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像火車車輪飛快地滾動……
時間,像大河流水奔騰而過……
幾年的光陰過去了,那個養雞場也沒能落成,忽而停工,忽而開工;忽而“月缺”,忽而“月圓”;忽而“寒流”,忽而“暖流”……在巨變的風向中,範漢儒就像置身於旋風中的一片樹葉,一會兒被拋上九霄雲天,一會兒又墜落到地麵。有一次,是農場“陰轉晴”的日子,我獨自一人從引黃工地上回來取生產用具,在鐵絲網邊碰到了他。
“有消息嗎?”他很著急。
“沒有信來。”我知道他說的“消息”是什麼。
“你沒有想辦法打聽一下嗎?”
“我問了,其他幹部不知道女隊的落腳碼頭。我奓著膽子問了一回崔煊,碰了一鼻子灰!”
他失望地搖搖頭:“完了!”
“你可以和薑場長說說你的事嘛!”
“談過了,他說現在顧不上考慮這些閑事。”
“怎麼是閑事呢?”我不解地說。
“你知道‘左斜眼’為什麼來山西,來了山西根子為什麼又這麼硬嗎?太原有個大造反派,是和他一塊從部隊轉業下來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崔煊這個小小芝麻粒大的幹部就不可一世了。薑老頭每天應付他還應付不過來,怎麼能顧得上管兒女情長的私事呢!”
我沉默了。
“隻當是場夢吧!”
“別這樣想,接不到陶瑩瑩的信,一定有我們意想不到的原因!”
正是這樣,直到那震驚環球的“十月雷鳴”,範漢儒結束了“候補囚犯”生活時,這個不解之謎,才算是解開了。有一次我和範漢儒正在一邊對飲,一邊緬懷往事,不知什麼時候,崔煊出現在我們那張自製的小桌旁了。我很掃興,裝作視而不見;範漢儒則反其道而行之,斟滿一杯酒舉給崔煊說:
“政委!喝下這杯酒吧!這是喜酒。”
“啥子酒我都不會喝喲!”他尷尬苦笑著,“今後,你們都不要叫我啥子政委了,我已經向薑場長寫了辭職報告。”
“不行,您可不能辭職,我還等著您領著犯人開我的批判大會呢!”範漢儒含而不露地把酒杯遞到崔煊手裏。
崔煊自我解嘲地咳嗽兩聲:“我今天,是特意來告訴你一件事情。”
“是不是通知我再次搬進監號?”範漢儒火辣辣地說,同時站起身子,“我馬上就跟您走!”
“你這是說啥子話喲!我是來告訴你那個叫啥子……啥子陶瑩瑩的事情。”崔煊木呆呆的臉上流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氣,“當時,你正被審查,她給你來了一封信,按照規矩這信是不能給你看的。後來,工作忙忙亂亂,這封信找不到了。”
“地址還有嗎?”範漢儒頓時忘記了一切。
“她在……晉北曲莊磚場醫務室。”崔煊背書似的回答。
範漢儒立刻掏出小本子。崔煊阻攔說:“不用記了。你不是和薑場長談過這件事嗎?他今天上午給磚場打了個長途電話,想把她從磚場調來。我嘛,也表示同意。過去嘛,啥子話都不用說了!今後……”他謝了頂的頭發裏爬出幾滴汗珠。
範漢儒被突然降臨的喜訊占據了。他想說兩句感謝的話,實在說不出口,他想發泄一下幾年的積怨,但崔煊站在他麵前的樣子是那樣尷尬狼狽,就像一個即將被洪濤淹沒的人,向他呼要救生圈一樣。範漢儒沉吟了老半天,重新把那隻酒杯遞給崔煊說:“我雖然當了六年多‘候補囚犯’,那畢竟是昨天的事情了!政委,你今天正好碰上我們喝酒,就把這杯幹了吧!”
