨訓。我……我太冒失了,今後絕不再犯這樣的過失了,您批評吧!”我低著頭,等著她的批評;但是等了半天,也沒有動靜。我一抬頭,不知她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醫務室。真奇怪!

我一直惶惶不安。直等到我解刑的那天,她才告訴我,她不譴責我那次冒失行為;正相反,她認為我還沒有喪失作為一個人應有的良知——盡管我當時是服刑的女囚!我影影綽綽從她嘴裏知道,你們那位隊長之所以被撤了職,去當管理員,是她到場部告狀的結果。幾天前,她又把我找到隊部辦公室,我等著她布置任務,可她一直也沒說話。

我問:“田隊長!您有事嗎?”

“沒事,你走吧!”

我剛走出屋子,她又喊我:

“你回來!”

我重新站在她的辦公桌前:“您今天是怎麼了?”

“再過幾天,你可能要離開你服過刑的土地了!”她聲音極輕。

“去哪兒?”我馬上說,“我不願意走,我在這個隊待熟了。幾年來,您對我幫助很大!”

“這不是經過人為的努力,就能把你留下來的事情。”她臉上露出憂鬱的神色,“臨走前,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我難過地說:“感謝您多年對我的教育,我是一個罪人。”

“我需要聽的不是這個。”她注視著我的眼睛,“我想聽聽你對未來的想法,比如:個人的生活問題,你還是個姑娘啊!”

“我沒想法,隻想一個人自食其力……”

“陶瑩瑩,這不是實話吧!在稻田發生的那件事,我這個當隊長的可不是瞎子……”

我心亂如麻:“田隊長,我……”

“你很有眼力,分得清黃土和朱砂。”她思忖地笑了笑,“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我愛人在他們男隊當隊長,你如果真對他……在你臨去山西之前,我可以通過我愛人對範漢儒透個信兒,範漢儒是個誠實的人……當然,範漢儒能不能原諒你犯過的那次錯誤我不敢擔保,……你看,我這個當隊長的,竟管起你的私事來了!”

“我……我……我……”我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這是你的自由,我隻是問問你。”她解釋著,“因為他們也去山西,山西有二十多個勞改點,不知把你們分到什麼地方去。當然能到一塊兒更好,萬一要是離得很遠,就難再有碰麵的時候了,所以,我事先問問你。你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我心跳得挨著了嗓子眼,“田隊長!我非常感謝您。我的父母都和我斷絕了關係,您……”

“回去考慮一下,明後天給我個回話!記住,這是屬於你的自由,不要因為我是隊長,就有所屈從,我們今天談話完全是平等的關係。”

我回到就業人員的宿舍,當天夜裏失眠了!漢儒同誌,我不是考慮我願意不願意,而是考慮到我不該和你建立那種關係。我是個罪孽深重的人,而你雖是“右派”,品質卻是水一樣的透明……

還沒容我去回答田隊長,開往山西的日期提前了。匆匆忙忙地收拾東西,匆匆忙忙地上了卡車,又匆匆忙忙地登上了火車。我的天!跟我們同車來山西的竟是你們那位隊長!我的心真是不寒而栗!還算好,他沒有認出我就是在稻田裏幹擾他對你發威的女犯!由於我是個“醫生”,被安排在九號車廂,這兒是押送人員專列,不像其他車廂那樣擁擠。趁著還沒有病號來找我的時刻,伏在小桌上給你寫了這封信。因列車不停地擺動,字寫得歪歪扭扭,請你原諒。我想寫完信後,借著在車廂巡診的機會遞交給你。可是我不敢保證我自己,能有那麼大的勇氣——因為理智始終在我耳邊回響: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但我感情上已經不能自我克製,隻好孤注一擲,聽從上帝的安排了!

此祝冬安

陶瑩瑩,於九號車廂

如果命運使我們一個天南,一個地北,也請你想辦法回我一封信,因為我們女隊的去處,總是可以打聽到的。我等著!我期待著!

——陶瑩瑩又及

……

我倆久久相對無言,圍攏在我們周圍的夥伴都肅然無聲。人,在最激動的時刻,常常出現沉默,而現在,車廂裏就沉浸在這種沉默之中。片刻之後,喧嚷聲突然在車廂中迸發:

“‘六點鍾’,你真是個福神!”