崔煊毫無生氣的臉上露出一絲呆呆的笑意,他木然地端起酒杯,喝了那杯酒。隨著形勢的巨變,似乎有許多“堵窟窿”的善後差事等他去做,他沒敢多在我們宿舍停留,匆匆地走了。
此時此刻,我們才知道了範漢儒和陶瑩瑩之間的隔音牆是崔煊築起來的。嚴峻的曆史沒有寬恕他,幾個月後,這個爬上高樓頂的小跳蚤,被時代的鐵掃帚打了下來,先是去幹他曾在河濱農場幹的角色——管理窩頭、白菜,沒過多久他從食堂裏消失了,薑場長在全場大會上宣布,送他去了他應該去的地方。從此“啥子隊長”從我們生活中消失了……
時隔不久的一個公休天,範漢儒一大早就把我叫醒了。他對準我的耳邊說:“葉濤,快起來!”
調動陶瑩瑩的事,麻煩得很!這幾天他一直念叨這事,因而我認為又是有關她的事:“離列隊迎接她的日子還早著哩!”
“不,不是這事!”
“……”
“告訴你,昨天晚上我去找了薑老頭,並且替你請了假,咱倆一塊去看看黃河。”他欣喜地說,“本來,我昨天晚上就該告訴你這件事的,怕你因激動而失眠。我……我一晚也沒睡好,快起來吧!”
我看看手表:“上午的火車趕不上了!”
“薑老頭借給我們一輛公家自行車,我帶你一段,你再馱我一程。幾十裏地,兩個輪子一轉就到。”
時值初秋,群山蒼翠,稻穀金黃,通往風陵渡的公路上人歡馬嘯。範漢儒用自行車馱著我,行駛在寬敞的公路上。藍天深遠,就連迎麵吹來的風,似乎都溢著香甜氣息,真是愜意極了。
“有那麼一天,我們能騎著車,在長安大街兜一圈風……”我向往地說。
“不,如果那一天到來,我準備留在這兒。”
“為什麼?”
“你想,陶瑩瑩除了‘右派’的問題,還有因醫療事故判過刑的問題。即使將來安排工作,她恐怕也要長期留場就業了!”他說,“更重要的是我喜歡黃河。濱河小鎮上工作有的是,養雞也行,在學校裏教外語也行。苦我不怕,再苦也苦不過勞改,但有一個條件,這個地方,必須我一蹺腳就能看見黃河。”
“你爸爸媽媽會同意嗎?”
“會同意的。因為我爸爸深愛黃河。”
“陶瑩瑩呢?”
“當然這是她求之不得的。你想,她在農場當就業職工,會願意我範漢儒離她十萬八千裏嗎?當然,我隻怕人家攀了新枝,搭了新窩,我‘六點鍾’就玩完了!”
“要真是那樣的話……”
“那我也不想離開這裏。黃河能使我奮進,使我心胸開闊,它能使我永遠記住我是黃河的子孫!”他一手扶著車把,把腕子伸出,“你看,狼牙銬給我腕子上留了一圈疤痕,可是我想到黃河的胸襟——那是我們偉大母親的胸襟!”
“陶瑩瑩絕不會變。”我把話題又拉回到他和她的事情上,“隻怕你將來處境一變,瞧不上勞改農場裏的女職工,當個陳世美!”
“你胡說些什麼呀!”他回頭瞪我一眼。
“那我打包票了,有情人終成眷屬。”
“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能調來!”他歎了口氣。
“幾年都等了!現在你怎麼倒沉不住氣了?”
“老弟!你進勞改隊前,就有了兒子了!我呢?”
“將來總會有的,當然,也可能是個女兒。”
他神經質地說道:“如果生了男孩,就叫範黃河,假如是個女兒,就叫陶黃河。不過,現在八字還沒一撇,真是有點癡人說夢。”
我笑了:“不是夢,是明天的現實。”
“瞧!”範漢儒突然在自行車上伸長了脖子,高喊起來,“我們能看見黃河了,你看它多寬闊!”說著,他兩腿蹬快了自行車的踏板,並旁若無人地扯開他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唱起了《黃河頌》:
啊!黃河!
你是我們民族的搖籃。
五千年的古國文化,
從你這兒發源!
多少英雄的故事,
在你的周圍扮演!
啊!黃河!
……
第七章
亙古,黃河兩岸曾發生過無數悲慟的故事,今天的故事,不過是昔日故事的續演……
這是範漢儒唱的歌嗎?怎麼唱得那麼動聽?我凝神細聽,不禁自己對自己笑了。這是在將要過風陵渡黃河鐵橋時,列車廣播室裏播放的中央樂團的《黃河大合唱》。
列車員顯然是太性急了一點,這兒剛剛駛進我曾灑過汗水的河濱農場地界,離黃河邊小鎮,離橫跨黃河的鐵橋,還有兩三站呢!這兒我太熟悉了!透過車窗外零亂飄舞著的雪花,我看見那閃亮的地方,是沼澤形成的湖;那高高隆起的地方,是我們和囚犯共同挖成的黃河大堤;那一排排像豆腐塊一樣的地方,是曾經留下我們無數噩夢和美夢的宿舍。對!就是在那排宿舍裏頭的一間,是我和範漢儒、陶瑩瑩告別的地方。
那次我和“六點鍾”瞻仰黃河歸來不久,春風第一次吹到了我的身上——我接到調我回城工作的調令。本來,在我離開勞改農場的時刻,範漢儒是準備為我收拾行囊的;怎奈那天是雞場購買雛雞的日子,範漢儒責無旁貸地到雞場挑選雞種去了。我正在獨自收拾東西,外邊有人叩門。接著,一個清脆的女聲傳了進來:“請問,範漢儒住在這兒嗎?”
我驚喜地回過頭來說:“請進。”
正是她——範漢儒在夢話裏多次念叨的陶瑩瑩來了。她穿著一身最常見的灰滌卡製服,頭上圍著一塊鴨黃色的圍巾;由於此時正是早春時節,那張白皙的臉被風刮得緋紅,顯然,她是剛剛調到農場醫務室,就匆匆奔我們的宿舍來了。從她和範漢儒在夜車上分別,才不過短短幾年的時間,她明顯地變老了;以至她站在離我四五米遠的門口,我仍然看見了她白淨的前額上那淺淺的皺紋。她仿佛發現了和我似曾相識,稍稍思忖了片刻,不無拘泥地說:“你是……在列車上為範漢儒找醫生的……”
“對!我是葉濤!”我伸過手去,“範漢儒的朋友,你剛到場吧?”
“坐夜車來的,真遠!”她和我握過手,坐在炕沿上。
“來!喝杯熱水。”我給她倒了一杯水,“老範出工了,我待會兒去雞場找他,他盼你來盼得眼發藍!”
“你……這是……”她避開了我的話鋒。
“我在準備北上,回城去工作。”
她敏感地低下了頭:“老範為什麼不走?”
“他向落實政策單位打了報告,請求把他分配在黃河邊上的小鎮。”我笑了,“什麼原因,相信你……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他應該回北京!”她淡淡地說。
我驚愕地望著她:莫非這幾年她真的有了屬於她的新星座?既然是這樣,她為什麼不拒絕調來這個農場呢?她很聰明,好像立刻意識到我目光中的含意,昂起頭來對我說:“你也許誤解了,該怎麼把我的意思向你說清楚呢?概括地說,我認為老範是個素質很純的人。盡管在這個環境裏,我們沒有花前月下的談心機會,更沒有彼此深入了解的條件,但我看不見他身上的一點雜質,透明得就像我們醫藥上常用的蒸餾水。”
我興奮地說:“你很了解他嘛!”