“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樣透明!”

“這件衣裳是她有意留給你的!”

“這真是沙漠中的青草,苦難大地上的抒情詩!”

“祝福你!倒黴的範漢儒!”

“願你們將來能百事如意!”

“……”

範漢儒用戴著手銬的雙手,笨拙地疊著那幾張信紙,他想把它仍然疊成一隻船,但顫抖的手指怎麼也不聽他的指揮。我拿過來,沿著信紙上留下的折紋,把它疊成了原來的模樣——一艘鼓著帆的小船。

他把它捧在手上,凝神地望著,望著。

我不想打擾他的思緒,閉上了眼睛。

“葉濤!別睡覺。窗外有條河!”他說。

“那是汾河!”我閉著眼睛回答。

“它流向哪裏?”

“陪伴著咱們這趟車一直流向黃河!”

“要是把這隻船放進河裏……”

“老兄!你看不見河床已經開始封凍了嗎?”

“那麼說,它漂流不到它的終點了?”

“哪兒是它的終點?這兒——”我睜開眼睛指著他的心窩說,“這才是它的歸宿!”

“不,它應該流進黃河。那兒浩浩蕩蕩,一瀉千裏,這張帆應當和我們編成一個開拓新生活的船隊。黃河是我們偉大民族的搖籃,你、我、她都應當無愧於我們光榮的祖先。”他神色異常激動,鏡片後的兩眼熠熠放光,“葉濤!剛才‘催命三郎’不是無意地露了一句,我們要去的地方是什麼……什麼河濱農場嗎?從‘河濱”兩個字上去分析,那兒一定靠近黃河。”

“有可能。”

“不是可能,是一定。”

“一定。”我心酸地望著手銬下晃動著的鐵鎖。

“假如真有那麼一天,我將站在黃河之濱,對我的古老祖先說——我是古老黃河的子孫。”說著,他激動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我彎腰拾起被他抖落在地板上的呢大衣,重新給他披上,把他強按在座位上。並把這封疊成船形的信,從他手裏拿過來裝進呢大衣的衣兜——因為隔著車門玻璃,我看見崔隊長已經點名歸來,這是他返回幹部車廂的必經之途。這個可氣的呆子,顯然不知道我的用意,還用兩隻手死死地捏著那隻“船”,似乎還想再端詳一會兒。我低聲向他喊著:“拿給我!快——”

晚了。

崔隊長已經站立在我們麵前了。

範漢儒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封信會有什麼風險,他兩眼依然望著那隻“船”。在他看來,改造“右派”的政策條文上並沒有規定“右派”隻能獨身生活。因而這封信即使被崔隊長抄走,也構不成什麼問題。何況這一車廂裏裝的都是摘了帽子的右派呢!“摘帽右派”應享有充分的戀愛自由!可是我的心跳得像一麵鼓,因為這封信裏不但涉及陶瑩瑩,更重要的是涉及受人尊敬的田隊長;這位正走紅運的左斜眼,是不難用這封信對“黑姚期”夫婦使手段的。山西距渤海灣雖然雲水迢迢,但他隻要給那邊胳膊上戴“紅箍”的一封函件,說他們同情犯罪分子,就會給他們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事已至此,我已不能再從範漢儒手裏索取這隻“船”了,以避免招起崔總指揮的懷疑,隻好呆呆地坐在那兒靜待命運的審判。

崔隊長一手就把範漢儒手裏那隻船奪了過去,他用眼角睨著他說:“剛才我對你說啥子話來?叫你老老實實反省錯誤!你幹啥子事情,戴著手銬還疊紙船玩!真是反動透頂,甘心當花崗石,去見上帝嘍!”