陶瑩瑩莞爾一笑:“可是我……”
“你太自卑了。”我爽直地說,“你疊成小船的那封信裏,就一連寫上幾句‘不可能’。其實,老範並不計較你犯過刑事錯誤,因為偶然的醫療事故並不說明你不愛我們這個國家。他的選擇標準很簡單,隻要是一個熱愛我們國家的人,不管她犯過什麼錯誤……”
“葉濤!我走了。”她突然站起身來。
“別走。”我隻當是自己哪句話挫傷了她的自尊心,忙勸阻說,“你坐一會兒,我去雞場叫老範回來,他的活兒我去幹。讓我說一句粗話,他在夢裏都呼喊過你的名字。”
她臉“撲”地紅了,心情矛盾地絞著雙手,在地上轉了一圈,又坐在了炕沿上。我匆匆向雞場跑去。剛剛拐過牆角,差點和迎麵跑來的範漢儒碰個滿懷。他大腦門上掛著豆粒大的汗珠,氣喘籲籲地問:“是她……她來了?”
“你怎麼知道?”
“薑老頭到雞場去喊我了,他頂替我在那兒驗收雛雞哩!”他擦了一把腦門上的熱汗,笑成個銀嘴葫蘆,“怎麼樣?她還像先前那樣嗎?”
“稍稍老了一些,但還不失為漂亮!”
他邁腿要走,我一把抓住了他:“站住!”
“我的心都冒煙了,你……”
“我要告訴你,她好像比在火車上更消沉了。估計是看見‘右派’紛紛落實政策,她聯想起了自己。”我再一次充當他的“估計參謀”,指點範漢儒說,“你要想辦法醫治她的自卑感情,就像她在火車上給你治病那樣,最好能手到病除。”
“有什麼好的偏方?”他呆愣地問道。
“表示你對她堅貞不渝!永遠留在她的身邊。”
“還有……”
“讓她振作,讓她樂觀,切忌捅人家的傷痕!”
“走。和我一塊兒回屋去,我在這方麵沒有一點經驗。”他央求著我。
“像你摸索養雞規律那樣認真地去探索你遲暮的愛情規律吧!”我說,“這事兒,我可不能當你的貼身‘保姆’了!”
他激動地跑向了宿舍——隻不過百十米遠。我歡快地走了——卻是千裏迢迢。那天晚上,天下著蒙蒙春雨,他和她以及夥伴們,和我在細雨中告別。吉普車都快開了,我忽然想到還沒向他倆說兩句吉利的話,又匆匆跳下車來,兩手分別握著他倆的手說:“我祝願你們幸福!到‘那一天’我一定從北京趕來!”
範漢儒笑著——眼裏湧出激動的眼淚。
陶瑩瑩好像是哭了——不,那也許是天上降下來的雨滴!
一切都朦朦朧朧:天,地,田野,車站。就在春雨瀟瀟之夜,我登上了北行的火車。
三年,整整三年,現在,列車又停在這個小站上了。走時,蒙蒙春雨送行;來時,飄飄雪花迎接。我是多麼想在這兒下車,去尋覓一下我留在這塊土地上的腳印啊!但是範漢儒在河濱小鎮焦急地等待著我——我想起了信裏夾著的那根雞毛。
火車又緩緩地開動了。初雪還在徐徐地飄落。
我望著車窗外團團旋轉的雪花,心裏也像卷起了旋風。我不知道在他和她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不幸:範漢儒真的沾染了世俗習氣,處境一變一切都變了?這不太可能。那麼說是陶瑩瑩拋開了“六點鍾”,心上有了“七點鍾”“八點鍾”了?似更缺乏依據。
我百思不得其解,重新從背包裏拿出範漢儒的“雞毛信”。就在這時,忽然一隻手重重地拍了我肩膀一下,並有人呼喊我的名字,我驚異地轉過臉來:“漢儒,是你——”
“我串了好幾個車廂了,”他喘著氣說,“終於找到了你!”
“為什麼不在河濱小鎮等我,而在中途上車?”
“一言難盡。”他怏怏不快地歎口氣,“還是讓我先看看老朋友吧,葉濤,幾年不見,你的臉胖了一圈。”
“你可瘦多了。”我凝視著他,“唯獨大腦門還是不顯小。”
他解下脖子上的圍巾,撣撣肩頭上的雪水,坐在我對麵的鋪位上:“我的心亂極了,想不到真是一場夢,虛幻的夢。”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的話使我深深吃驚。
“我考慮當著她的麵,很多話不太好說,就到前兩站來登車找你。”他拿起我放在小桌上的茶杯,把半杯茶咕嚕嚕地灌進肚子,掏出手絹擦擦嘴唇,沮喪地皺起眉頭說,“一句話——我們隻能當個‘同路人’!”
我馬上火了:“到底還是你見異思遷了!你……”
“你聽我說嘛!”他急忙打斷了我的話,“我們相處了多少年了,你看我是見異思遷的人嗎?我要是那樣一個兩條腿的動物,何必留在這漫天風沙的黃河套?”
“那麼說,是她變了?”我已經急不可耐了。
“她還是過去的她。”
“你是在搞什麼名堂?”
“老弟!說來話長。”範漢儒掏出一盒大光牌煙卷,從中抽出一支點著了,“從你走了以後,我就照你給我出的主意辦;我不斷地給她鼓勁,要打消她的自卑感。我也和你的想法一樣:蹲過監獄的人,都有一種本能的憂鬱症。何況她又是個女人,筋骨總不如男人硬。我時刻告誡自己,不要去碰觸她的傷疤,以免傷害人家的自尊心;好讓她挺起胸膛走路,直起腰杆做人。老弟!我在這方麵付出的心血,真不比我教外語付出的少。可奇怪的是,一直沒見多大成效。總像有什麼重大事情壓在她心上似的,她常常在我麵前欲言又止。我心裏暗暗納悶:瑩瑩是怎麼了?也許她心裏還有更大的隱痛沒有吐露出來吧!
“我幾次想詢問她,都把話咽了回去。我想,愛情的力量無堅不摧,早晚有一天,她會向我傾吐出來的。因而我裝作視而不見,用一個男人所擁有的全部熱力去溫暖她那顆心。她很感動,對我也很體貼,公休天她從農場跑到小鎮上來,為我拆洗被褥,收拾房間,就是閉口不談結婚問題。
“我說:‘我們的年齡都不小了!是不是……’
“她總是轉移話題:‘學生的外語作業本在哪兒,我幫你批改吧!’
“我說:‘葉濤的孩子都二十多歲了!咱們……’
“她說:‘你過冬的爐子煙筒,該換幾節了,萬一破煙筒漏了煤氣……要不要早點把新煙筒買下!’
“我談東,她談西,反正她總是躲避談那個問題。老弟!你知道人生活在世界上,既靠精神,又靠物質。我不淡漠物質生活,但更看重精神生活。因而,盡管她對我生活上百般照顧,還是在我們的生活中出現了小小的空隙。特別使我心情不快的是,她一直不和我一塊去黃河邊散步。你知道,我之所以留在這風沙小鎮,一個是因為她,一個是我喜歡黃河。有一天,我實在壓抑不住憂鬱之情了,問她:‘你,為什麼不和我去看黃河?’
“她搖搖頭:‘我……我怕水。’
“‘稻田拔草,你不是站在水裏嗎?’
“‘那水太淺了,剛淹沒腳背。’
“‘咱們隻是去散散步,又不是到黃河裏去遊泳!’