“崔隊長!這個紙船是我疊的。”我站起來,用身子擋住了範漢儒,生怕他再惹出什麼風波,“您想,他戴著手銬能疊這玩意兒嗎?我不該影響他集中精力反省罪行!您……您把它還給我吧!”我屏住氣,兩眼盯著那隻“船”,生怕他突然把它打開,那就等於我引火自焚了。

“留著這東西幹啥子用?嗯?”他抖擻著總指揮的威風,雙手用力一絞,就把幾層紙疊的“船”撕成碎片,往車廂角一拋,雙手叉腰訓斥我們說,“你們應該對範漢儒展開積極的鬥爭嘛!範漢傑的親弟弟,一窩兒反革命!要是放在社會上,早該送他上火葬場了!他還不感激‘文化大革命’的恩德,還有心玩……玩啥子紙船。你要坐船上哪兒去?去台灣?還是去美國?別做那個夢了!等著你的是嚴管隊……”他說盡了革命詞彙,又抖盡了威風,直到他說得口幹舌焦,才披著棉大衣風風火火地走了。

阿彌陀佛!範漢儒在這次挨訓的過程中,一聲沒吭。也許是手銬,讓他多多少少清醒了一點吧!我長出一口氣,掏出手絹擦著汗。

夥伴們從車廂角,把那隻撕碎了的“船”——一堆紙屑,給範漢儒找了回來。

範漢儒——這個從不落淚的男人,眼角忽然閃爍出淚花;接著淚水滴滴答答地墜落在他手裏捧著的紙片上,掉在他腕子戴著的手銬上……

這是我和他相處的幾年中,第一次看見他掉眼淚。

我替他摘下眼鏡,把我的手絹遞了過去:

“事情已然過去,別難過了。”

“真不吉利,第一封信就……”他喃喃地自語。

“這也許是個喜兆。”我搜腸刮肚地尋找安慰他的理由,“你看!列車正駛過洪洞縣界,‘蘇三’曾在這兒受過苦,但是結局不是大團圓嗎?”

“可是她在被押解的途中,碰上個好心腸的‘崇公道’啊!誰知他……

他……怎麼發落我呢!”

第六章

跟著“跳蚤”榮升“天堂”,範漢儒下了“煉獄”,直到那四隻橫行的螃蟹,進了曆史的蒸鍋……

列車不知疲倦地奔馳著。那車輪單調的聲響,好像不斷重複地提示我:“快要到了——快要到了——快要到了!”

不,這兒離河濱農場還有著不算近的一段裏程,因為我還看不見像古城堡式的圍牆和崗樓,還看不見我在這兒耕耘了幾年的土地。1969-1976年,這短暫而又漫長的歲月,我的黑發裏出現了銀絲,範漢儒眼角額頭出現了深深的皺紋——我們從風華少年,一下邁進了中年的門檻!

嚴峻的歲月,對於得意於一時的崔煊(崔隊長的大號),也沒有任何寬容,幾年時間過去,他不過才三十多歲吧,但在他的頭頂上出現了一個光圈——他過早地謝了頂。可是他初到河濱農場時,是何等威風啊!到了山西以後又如柳絮般升飛起來,小小的烏紗帽上又插上了豔麗的翎毛翅。河濱農場原場長兼政委的薑大琪,其中的政委頭銜,竟被這位“啥子隊長”——實則啥子也不懂的崔煊弄到手了,他當仁不讓地坐在了這把金交椅上。

範漢儒的境遇,隨著崔煊的榮升“天堂”而墜落到“地獄”的底層。本來,“摘帽右派”與囚犯是有嚴格界限的;但每次批鬥範漢儒的大會,都把囚犯拉來,以壯新政委的聲威。至於罪名,早就羅織好了:“轉移途中打破窗玻璃,企圖逃跑”“範漢傑的弟弟”“拿著紙船發呆,是妄圖坐船越境”……範漢儒對於前兩條罪名,似無觸動,當崔煊宣布他企圖越境時,他梗起了脖子,瞪圓雙目,吼叫了一聲:“我是炎黃子孫,就是拿棒子往外轟我,我也不離開養育我的中國大地。這是對我的侮辱!”話音未落,囚犯們呼喊“打倒”“嚴懲”的口號,像天上的雷鳴滾滾而起。盡管花白頭發的薑場長和場裏主要幹部,用公開退場以示對崔煊踐踏法律的抗議,可是崔煊視而不見。幾次批鬥大會之後,他給範漢儒換上了狼牙手銬,送進了犯人嚴管隊,並煞有介事地派人外調他的曆史。

範漢儒搬進“大牆”的那一天,正是1971年的春節,陣陣冷風刺骨,大地一片肅殺。由於他戴著的那副狼牙手銬,越動越緊,為使他免受皮肉之苦,夥伴們都主動為他整理行囊。我為了給他精神上增加熱力,把陶瑩瑩那件衣裳也打進行囊中去。他走過來,以不容辯駁的命令口吻對我說:

“把它拿出來!”