“她連連搖頭:‘不,不去。在這間小屋多安靜!我們就這樣對麵坐著;你也別去!啊?’她的眼裏流露出怯懦的光,真使人難以理解。
“我依了她。我又給她講我爸爸被日本人抓去,在黃河背纖的經曆。她流露出不安的神色,用手捂著我的嘴說:‘老範!我求求你,不要講這些了,你爸爸和你都是優秀的黃河子孫。我……怕聽這樣的故事,因為……’
“‘這為什麼?’我覺得她無意間泄露了一點心聲。
“‘因為……你別問了,好嗎?’
“‘我偏要問!’我來了強勁,‘難道你不是我們黃河兒女?’
“她臉色頓時變得蒼白了:‘我早就對你說過,我們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哭了,‘你偏要追求我。我是……我是很喜歡你的,但終究……你不會喜歡我的,所以,我始終……始終沒存奢望能和你一起共同生活!’
“我的心頓時亂成一團麻,一邊給她擦淚,一邊握住了她那顫抖的手,安慰她說:‘我等了你這麼多年,怎麼會不喜歡你呢!我們在苦難的土地上相逢……’
“‘苦難中播下的種子,未必都能結果!’她癡呆呆地望著牆角說,‘我何嚐不想有個家,永遠和你在一起!可是,理智早就告訴我這是一朵虛幻的花。我還是經受不住感情的煎熬,從磚場到這兒來了——這是我的過失!’她默默地垂下了頭。
“‘瑩瑩!’
“她看看我沒有回音。
“‘瑩瑩!’我再次呼喊她。
“她站起來,用我的手巾擦著臉上的淚痕。
“‘瑩瑩!’我第三次用生命呼喊她了,‘你今天怎麼了?’
“她對著我桌子上那塊破鏡子,拍打一下自己淩亂的頭發,圍上那塊鴨黃頭巾,淡淡地對我說:‘老範!我們都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了,讓我們做永久的朋友吧!過幾天,我再來看你!’
“我在門口擋住她。
“她心情矛盾地坐在一把椅子上,一直癡呆地看著我。她的目光專注而深邃,就好像她從來沒有看見過我一樣;然後,她突然緊緊地擁抱了我,吻我的前額,吻我的臉頰,吻我的嘴唇……同時,在我耳邊喃喃地說:‘原諒我吧!一個不配愛你的人,一個不值得你愛的人,打擾了你這麼多年的平靜!現在,我不能……不能……再瞞住你了。我……’
“我們麵對麵地站著,連彼此的喘息聲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我看著她。
“她看著我。
“‘瑩瑩!你剛才說些什麼?’我問。
“‘沒說什麼!’她低垂著頭,胸膛起伏。
“‘……你不是說有什麼瞞著我的事嗎?’我頭腦開始清醒了,索性一竿子插到底。
“‘你最好不要聽!’
“‘為什麼?’
“‘因為截止到現在,陶瑩瑩的形象在你麵前還是完美的,盡管臉上有了皺紋!我希望你永遠保持這個形象。不然……不然……’她眼角潮濕了,‘你會後悔的!你會恨我的!’
“我猜測地說:‘你不是錯劃右派後,又犯有醫療事故而判刑的?’
“她沒有正麵回答我,反問我說:‘如果我因為流氓罪……’
“‘隻要是改了,我不計較!’我說。
“‘如果我曾經是個小偷呢?’
“‘隻要是改了,我也不計較!’我重複地說。
“‘如果我……我……’她目光悲涼地盯著我,‘……我是……曾經有罪於祖國的人呢?’她捂起了臉,埋起了頭,似在等待著命運的宣判。
“‘隻要不是叛國犯,我都能諒解。’我脫口而出,‘別的錯誤都能犯了再改,唯獨對於祖國,她對我們至高無上,我們對她不能有一次不忠。瑩瑩,你你……你絕對不是這樣的人。’
“‘我……我就是一個叛國犯!’她抬起了頭,臉白得像一張紙。她嘴唇哆嗦著,不,連臉上的肌肉都抽搐起來了,‘我早就想告訴你這一點,但我總怕因此而失去我已經獲得了的東西;今天,我應該把不應該得到的東西交給你了。’
“我如受雷擊,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她哇的一聲哭了,從我屋裏跑了出去。
“我追出院子,喊著:‘陶瑩瑩!你站一下!’
“她聽見我的喊聲,反而跑得更快了。
“‘你在騙我,這絕不會是真的!’我似乎是瘋了。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腳步,一直跑向了河濱小站。
“小站上熙熙攘攘,人和人接踵擦肩。那些旅客可能真的把我當成了瘋子,互相交頭接耳;認識我的學生,則把我圍攏起來:‘範老師,您這是怎麼了?您準備乘火車到哪兒去?’
“是啊!我是準備到哪兒去呀?我昏熱的頭腦清醒了一些,如果她真是……我該怎麼辦?我沮喪地坐在站台的長椅上,垂下了頭。我希望陶瑩瑩袒露的東西,都不是真的;假如這一切都是真的,我將承受信念和愛情的嚴酷折磨,它就像兩個人在我心上拉著一把大鋸,我不知道我自己能不能經得起心河滴血的痛苦。
“我認為無論是男人、女人都有貞操,一個炎黃兒女最大的貞操,莫過於對民族對國家的忠誠。基於這個不可動搖的信念,我在漫長的苦難歲月中沒有沉淪。難道在冰河解凍、春暖花開的時節,我反而把我視若生命的東西丟開嗎?我沒有別的幻想了,唯一的冀求是保存著陶瑩瑩昔日留給我的形象,而不是一個曾經背叛過祖國的人!不,這不是冀求了,而是對命運的虔誠祈禱。為此,我特意去找了政委兼場長的薑老頭,但是我的希望破滅了,薑老頭告訴我,陶瑩瑩確實有過逃離祖國的行為。她不是什麼小偷、流氓犯,五七年她被錯劃為右派後,也並沒有出過什麼醫療事故,而是和另一個醫生一起從國境叛逃。她的同夥遊過了國境河,她遊到河心,被邊防軍抓獲。葉濤!我如同害了一場大病一樣,在這風沙小鎮上又沒法跟人說,所以給你發了一封急信……”
我沉默地低下頭,說不出一句話。他手指夾著那支早已熄滅的煙蒂,竟忘了把它拋進煙缸。
火車奔馳著,奔馳著……
列車員又在播送著《黃河大合唱》了。
“後來呢?”我自感聲音裏充滿苦澀。
“薑場長讓我自己抉擇。”
“你怎麼打算?”
“你是了解我的,盡管我們曆盡滄桑,卻沒做過一件有損於國家的事情。我常想:屈原受了那麼大的冤枉,也並沒有離開生養他的楚國土地呀!最後,還是跳進了汨羅江,被後代稱為千古忠魂!陶瑩瑩盡管五七年受了委屈,怎麼能離開生養她的母親、養育她的大地呢?這個楔子打在我們中間,我和她怎麼能再繼續下去?——雖然,這對我比刀剜心還疼,對她來說如同失去生命;但隨著歲月的更迭,也許這一切都會過去的。”範漢儒摘下那副眼鏡,下意識地擦來擦去,“我把你叫來,是傾吐一下我心中的苦水,聽聽你的意見。”
“陶瑩瑩經受得住這個致命打擊嗎?”我憂心忡忡地問。
“別看她外表懦弱,她是個很堅強的人。我們是一度同路的朋友,將來也想保持這種關係。”
“她不一定願意。”
“那怎麼辦呢?”
“她命運也夠苦的!”
“苦瓜未必都能長在一棵蔓上啊!老弟!”
“我了解你的固執。”
“這種固執很廉價嗎?”