“你該把它帶在身邊,它會給你……”

“叫你拿,你就拿出來!”他暴躁地說。

“為什麼?”

“我不願意髒了這件衣裳。”

“放在哪兒?”

“你給我保管。”他說,“還有……你如果有可能打聽到她的地址的話,寫封信告訴她,就說她出來了,我進去了。她碰到合意的人,我祝她百事如意,生活幸福。”

“你瘋了?”

“何必耽誤人家呢!我準備在崔煊掌管的監獄裏坐一輩子牢了。”

我倒不那麼悲觀。我認為薑場長和場裏那些幹部,正在冷眼觀“螃蟹”,是不會任其長期踐踏法律的。我低聲對他說:“前兩天,薑場長以找我們個別談話為名,幾乎和每個人都問到了你。”

範漢儒並不顯得有任何激動,他說:“昨天,你們都出工了,他來到這間宿舍,我以為是要看我的反省材料,為了少費唾沫,我送給他一張白紙,上邊寫著兩個大字——‘清白’。他把我問了個底兒朝天之後,冷冷地對我說:‘你明天就出工幹活。’沒有流露出一點對我的同情。”

“傻瓜!‘黑姚期’的臉色不冷嗎?這是工作需要。”我把我的分析講給範漢儒聽,“特別是這年頭,泉在地下湧,水在冰下流,他叫你參加勞動的意思,不正是為了以合理借口卸下你腕子上那副鐵鐲子嗎?你在勞改隊這麼多年,怎麼這點見識都沒有?”

範漢儒略有所悟地:“真?”

“你等著瞧吧!”

幾天之後,我們大隊人馬扛著鍬鎬,去引黃工地上開凍方挖大渠時,我這個“估計參謀”的估計應驗了:在獄牆外大約一裏多地的平場上,我看見了範漢儒。他和幾個穿著囚衣的“老號”,正在鐵絲網圍起的一個圈圈裏,清理著瓦礫和積雪。此時太陽剛剛出山,範漢儒冒著料峭的春寒,已經光著脊梁揮鍬大幹了;陽光照在他結實的胸脯上,晶瑩的汗珠像斷了線的珍珠,從他赤裸的軀體上滑落下來。當我們的隊伍經過鐵絲網時,我禁不住歡欣之情,含蓄地向他打著招呼:“喂!東邊日出西邊雨!”

他回過頭來,立刻回答:“道是無情卻有情。”

“分配你幹什麼活兒?”我壓低話音問。

他詼諧和豁達的性格,隨著雙手解禁而複活。他打著啞謎說:“喂你!喂我!”

“這是什麼意思?”

“咯咯咯——”他伸長脖子學了聲雞啼,然後嚴肅地說道,“薑老頭叫我領著幾個犯人,在這兒建一個養雞場。”

“那不是觸犯了政委的神威了嗎?”我有點擔心。

“薑老頭說了,‘他搞他的政治,我抓我的生產’。”範漢儒悄聲說,“牛蹄子分兩瓣,各彈各的調,各走各的道!”

我為範漢儒高興:“這麼說,你有盼頭了?”

“人世間總是好人比壞人多。”他咧開厚嘴唇,笑了,“不然的話,那個新權貴會把我給整死!”

我笑了。但笑得太早了。第二天我們經過鐵絲網時,範漢儒和那幾個“老號”的影子就不見了。我心裏惶惶不安。可是幾天以後,範漢儒和那幾個老犯人又出現了。我剛長出一口氣,範漢儒和那幾個犯人又不見了;之後,又複出了。這種變幻莫測的情況,終於使我明白了:崔煊政委並沒有睡覺,他正和薑場長進行較量;範漢儒能否解禁來勞動,隻是這場鬥爭中的一個投影而已。因此,我和我的夥伴們都用路過鐵絲網能否碰到範漢儒,來判斷農場氣候的陰晴——不,應當說是用它來揣摩我們國家的命運。盡管我們襤褸的衣衫上無一例外地都補著補丁,但那一雙雙眼睛上沒有補丁——它們的亮度賽得過探照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