“它很可貴。”我說,“但是你應當看到,因為受到迫害而逃遁國外的人,有的今天回國參加建設……”
“我尊敬這些同誌的回歸,像尊敬陶瑩瑩一樣。”他打斷我的話說,“可是尊敬畢竟不是感情,我是和你談我和她的愛情問題。”
我陷入了苦思之中。
“我幾次去農場看她,她對我說她想離開這兒回磚場去。我告訴她,你最近要來河濱小鎮,她說她很想見你一麵;現在她正在學校宿舍等候我們。”
列車喘著氣,終於在瀕臨黃河的小站上停了下來。
範漢儒替我提著旅行包,我倆匆匆走下被初雪覆蓋著的站台。當我們來到他這間宿舍時,他的辦公桌上已經擺好了飯菜,大概是怕涼了,飯菜上都扣著盤子和飯碗——但她卻不見了。
範漢儒去廚房——沒有。
範漢儒呼喊她的名字——沒有回應。
我突然從桌上的小鬧鍾下發現了一張信箋:
漢儒、葉濤:
原諒我不辭而別吧!
我很怕見你們——雖然我很渴望和你們在一起;但我走錯了一步,無顏以對“江東父老”了。
我對不起祖國!
我愧對生養的父母!
父母和我斷絕了關係,是他們潔身自好,我很崇敬他們的行動。昨天下午,我突然接到薑政委轉給我的一張原機關重新審查我問題的結論:劃我右派是錯誤的,但我的出逃同樣是錯誤的。考慮到我的出逃“事出有因”,決定恢複我的公職——成為農場正式的醫生。對著這張打字紙,我哭了;我不是委屈,而是感到無地自容。祖國寬恕了我,但我不能寬恕我自己。老範那兩句話說得多麼好啊!“別的錯誤都可以犯了再改,唯獨對於祖國……”我,正是在這個問題上犯下了不能自我寬恕的罪過。今天早晨,我來小鎮以前,拿著我的結論去找了薑政委;你們能猜測到,我是請求他把我調走的。去哪兒?哪兒都行,隻要離開河濱農場。薑政委最初很猶豫,但他理解了我的痛苦之後,當即和磚場通了電話,決定下午用吉普車把我送回磚場。
漢儒、葉濤同誌,我從磚場到河濱農場來,就是個錯誤。現在,理智告訴我,與其和老範離得這麼近,不如遠在天涯的好。今天,我懷著矛盾的心情來小鎮和老範訣別,當然想見葉濤一麵,但是見了葉濤我該說些什麼呢!講我為什麼怕水——我是在出逃時的國界界河中被捕的;講我為什麼從不去黃河邊上散步——我是黃河的不肖子孫!我很珍視漢儒同誌給予我的感情,但我沒有資格來獲得!希望你們從頭腦裏抹去陶瑩瑩的影子吧!
我走了。
你們不要再返回農場來送我。來小鎮前,我已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回農場後即刻奔赴晉北磚場。原諒我,使老範為我做了一個漫長的夢;但我要說,我不是存心欺騙一顆赤誠的心,而是因為我的錯誤實在難以啟齒……
祝你們重逢愉快!
祝老範能獲得幸福!
陶瑩瑩行前匆匆
宿舍內靜極了,靜極了……
隻有桌上的小鬧鍾,在嘀嗒嘀嗒地鳴響著。
我們沒有心情吃陶瑩瑩給我們準備下的午飯,一口氣跑上黃河大堤。是想尋覓陶瑩瑩的蹤影呢,還是想抒發一下感慨萬千的情懷呢,也許二者兼而有之吧!我們站在我們偉大的母親——滾滾東流的黃河之畔,極目眺望著被初雪覆蓋了的原野。
雪越下越大了……
天是白的。
地是白的。
片片晶瑩的雪花溶入了黃河,彙成黃河的身影,織成了黃河的年輪,鑄造成了黃河的精靈。
我們兩個“雪人”久久地站在雪地上,靜聽著黃河的濤聲。它像述說著一代又一代炎黃兒女的故事一樣,奔騰咆哮地從我們腳下流淌而過,一直奔向東南……
1983年9月於北京